她走上前去,轻轻触摸这些药柜,里面还有药材的香气。随手打开,还有残留的药。
师父总要求农户将药材晒得十分干燥,说这样能久存,不易受潮长虫。
药柜也是用上好的楠木所制,每格药柜都密不透风,让药材历经十年仍旧没有变坏。
姜辛夷看着这小小药铺,目光落在了桌前,那是师父开方子时坐的地方。
她走过去,桌面上还摆着一沓药方,用了什么药,配了几钱,要服几贴,都整齐地写在上面。
李非白见她看得出神,似又要陷入那巨大的痛苦中,说道:“听闻林太医是被太医院三顾茅庐请去的,但他要求药铺不能关门,每逢初一十五他要出来义诊,后来成大人将它买下,闲置至今。如今你来了,它再不必闲置了。”
姜辛夷没有说话,她慢慢收拾着桌面东西,说道:“今日收拾东西,清空铺子;明日去药贩那走走买齐药材;后日召个可靠的药童,将牌匾做好挂出,就能开门看病了。”
她又说道:“药童一定要能言善道,又细心可靠,我不擅言辞,也不喜粗心之人。开铺子不难,但恐怕药童才是最难找的。”
“我替你留意。”李非白说道,“我记得成大人说牌匾没有扔,因朝廷勒令严查林太医,所以当年成大人将它放好了。”
他环顾四下,目光落在那药柜上方,一块红布紧裹着一个扁长形状的东西。
李非白脚点地面,一跃上去将红布抱下,剥去布衣,一块仍旧崭新的牌匾露出金色字体。
――辛夷堂。
姜辛夷蹲身抚摸这金色大字,说道:“师父是真的很喜欢玉兰花。”
玉兰圣洁,师父也一样。
可那样好的师父,却死得那样不明不白。
姜辛夷紧紧握住木牌匾,怒气又浸满心头。
肩上有手轻拍,令她回神。李非白蹲身将红布重新掩好,说道:“你师父若知道你继承衣钵造福百姓,他一定会很高兴。”
“嗯。”姜辛夷收回杂乱思绪,说道,“能否请人清扫清扫这里?”
“你这几日在大理寺休养好身体,其余的事交给我。”
“嗯。”
两人从药铺出来,就看见门口围了七八人。
他们大多都上了年纪,也有壮年。他们小心翼翼地往里瞧,见出来两个年轻人,十分失望。
“我还以为是林大夫回来了呢。”
“都走了好些年了,不会回来了吧。”
“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我这一身的毛病都找不着好大夫看。”
“不是说……是当年跟着太子造反了吗?”
“看不出来林大夫还挺有野心的……”
姜辛夷没有心思理会他们,她也不喜与人打交道。李非白本来已经走出了几步,后面的话越说越过了,他停下脚步冲众人抱拳说道:“不日辛夷堂会重新开门,仍旧是药铺。”
众人一阵激动,李非白又说道:“但坐诊的大夫不是林大夫。”
“那这是借林大夫的名声开店啊。”
“哪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敢冒名在这开药铺。”
“真不要脸。”
话一时说的更难听了,李非白感觉自己帮了倒忙。他略窘迫说道:“是我多言了。”
“十年了,他们仍能记得我师父,我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姜辛夷说道,“反而很开心,他们没有忘记他,这种感觉很好,就像是师父从未离开过。”
不知是午时的日光太过明媚,还是她的眼里真的散去了寒霜,李非白能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一丝暖意了,不再那样冰冷疏离。
两人并肩同行,默然走回大理寺。
他还要安排人手去清扫铺子,联络药贩,便没有和她一起进门。
恰好宋安德出来,他与他说了这事,宋安德说道:“我晚上放衙了可以去呀,我力气大也会干活,一晚上就能清扫干净了。”
“你初到大理寺,还有许多公务要忙,这件事就交给想赚钱的杂役吧。”李非白说道,“我说与你听,只是觉得在京城中你也算姜姑娘半个亲人,平日里我若外出办公,药铺有什么事你多看着。”
宋安德懂了,爽快道:“就是看着姜姑娘别让人欺负了!”他又说道,“其实我在京城也没亲人,姜姑娘不嫌弃的话,她也是我半个亲人。”
“嗯。”李非白交代好了,略觉安心。
一会宋安德也跑公务去了,他打算寻杂役??????先。
忽然背后有人哭喊道:“少爷啊――”
李非白觉得耳熟,回头一瞧,只见宝渡风尘仆仆拎着大包小包站在大理寺门前,一脸哭相。
他甩下包袱吭哧吭哧跑过来,一脑袋往他怀里扎,哀嚎道:“少爷你怎么又把我扔下了,你不要我了,连行李都不要了吗?”
李非白想往后退,却被他死死抓住,衣服都起褶子了,他说道:“你机灵聪慧,总能顺利找到我。”
宝渡一把鼻涕一把泪问道:“所以这就是少爷总把我忘在脑后的原因?”
“这倒不是。”
“那就是少爷狠心了,呜哇――”
“……”李非白只能让他哭个痛快,他瞧着这稚嫩少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宝渡,我记得你爹是赤脚郎中。”
宝渡说道:“对啊,少爷怎么突然提这个。”
“你懂药,也懂一些简单的病理。”
宝渡颇为自豪地说道:“那是自然,否则夫人也不会看中我直接要我给少爷做书童,这不是为了方便照顾少爷吗?虽然少爷身强力壮没我什么事,但我可是懂的!”
“那正好。”李非白轻摁他的肩头,认真说道,“你去做姜姑娘的药童吧。”
“……”他这前脚刚进京后脚就被人卖了???
欺负人呐!
宝渡说道:“是我知道的那个姜姑娘吗?”
“应该是。”
“我能不去吗?”那姜姑娘冷的跟冰雕人似的,他怕被冻死!
李非白说道:“不能。”
“……”村里卖猪仔子都没这么快的好不好!
第27章 黄道吉日
辛夷堂重开在即,重新修缮的钱以及购置药材的钱都由成守义的俸禄支出。
大理寺既有住所又有三餐,衣服也有官服,成守义这十年来从未花过钱,连俸禄都懒得领,让人划入银库存着。如今突然拿出来一大笔钱,不但是众下属好奇他要做什么,就连朝廷六部都托人打探消息。
年轻的官员不知何故,可年长的一打听,说是辛夷堂重开,纷纷恍然,也不觉奇怪了。
他们都知晓,辛夷堂原先的那位林大夫,和成大人是生死之交。
如今开药铺的人是谁,这才是他们最好奇之处。
宋安德初到衙门,还未经手办案,留在大理寺先学审案,大多时间都在牢房里进出。
饶是如此,他已十分满足,就是闲暇时看着进出办案的同僚有些眼馋。
李非白偶见他如此,说道:“你若有兴趣,就去藏卷阁看看那些已经破获的案子,看看前辈们是如何分析案件和断案。”
宋安德如醍醐灌顶,片刻问道:“我地位卑微,能进出那里吗?”
“我起先也以为那里不能随意进出,但成大人境界极高,并未对衙门内的人设防,谁都可以进去,只要保证卷宗何处拿归还何处即可。”
“成大人真是个好官。”宋安德道了谢又问道,“李大人要去哪里,是要去送什么东西吗,我替您跑腿吧。”
李非白说道:“你去藏卷阁吧,我自己去就行。”
“我替大人去吧!”
李非白只好说道:“我是去拿给姜姑娘,她在医馆。”
宋安德一听更来劲了,一把接了过来,只差没拍胸口保证:“大人忘了,我跟姜姑娘认识呢,就让我去吧!”
“……”李非白看着那已经跑远的宋安德,再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手……他这两天难得有空,还特地想了个送东西的理由能去见她,就被人抢走了。
李非白苦笑。
来京歇息两日的宝渡终于是像小猪仔一样站在了姜辛夷面前。
他看着这个比自己也就大四五岁的姑娘,看看他多开朗活泼,再看看她,老气横秋像八十岁老太太。
姜辛夷也看着他,低眉一想,说道:“告诉成大人,我不需要奴仆。”
“……”宝渡咳了一声,“姜姑娘不认得我了?”
姜辛夷蹙眉,认识的?她说道:“不认得。”
“……我是宝渡,我们在驿站见过,我们还说过几句话。”宝渡见她神情毫无变化,提醒道,“李少卿身边的小跟班!”
姜辛夷依旧皱眉看他,脸上想说的话不言而喻――李非白身边有这号人?
宝渡生气了,这一个个的都是什么记性呐!他说道:“那日我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少爷身边,你就坐在地上,手上还戴着镣铐。”
“哦……”姜辛夷说道,“想起来了。”
这记性,跟他家少爷有得一拼!
宝渡说道:“少爷说我认得药材又懂一些药理,使唤我来给姑娘做药童。”
姜辛夷打量他一眼,问道:“《黄帝内经》看过吗?”
“……没有。”
“《伤寒论》看过吗?”
“……没有。”
姜辛夷说道:“连基本的医书都没看过……”
宝渡忍无可忍说道:“我就懂一点!”你不要对我有太高的要求好不好。他一手在药柜方向画了个圈,“这上面的药我起码认识一半。”
“为何认得?”
“我爹是二十年的赤脚郎中。”
姜辛夷若有所思,又打量他一眼,五官端正看着还算舒服。她又问道:“你能在十天内把《黄帝内经》和《伤寒论》过一遍?”
“……”本大爷不可以!宝渡想到临出门前少爷的万分叮嘱,他不在这做药童的话,少爷也不需要他,那他还不得被打发回老家去吃草,他妥协了,“行!”
挖了个天坑呐这是。
宝渡想去死一死。
“咚咚。”
敞开的门扉被敲响,宋安德探头看去,见了她便笑道:“姜姑娘在忙呀,少卿大人让我送点东西过来。”
宝渡一瞧他,欣喜道:“熟人啊。”
宋安德看他,迟疑:“你是……”
“宝渡!李少卿身边的书童!”宝渡想去跳河了,他长得不挺帅气的怎么大家都不记得他呢。
“原来是宝渡啊。”宋安德问道,“你怎么在这?”
被我家少爷卖小猪仔了啊。宝渡肃色说道:“少爷知我懂药理识药材,委以重任让我来帮姜姑娘打理药铺。”
宋安德恍然大悟:“宝渡你可真厉害。”
这话宝渡颇为受用。
姜辛夷说道:“去看书吧。”
宝渡灰溜溜走了,他得去买那两本书赶紧看了,可不能让这冷姑娘看扁了。
他跑到书铺问那两本书,随后就见掌柜拿了两块板砖……不,两本书过来:“喏,这就是你要的书了。”
“……”十天看完?他还不如去跳河更快咧!
宋安德放下东西就去和她一块整理药柜,姜辛夷看得出来他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别忙这个了,回衙门吧,你是大理寺的衙役,不是我的杂役。”
“帮朋友的忙跟我是谁没关系。虽然我跟姜姑娘一路上就是衙役跟嫌犯的关系,可是在京城重逢我可开心了。对我来说姜姑娘就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半个亲人……”宋安德窘迫起来,“我说错话了,我就是想说、想说我在京城里没亲人也没朋友,见了你就像是朋友和亲人,诶,不是……越说越乱。”
姜辛夷并不觉得他逾越,倒是率真得傻气,这样单纯,迟早要被人卖了。
“我知道。”姜辛夷背过身去整理药柜,“有空常来,坐坐、喝茶……吃个饭。”
宋安德意外又惊喜,急忙答道:“好嘞!”
“先回去吧。”
“那我先走了,等放衙了我再过来!”
“不……”姜辛夷还没把拒绝说出口,他人已经跑了。
她看见桌上的东西,过去拆开包袱,里面有两把精巧的铜秤,厚厚一沓尺寸裁剪合适的药方纸,还有笔墨砚台,另有一把算盘,甚至还有三十余两碎银铜钱。
李非白忙得人影不见,哪来的功夫买这些。
她看得出来他是费了心思去挑的,尤其是砚台,她认得这是歙砚,最大的特点便是砚体黝黑,入水却变青黑色,上面的花纹天然似水浪,十分美观淡雅。
“咚。”
门被敲响,她抬头看去,门外站着个年轻人,他的衣着价值不菲,玉环盘发,是个十分温润儒雅的公子。
他看了看屋内,目光最后落在姜辛夷的身上,略有失望。
单是这一眼的失望姜辛夷就知道,他认识这里的人,但并不是来找她的。
“我以为……是林大夫回来了。”
果真是认得她师父的。姜辛夷呼吸微屏,说道:“这几日总有人这样说。”
裴时环笑笑:“对啊,林大夫都离开京城十年了,怎么可能还回来。”
“嗯。”
“你是……”
“路过的医者,盘个药铺开店,恰好看中这里。”她的身份不便对外透露,这几日无论是谁来,她都是这么说。
裴时环点点头,人都已经离开了,末了又回头说道:“你能从闹得沸腾腾的官银案和贼山案完全脱身,当真不简单。”
姜辛夷抬头看他,年轻男子笑笑便走了。
她默了默,看着狭窄门框里框不住的往来行人,不知自己重开师父这间药铺,会炸出多少奇怪又神秘,或者是各怀鬼胎的人来。
她取出珠算,摆好笔墨纸砚。
无论如何,明日开业。
黄道吉日,百无禁忌。
第28章 开张大吉
四月维夏,暖春已逝。
辛夷堂在初夏时节开张了。
铺子只是扫了灰尘,挂了牌匾,简单刷漆,开门时既未放炮,也未请客。它与大理寺同一街道,整条街的都几乎是手艺人,初初开门,大伙各忙各的,根本没人知道这儿开新店了。
宝渡坐在大门口直打哈欠,再看他的新东家,就坐在那看书喝茶,仿佛丝毫不怕没人进门而饿死。
在又将要睡着时,他忍不住起身去打水,给她泡了一壶新茶,说道:“姜姑娘,我们都干坐一上午了。”
姜辛夷了然,合上书说道:“到用饭的时辰了?那你去打点吃的回来吧。”
“……我宝渡不是只会胡吃海喝的好不好!”宝渡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我是在操心店里的生意,这一个上午了都没人进店,我觉得吧,得去吆喝吆喝,起码让人知道我们是干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