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即瑶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坚定纯粹，她看着步步接近的八百比丘尼，将打刀缓缓举起。
“呵！”
一声从喉咙中迸出的闷喝，墨即瑶跨步向前，手中打刀竖直劈下，没有任何的花样，只是初学者都会的一字斩。
八百比丘尼举刀格挡，下落的刀身未有停顿，重重落斩入她的头顶，刀身直到到双眼靠下的位置势尽，而她手中那把幕府珍藏的名剑，俨然已被斩断成了两截。
八百比丘尼仰面跌倒。
墨即瑶上前尝试抽出打刀，却发现刀身被颅骨卡住了，她急促地呼吸了几口空气，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这种疲惫的根源不是身体，而是难以言明的心识。
“精彩的剑术，我竟恍惚看见了老师，墨小姐如此年轻，或许真有一日能抵达老师的境界吧。”三好元贞轻轻鼓掌，将斜插在面前地太刀拔起，“真是让人羡慕嫉恨。”
墨即瑶没有回答，反而养神一般闭上了眼睛，众多关于剑术的领悟涌上心头，原本不甚明了之处都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第117章
【剑豪之路（完成）：身历百战，凶器磨砺，击败众多剑士，生死之间挥下以心胜物的一剑，所谓剑豪，无外如此。】
墨即瑶睁开眼睛，看着倒下的八百比丘尼，这一次她不会再爬起了。被打刀劈开血污沾染五官扭曲的面容上，竟带着有种如幻觉的莫名释然。
墨即瑶看见了，不知名年代一场因旱灾引发的饥荒中，一座海边的小渔村几乎人竟相食，一名妇人在海边徒劳找寻能果腹的虫虾时，发现了一个被海水冲上岸的女人。
女人似乎已经死去，手中怀抱着一株结出众多谷物的树，饿极了的妇人吃下了小树的子实与树叶。
妇人还想将被海水冲来的女人带走藏匿，却被其他人发现，于是人们将女人烹煮分食，结生八谷的小树也成了柴木。
吃下女人的村民疯了，他们互相吞食，饥渴仿佛无有止境，小渔村几乎一夜之间沦为死地，最后剩下的，是最初的那个妇人。
妇人能够活到最后，并非是因为幸运，而是吃下小树子实的她，拥有了不死的生命。
将村民吞噬一空，妇人无有止境的饥饿终于平息，但她的肚子却越来越臌胀，最终被一双手从内部撕开，生有肉羽似女人似飞鸟的怪物从中爬出。
怪物很快飞走消失，妇人虽然开膛破肚，但仍没有死去，伤口反而快速愈合到一起。
仿佛幻相的一切消散，墨即瑶知道自己看见了八百比丘尼的过去，海夜的归见能力，竟意外在她身上生效了。
是恰好完成了【事件】引发的意外？
或许有可能。
但墨即瑶更相信，是将八百比丘尼斩杀的一剑触动了她的性灵，让她一瞬间与海夜熔融一体，才出现了这样的结果。
这一剑是以心胜物的剑术，也是柳生京雪留给她的第二剑——见切。
目之所见，无物不斩，纵然不死亦可断绝。
这样的剑术其实墨即瑶曾见过，正是古原崇光木剑斩铁。
早在车田国的时候，墨即瑶就因为古原崇光的点拨，隐约看见了柳生京雪的第二剑，却终究雾里看花不能分明，直到剑豪试合经受了连番磨砺，才终于渐渐清晰。
不死不灭的八百比丘尼，墨即瑶用尽解数都不能奏效时，她讲心识放空，无思无想，蓦然斩下来见切之剑。
这不是灵光乍现，也非早有把握，墨即瑶更从未用出过见切，但她就是这么做了。
正如墨即瑶自己所言，她的本性便是如此——自信到近乎桀骜。
略微缓息的墨即瑶用力将打刀抽出，看向了最后的敌人三好元贞。
“在殿下的这场谋略之中，郁子担当了什么？”墨即瑶问出了最后的疑惑。
这句话多少有些无头无尾，但三好元贞能够听懂，他摸了摸结痂的左眼角，道：“郁子的替身，祭祀的偶代。”
虽然都是说着“郁子”，但两人所指显然不甚相同。
“桑偶形代，原来是这样……殿下的鬼神之力，便是由此而来的吧。”墨即瑶不知道什么样的祭祀能有如此伟力，但一切都已显而易见了。
短暂的停顿之后，三好元贞点头承认了墨即瑶的猜测：“帝女殿下的巫祭之法，不愧为西土唐国的高术。”
墨即瑶微微沉默，她知道这场秘密祭祀恐怕已经开始了很久，最早时高贺雄未与岐江竹兵卫的死态，就已经证明凶手有着不属于剑术的力量。
即使郁子失踪之后，三好元贞截杀出羽长岳，仍然被这位剑豪的反击重创，显然在那时他还没有如今可以伏杀大国主的力量。
若当时没有迟疑，是否有机会救下郁子？
墨即瑶不知道，也不想更多询问，她将打刀收鞘上身前倾，头顶被削掉皮发的伤口涌血不止，隐约能看见白色的颅骨，被风吹蚀过后，隐约传来蚁噬般的如丝痒痛。
“拔刀术吗？”三好元贞将太刀指向墨即瑶，顿时天光黯淡业火浮生，“来吧，让我看看老师的剑术。”
墨即瑶剧烈地喘息着，因为流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脸颊，骤然浮现出两抹反常的红晕，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在墨即瑶的感知中，空气瞬间变成了实体，压迫得她几乎不能抬手，更不用说呼吸了。
墨即瑶知道这并非错觉，而是三好元贞所拥有的，在真切不过的伟力。
浮火燎上墨即瑶的衣角，继而舔舐蔓延，几乎转瞬之间便将她吞没。
“这就是超越剑术之上的力量，足以镇服天下的伟力。”看着火焰中有些失真的人形，三好元贞的眼神复杂难明，他似乎是自语，却又像说给什么人听。
浮火熊熊愈发炽盛，火光中的墨即瑶微微动了动，火光被带动变得闪烁，三好元贞短暂露出惊讶，继而神情变得肃穆，双手持起太刀，怒喝一声以凡人根本不可想象的速度斩向墨即瑶。
刀光流星一烁，两截刀身坠落尘埃，保持着挥刀姿势的三好元贞眉头微皱，看了看手中只剩下半截的太刀。
名剑焰生，这把与大天狗佩剑同源，据说有初代幕府铸造的太刀，就此彻底毁坏。
三好元贞身子微微一晃，无力的半跪在地上，他的胸腹一道狭长裂口，肠胃脏腑倾斜而出。
樱瞬，以人之身而达成，近乎奇迹一般的极限拔刀术。
墨即瑶保持着拔刀完成的姿势，全身酸痛僵硬处处肿血，想要放下手臂都一时不能做到，手中握持着半柄打刀，正是这剩下一半刀身，将三好元贞开膛破肚。
在两人不远，散落着两截崩断的刀身。
剧烈地喘息了片刻，墨即瑶终于强撑着站了起来，她的身上虽处处烟熏火燎，但却并没有想象中严重，头顶的伤口都没有因为焦糊完全止血，身上衣物也破破烂烂地有所幸存。
“真是美丽的招式。”三好元贞勉力转身，看向墨即瑶，“没有想到墨小姐同样涉猎了鬼神之力。”
墨即瑶没有回答，沉默着从颈间取下一枚项坠，坠绳已经被浮火烧断，坠子是一只弯起的小玉。
忽然，墨即瑶的动作似乎重了些，小玉戛然破碎，晶莹的碎屑从她试图挽留的指尖倾泻。
这枚弯玉，是一个游女送给墨即瑶的小指，记忆中游女的相貌和名字都已模糊，唯独一双充满渴慕与哀怨的紫色眼眸清晰如故。
正是这枚阿秋的小指和《百鬼夜行绘本》，一起在焚身的浮火之中保护了墨即瑶。
另一边，三好元贞一手撑地试图再次站起，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扶在了他的肩上。
来人从三好元贞手中接过太刀，轻声道：“殿下，交给我吧。”
三好元贞的身体明显舒缓了下来，点头道：“拜托你了，兴子……明石。”
墨即瑶抬头，看着端庄明丽风姿绝伦，面容与辉夜姬相同的女人——御台所兴子。
不是八百比丘尼假冒，真正的御台所兴子。
兴子捡起断裂的“焰生”刀身，与另外半截拼接之后手掌划过，太刀俨然修复完好，她转身走向墨即瑶：“墨小姐的剑术确实惊艳，我甚至没有来得及救助殿下。昔日殿下总给我说古原崇光大师的事迹，我总不以为然，现在却是后悔没有能亲眼见过这位‘剑圣’了。”
兴子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打刀，面容变得肃穆起来：“墨小姐让我赞叹敬重，对敌人最大的敬重就是亲手将之杀死。”
兴子明显不怎么精通剑术，但她的剑速却比任何剑豪都更快，甚至比三好元贞更快，墨即瑶勉力抵挡，半截打刀直接脱手而出，整个人也被挑飞后重重摔在地上。
全身骨骼似乎都被摔散了架，墨即瑶尝试爬起发现根本做不到，她用尽全力抬头，看向走到近前御台所兴子，心中竟出乎意料的平静。
“墨小姐，请上路了。”御台所兴子的太刀重重落下。
墨即瑶没有徒劳挣扎，也没有走马观灯回顾过往，她不知道自己死后海夜还是不是完整的墨即瑶，只是平静地看着御台所兴子的太刀落下。
突然，一道月白色的影子飞掠撞在了刀身上，兴子的打刀被撞的偏离了原本轨迹，重重劈在地面，她微微侧首，看向摔落在地的不速之客。
朔望从地上爬起，脑袋上一道清晰可见的红印，鲜血从耳目口鼻中涓涓渗出，却固执地企图用小巧的身躯将墨即瑶护在身后。
“原来也有人会为我奋死。”看着小家伙的背影，墨即瑶竟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莫名喜悦。
“奇怪的家伙。”
御台所兴子自语一声，没有任何迟疑，挥刀撩向朔望，这一次小家伙不再有心算无心，她无处可躲。
清辉月色洒落，打刀最终被一只手拈住，终究未能落下。
“晦夜，停手吧。”声音阴柔自哀多愁善感，它的主人完美胜玉不染纤尘。
看到突然出现的来者，御台所兴子面露惊讶，她松开太刀与对方平视道：“不似皎皎明月，亦非无光晦夜，但为一片白石。我不是谁的代替，有自己一个名字——明石。”
第118章
“何必无谓幼稚呢？”男子面容柔美，翩翩无暇似玉，“你是应愿而生的，因我对辉夜的思念而生。”
“出生或许无可更改，但我绝不是那个早已死去的孤魂野鬼的替身。”御台所兴子……或者说明石姬，倔强地看着男子。
“你不该说这样的话。”男子微微皱眉，面露不豫之色，“你可知自身性情，便多是由辉夜而来，与人间的将军爱恋，也是辉夜求而不得渴慕的映照罢了。”
明石姬咬唇不言，只是看着男子。
男子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重了，神情舒缓了一些，规劝道：“辉夜，随我回去吧。”
明石姬倔强而坚定地摇头，仿佛叛逆的孩子。
“也罢……”男子轻轻叹息一声，像是最无奈的亲长，转身看向了后方，更准确来说是朔望。
明石姬身形僵滞，如同泥塑一样开裂，脸上犹带着孩子般的倔强，破碎成块摔落地上。
“明石……”三好元贞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男子自始至终没有多看他一眼。
“终是重逢了，辉夜。”男子看着朔望，目光温柔清澈。
短暂的沉默之后，朔望与这无瑕的完美之人平静对视道：“又见面了，月夜见大神。”
月夜见，三贵子中的第二，自伊邪那岐命右眼中诞生，掌管黑夜的大神，与天照大御神分列阴阳。
“大神……你我之间竟已如此疏远了吗？”月夜见面露悲哀，轻轻叹息一声，“你是我的孩子，是渴望与秘密，终究却是形同陌路了……”
朔望看着月夜见，只是道：“辉夜姬是大神的孩子，也是大神的另一面，她从大神对于天照大御神的渴慕与恐惧中诞生，死在常夜之时。我叫做朔望，与大神已无关。”
“常夜……是啊，当时的我是多么惶恐不安，为了自保吞没辉夜收摄全力，我可真是个悲哀虚伪的家伙啊。”月夜见自嘲地笑了笑。
“大神从来便是这样。”朔望看向明石姬破碎的躯骸，“明石姬并不明白这一点，她就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就和曾经的我一样。”
“可是对于大神而言，明石姬只是一个雕琢用心的精致玩偶，终有失去兴致之时——大神真正所爱的，从来便只有自己。”朔望如此说道。
月夜见摇头道：“你与晦夜不同。”
“我知道。”朔望不否认这点，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辉夜姬是大神的另一面，本就因大神的自爱自怜而生。”
月夜见沉默以对。
“今世月有盈缺，虽不知究竟缘由，但想来与我难脱关系，大神此来可是想要杀我消解恨意吗？”朔望又问道。
“辉夜，你竟如此想吗？”月夜见叹息道，这一次多少有了些真情实感，“你终究是我的孩子。”
月夜见有些心灰意冷，转身便要离开，对于明石姬的躯骸毫不在意。
刀光幽然浮现，划开了皎白月辉，撕裂了如纱夜幕。
月夜见低头看了看贯穿自己胸膛的太刀，刀身蜿蜒着晶莹红络，他轻叹道：“是雾山小姐的剑啊，这把剑曾斩断了我的右臂。”
太刀猛然抽出，鲜血从前后伤口齐涌，甚至溅到了墨即瑶的脸上，但她此时已无暇注意这些了，一双眼睛正牢牢盯住持着凤凰斩无铭的大天狗。
“无思无著，不见不闻，这便是空之剑吧。”墨即瑶自语一般说道。
月夜见转过身，通透的伤口俨然贯穿了心脏，这样的伤势于人而言几乎无药可救，这位大神却似乎并未有太大的影响。
“你是？”看着偷袭了自己的大天狗，月夜见面露不解，但很快就转为了恍然，“天狗吗？你便是那个杀死所有同族的大天狗吧。”
大天狗没有回答，只是道：“我来送大神去往常世。”
“杀我？”月夜见不禁失笑，将目光转移到凤凰斩无铭，“难为你找到这把剑了，它确实重创过我，却不等于你也能做到。”
月夜见说着，抬头看了看朔望，眼神颇为复杂。
“云取城之战，大将军血流如火融山沸海，生生斩下大神一臂，真是令人神往。”大天狗的声音愈发平静。
“所以你想要效仿？”月夜见重新看向大天狗，目光有些玩味，“恐怕雾山小姐并不会这么看，那场大战对她而言，或许会是最不堪的回忆吧。”
大天狗沉默以对。
月夜见忽然道：“昔日平京大火之前，东宫妃曾诞下一女，而在大火之后，担东宫护卫雾山朝成将一名右臂烧伤的女婴带回了家中，一面隐姓埋名认作自己女儿，一面却向亲友秘言女婴是被自己冒死救出的小主人……小姐觉得是真是伪？”
略微缓息的墨即瑶勉力站起，月夜见的接连话语，几乎都指向了一个人——雾山雨绘。
大天狗的眼神微微有些波动，道：“大神既然尽知，何必还要多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