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压得德王妃颇有压力,她跪得膝盖疼痛,可脊背仍挺得笔直,她说道:“太后息怒,臣妾并没有那样大不敬的想法,只是嫣然是我们夫妻二人的执念,请太后宽恕。”
“唉,那孩子是可怜,可她怎会在宫里出现呢?那进宫名册上写得清清楚楚,她根本没有进宫。”
“可李非白说她是在宫里失踪的。”
太后叹道:“南安李家怎么出了这么个糊涂人,什么虎父无犬子,哀家看也是个徒有虚名的人。你下去吧,将你夫君喊回去,别再往常安园跑了。”
德王妃没有动,她迟疑了,她也不同意夫君日夜纠缠皇上,非要讨个翻找冷宫的旨意。
一旦那里没有嫣然的线索,那往后就真得罪皇上了。
她也根本不相信嫣然会在那里。
可是她怜惜自己的夫君,哪怕她不信,可是若她退步,她的夫君将会更加孤立无援。
她寻女的心早已死了,可她的王爷没有,即便再难,她也不会留他一人在那。
她哽咽伏地,说道:“求太后可怜我们夫妻二人,让我们去常安园看看吧。当年臣妾带她进宫,她还吃过您亲手喂的蜜饯,您也亲自牵着她去赏过花的呀……嫣然失踪十年,我们知道她或许早已不在人世,可即便是尸骨我们也想将她接回家,好生安葬,至少是一家团聚了。求太后成全……臣妾深知冒犯了您和皇上,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求您可怜可怜嫣然吧……”
声音凄然,闻者悲痛。
屏风后的太后长叹一声,不答应,说他们皇家薄情。答应了,又确实让人为难。
她说道:“哀家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她又说道,“底下的人新贡了些人参,你带些回去吧。”
德王妃是何等聪明,这不罚还赏,已是太后松口的意思,她再哀求就显得得寸进尺咄咄逼人了。她道了谢,便离了宫。
片刻太后寻了秦肃来见,说是园子里的花开了,让他一同来赏花。
花看过半,她提及德王爷一事。
只说了一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秦肃意会,回去后便对蒋公公说道:“若李非白能确定嫣然在何处,就让他去搜吧,搜朕的书房也可。范围只有半亩地,机会只有一次。”
蒋公公年纪大了,也见不得德王爷那孤寂模样,见皇上松口,心下也为他高兴,便应了声去宣旨了。
天色渐黑,德王爷还坐在冷宫紧闭的大门前发怔。
直到蒋公公将钥匙交到他手上,安抚说道:“王爷快些回去吧,寻李少卿说说到底要搜什么地方,冷宫占地三十二亩,可皇上只允诺了搜半亩地,可要好好珍惜这机会。”
德王爷不知高兴还是更难受,半亩地?
偌大的皇宫,只应允搜半亩地,如何能找到线索?
蒋公公叹道:“若是旁人,连半分地都是不可能踏入的,王爷知足吧。只求小郡主保佑,能为你们指出明路。”
德王爷也无法,抹了眼角未干的泪说道:“多谢公公,我先出宫去吧。”
“王爷您慢走。”蒋公公看着这背影肃清的王爷,心想,谁说帝王家的人最无情,这德王爷就是个例外呀。
德王爷出宫就去了大理寺找李非白,将钥匙交给他,与他说了这件事。
李非白听后皱皱眉头,半亩地?找一个十年前的人?
可他无法拒绝,他此刻似乎已经成了德王爷最后一个找到郡主的希望了。
“此事我会好好思量,找到郡主下落。”
“有劳了。”
他离开之际,李非白又问道:“王爷,若这次还是没有找到郡主,你往后可还找?”
德王爷没有多想,说道:“找。”
仅此一字,却是身为一个父亲最坚定的念想。
李非白明白了。他郑重说道:“下官一定会让小郡主回家。”
德王爷失望过几百次,但如今他依旧相信每一个他所拜托去寻女的人。
他的嫣然会回来。
“多谢。”
德王爷离开了大理寺,李非白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隔壁房门忽然打开――不,好像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关过。
姜辛夷探身出来,冷不丁说道:“冷宫的那个鬼故事,我想再听听。”
李非白:“……”大半夜要听鬼故事,不愧是你,辛夷姑娘。
第68章 冷宫枯井
“我曾路过一个村庄,去的时候是白天,可偌大的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连狗叫声都没有。”
“起先我以为这是被人废弃的村子,可当我进去时,发现鸡圈里有鸡,池塘里有鸭子。”
“这个村子,是有人住的。”
夜深风冷,幽幽吹拂屋内两人。
李非白觉得有点冷,说故事的姜辛夷明显是个合格的说书人,还是说鬼故事那种,她的表情和声调可太贴切了。他问道:“所以为何村里没人?”
定是个恐怖诡异的鬼故事吧。
姜辛夷说道:“因为他们整个村子的人都上山找人去了。”
“……”就这么简单???
姜辛夷说道:“村里有个老人失踪,他们苦寻三天都找不到,一路找到悬崖,觉得他是摔下去了,众人就放弃了。可接下来几天村子里总是有怪声发出,像是有人在哀嚎,在喊救命,而且总在夜幕降临时出现。村里人都觉得是那老者冤魂作祟。终于村里的年轻人受不了了,喊了个道士上山去驱邪。”
故事说到这,姜辛夷的嘴角却微微扬起:“可他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鬼。快要下山时,有个年轻人瞧见一口清泉,便过去捧水喝。谁想就瞧见了旁边深坑的那位老人家。”
李非白皱眉:“那老人家为什么不在白天喊救命?”
“据他说是怕白天林中喧闹,怕别人听不见,所以总是到了夜里喊。”
“结果就被人当成鬼出声了。”
“是,弄巧成拙。”姜辛夷说道,“有些故事本身并不恐怖可怕,可机缘巧合下,就变成了谣传的鬼故事了。”
李非白沉思片刻,蓦地看她,问道:“你是觉得嫣然郡主的事也是如此?”
姜辛夷点头道:“冷宫已在多年,可为何偏是嫣然郡主消失后,才传出了鬼故事?而且那些太妃说过,是红衣小鬼。那鬼魅衣服颜色那么多,为何偏是红色。又为何有太妃说听见孩童啼哭声……而且,小郡主的玉佩就是在常安园丢失的。”
“我深信小郡主是在常安园,但如今皇上只允诺了让我们搜查半亩地。”
李非白回想整个案子,从茶客说辞,到孔大明拾得玉佩,到太妃们的疯言。
宛若快马奔过脑海,供词不断交错在脑海里。
“她哭的好惨,她变成鬼了,她会冒水,把园子都给淹没啦!”
“见过孩子,穿着红色小棉袄,蹲在那里哭。我俯身去瞧她,她还喊我是鬼呢。”
“那枯竭的井竟然重新溢出了水……凑近一瞧,那半井高的水竟然是黑色的!像长满了黑色苔藓……”
李非白蓦地明白过来,说道:“我知道小郡主在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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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非白带人进宫搜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秦肃耳中,正批着折子的他眉间又蹙起,拧出了更深的纹路。他问道:“他就如此笃定能在半亩地找到人么?”
蒋公公答道:“禀皇上,李少卿好像是直奔常安园一处地方,连半分地都没有。”
秦肃颇有兴致说道:“十年悬案他如此轻易地就告破了么?若是真的,李家又出了个好男郎。”
蒋公公笑笑:“说起来,这位李家三郎反倒是同辈中最不起眼的。在地方上颇有政绩,所以调入了京师。可是那些所为在战功赫赫的李家面前实在不值得一提。”
秦肃说道:“确实。”
“当初他入京任职,本是要接替大理寺那位杨厚忠杨大人的位置,杨大人升任少卿,可杨大人不愿意,说少卿与寺丞职责不同,他还是习惯做寺丞,所以主动让贤了。”蒋公公知道他忙于政务,是理会不到这些的,说得又详细了些,“李大人任职少卿,还是有许多人不服气的,都等着看他笑话。”
“那如今他若不能破案,就真成笑话了。可若能……”秦肃轻轻笑道,“不知打了多少人的脸。”
“是,皇上。”
此事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消息灵通的东厂也收到了风声。
刚审了犯人出来的曹千户听见下属禀报,他淡声道:“知道了。”
待下属走了,曹千户牙都快咬碎了:“哎呀!这白得的‘三成’功劳飞了呀!”
委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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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安园附近,已来了许多太监宫女,都探头看热闹。
在皇宫平日都是按部就班过日子,如今悬案查到自家门口了,这着实惹人心痒,都想来看个究竟。
因是皇宫,又是冷宫,蒋公公没有准许李非白带大理寺的人进来,但给他添派了诸多人手,太监宫女随便使唤。
李非白唤了人除庭院杂草,眼见庭院一人高的草被清除,众人议论说道“定是将尸首埋在院子里了”“这都化成白骨了吧”“可他是怎么确定就在那啊”“谁知道呢”。
一直在一旁看着的德王爷和王妃听着宫人们的话,他们这十年来已听了太多了,心中并没有多大波澜。他们相互依偎着,紧紧盯着被清除的杂草。
哪怕到了此刻,他们还幻想着那草丛里跳出一个小姑娘来,笑着对他们说“嫣然在跟你们玩呢”。
可他们都知道没有这个可能了。
很快杂草被伐干净,院子一片明净。
那光秃秃的院子里,还有一口被封死的井。
德王爷很快就意识到那口井里埋藏了什么样可怕的秘密,他死死盯着那口井,手心已沁出汗来。王妃挨着他,只觉丈夫全身都在冒着冷汗。
“王爷……”
德王爷低头看看妻子,又将她的手握紧了些。
即便是狂风暴雨将至,他也决不能在妻子面前倒下。
李非白说道:“开井。”
水井当年在闹鬼的事发生后,就被管事太监用泥糊上了,又盖了个铁板,多年来无人踏足,就更无人开井喝过水。
铁板早已生锈,在风吹日晒下变得脆弱破烂,太监刚上手就落了一手的铁锈和铁皮碎片。待将碎铁清理掉,又拿铁棍把泥敲碎。
井立刻露出了真面目。
此时正是夏日,这井本身位置开得不好,所以常年枯井。
这会井不见水,底下黑梭梭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姜辛夷将带来的灯笼点着,系上绳子,往底下垂直放下。
德王爷和王妃也急忙过来。
灯笼的火光将井壁映亮,透着一层又一层苔藓。似乎是春雨绵绵时这里又渗出了水,滋润着这壁上苔藓,仍旧是湿漉漉的,但井里没有水。
灯笼快至井底,姜辛夷隐约看见底下有一滩黑色的苔藓,很烂糊,很松软的模样。
“太深了看不太清。”姜辛夷说道,“要下去看看,如果……”她看看德王爷,欲言又止。
德王爷强撑精神说道:“姑娘说吧。”
姜辛夷说道:“水井每日有人打水,每年都会下去清洗,所以井会很干净。可无人打理的井在日复一日的泥土堆积下,会逐渐变得浑浊,泥土厚重。如果……底下真的有人,也可能被泥土掩盖了,所以需要有人去看个究竟。”
“那就下去吧。”
德王爷说着就要下井底,被李非白拦住了:“井身太狭窄,王爷的身形并不适合下去。”
德王爷立刻扫视了四周的人,那些个身材娇小的宫女吓得急忙躲闪视线,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我去吧。”
夫妻二人回神,姜辛夷已经取了绳子系在自己的腰间。两人微顿:“姑娘你……”
“嗯。”
德王爷问道:“还不知道姑娘姓什么名什么。”
“姜辛夷。”
“姜姑娘的大恩大德,本王牢记在心。”
姜辛夷没有说客套话,待绳子系好,便下井去了。李非白紧捉绳子,叮嘱道:“要小心些。”
“嗯。”
井壁湿滑,她屡屡踩空滑脚,不过下了一半距离,腿就被撞出了几处淤青。
待下到井底,那烂泥立刻没过脚踝,一地烂糊。她借着微弱的烛火细看井底,没有看见什么尸骨。她伸手去挖,挖了好几掌烂泥,又挖到好几块石头。
又挖几次,手上忽然又摸到硬物,可是却并不沉重。
那硬物上,还有窟窿。
姜辛夷微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抬手,满手淤泥被捞起,还有一簇一簇黑色青丝,也一并摊在她的手上。
一个小小头颅,被她从泥潭中捞了出来。
她小心捧着那小小的、惨白的头骨,微微怔然。
孩童的生命力总是那样强盛,所以她很少看见病逝的孩童,更少亲手送走过幼儿。如今手捧这明显只有几岁大的孩童的尸骨,她已觉心有裂缝,撕得让人痛心。
她缓了缓杂乱的情绪,抬头说道:“找到了。”
遥遥井口,传来了德王爷和王妃凄凉的痛哭声。
第69章 谜题终解
尸骨从井底打捞了出来,还有一些衣服的碎片,以及未被岁月埋没的饰物。
它们混着泥土,一齐重见天日。
姜辛夷让宫人取了水来,将那封印在淤泥中的骨头一一清洗干净,摆放在光洁的绸缎上面。
头骨、股骨、肋骨、指骨、尺骨、桡骨……
它们在缎面上逐渐拼凑出一个人形,那是个小孩子的身躯,那样细小,那样脆弱的模样。
德王爷和王妃在一旁看着,哭声越发悲苦,闻者落泪。
泥泞中又现出一根距骨,姜辛夷的手势停了下来。白骨上隐约有裂缝,夹着难以清洗的泥泞。她将骨头放入水桶中,用鬃毛刷细细擦拭,那淤泥被掸净后,可见的裂缝也更大了。
她沉思片刻,将距骨放回它应该在的地方,又继续去清洗拼凑其它白骨。
洗到一块根骨时,她又停了下来,果然,上面依旧有骨头曾折裂的痕迹。
前后约莫一个时辰,整副尸骨已拼凑完成。
姜辛夷说道:“好了。”
王妃只看了一眼便哽声说道:“请姜姑娘找全嫣然尸骨,不要让她落在这冰冷孤清的井里,她最怕黑了……”
想到女儿曾在这枯井里度过生命的最后一刻,王妃又哭了起来,眼都已要哭得瞎了。
“婴儿刚出生时,有三百零五块骨骼。但长大成人后,骨骼只有二百零六块。因为在逐渐长大时,有些骨骼会合并。比方孩子的骶骨有五个,成年后就成了一个。孩子尾骨有四或五个,长大后还会合成一个,因此孩童的骨头比成人多十一二块。如今这里有二百一十七块骨头,按照小郡主的年纪来算,是齐全的。”姜辛夷背书式说完,也觉不忍,她想说些安抚人的话,可她发现自己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