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雾山小姐虽然经查验,一度被被认为前东宫之女,但最后证明她确实并非。”月夜见说着,目光注视着大天狗,“天狗是死在平京大火中的皇族公卿所化,大多都不难找寻到生前身份,唯独你这位新的大天狗颇为神秘,难以查明究竟是哪位皇女。”
“大神倒是有心。”大天狗平淡地道。
“与雾山小姐有关的事,总难免让人上心。”
月夜见面露感慨,接着又道:“于你而言雾山小姐应为仇寇,身世过往被其取代,更因她而经受焚身苦痛,如今反想效仿她的事迹……”
“大神是在畏惧吗?”大天狗忽然道。
月夜见的话语戛然而止。
“这么多的话语,目的无外乎瓦解我的战意,大神胆怯了吗?”大天狗再次问道。
短暂的沉默之后,月夜见的目光移动到凤凰斩的刀身上,叹道:“是的,我害怕了,被这把剑割裂的记忆,让我害怕了。”
“……大神倒是坦诚。”大天狗略微有些惊讶。
“既然被看穿了惶恐,继续强自伪装不过徒增笑料罢了。”月夜见神情变得冰冷淡漠,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性。
“即瑶,退开。”朔望拉了拉墨即瑶的衣角。
墨即瑶点头,她此时已经积攒起的一点气力,抓起朔望后走到了重伤的三好元贞旁边。
三好元贞见状,似乎明白了墨即瑶的想法,叹息一声支撑起身体胡坐端正,简单的将衣服略微整理,低喝一声垂下了头。
半截打刀挥起落下,墨即瑶转身离开,大好头颅从三好元贞颈上滑落,跌尽了他的怀中,如同无首身躯在捧着自己头颅。
这位曾经的剑豪将军纵横捭阖,布下针对大国主的杀局,却没想到自己也身在他人局中。
墨即瑶前行许久,方才走出了处处崩毁的北山御所,她知道这是因为御所正在快速沉入深层隐世,这种迷乱的无法揣摩的不确定,也正是隐世最大的危险。
回望了一眼破败的御所,墨即瑶感慨道:“终于出来了,平京时代的人,活着可真是够艰难的。”
“倒也不至于,平京时代只是人鬼混居罢了,现在的隐世应该是收到了常世的影响,或许便是常夜的遗留。”朔望解释道。
“倒也好,如此倒是不用太过担心他们的战斗波及太广了。”墨即瑶点头,眼前的北山御所悄无声息,谁也不可能想到三贵子之一的月夜见,此时正在御所之中与人生死搏杀。
将目光收回看向朔望,墨即瑶忽然问道:“雾山雨绘,便是大将军吗?”
朔望轻轻点头。
“原来如此。”
墨即瑶点头,她二代将军雾山秀朝留下的大将军像右手遮蔽,血迹曾说是为尊者讳,雾山雨绘的右臂就遍布了狰狞的烧伤疤痕。
海夜最初相遇凤凰火时,火鸟曾戏言自己是雾山雨绘的孩子,后来海夜知道了她其实是新的祸津阳命,而祸津阳命,原本正是大将军的神名。
也就是说平山神宫的建立之祖雾山雨绘,同时也是神宫的御神祸津阳命。
男属阳,女属阴,‘祸津阳’这个神名却逆反常理,不仅让墨即瑶想到了另一位大神——太阳女神天照大御神。
略微迟疑了一下,墨即瑶有问道:“雪姬的父亲是?”
一阵时间颇长的沉默之后,朔望道:“大将军七岁之时被验证为前东宫之女,朝廷虽未立即承认,却也迅速人尽皆知。到大将军十二岁,龟山帝想要将她迎娶为中宫,这代表着正统的合流,当时的文武都乐见其中。”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出意外了吧。”墨即瑶说道,她清楚雾山雨绘恐怕不会轻易就范。
朔望点头道:“大将军逃婚了,为了方便潜逃,她将自己的本名‘雨子’隐藏,化名为‘雨绘’,并在后来一直使用。大将军在潜逃的路上,与自称‘越弥’的少年武士相遇,两人同行旬日,越弥将武艺教授给了大将军。”
“多年之后大将军和越弥重逢,才知道他其实是素盏鸣尊的化身,他们互相钦慕成为爱侣,至于正式成婚应该是幕府建立之后的事情了,阿蝶诞生在幕府六年,当时的我早已不在,具体如何也就不甚清楚了。”朔望最后道。
墨即瑶听完若有所思,道:“这么说初代幕府的建立,应该也和素盏鸣尊有关。”
朔望看了墨即瑶一眼,道:“如果说万世一系是天照大御神的胜利,那武家天下就是素盏鸣尊的逆袭。”
第119章
这一夜似乎异常的缓慢。
新日从山际探出一线,日光斜洒东照大地,月夜见倚坐在碎砾瓦墟上,两把刀具贯穿她的额头与肺心,深深钉入了土墟之中。
大天狗双持刀剑,保持着将月夜见贯穿的姿势。
“祸津阳命的刀,原来如此。”月夜见用有些涣散的眼睛,看着这把贯入自己颅内,完全意料之外的法刀。
微微喘息着,大天狗松开刀具站起身,看向瘫倒的月夜见道:“大神可有遗言。”
“是非成败,无甚多言。”月夜见本想摇头,却因为被刀身钉在土墟上未能做到,“你当真做成了雾山小姐都未能达成的事情啊……”
朝阳斜照在月夜见的脸上,他的眼神微微转动,用余光看向了初升的东阳,轻声道:“真是壮丽的日出,我原本应是日中之神……”
“月宫,月宫……”
如自语一般呢喃呼唤着,月夜见留下似爱似惧的最后一瞥,再无声息。
确定月夜见已死,大天狗将两把刀具抽回,振去血迹用干净的麻布擦拭干净。
大天狗的弟子月宫摄理赶了过来,看了看月夜见的尸身,有种荒诞的强烈幻灭感,被无数人顶礼膜拜的三贵子之一,竟然就这样死在了这里?
“老师,须势理姬的胎发找到了。”月宫摄理将一只小盒子呈上。
大天狗接过盒子还未打开,察觉战斗停息的墨即瑶却是赶来了,一同来的还有滑头鬼,至于姑获鸟却是已经离开了。
看到死去的月夜见,朔望神情很复杂,情绪异常低落,墨即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
滑头鬼感慨道:“昔时的那位大将军极盛之时,也未曾有过弑杀三贵子的壮举,今日殿下却是做到了。”
大天狗没有回答,点头示意之后,打开弟子找到的小盒,取出了一簇短松弯曲的头发。
看着手中的须势理姬胎发,大天狗莫名长叹了一声,接着取出了一只暗红色的漆木盒。
原本注意力都在月夜见尸身上的朔望瞳孔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大天狗。
推开漆木盒盖,里面是一束红绳系起的雪白头发,大天狗静滞看了许久,才将胎发放入盒中,与原本的头发并列,重新合上盖子收好。
“多谢了。”将凤凰斩无铭递给墨即瑶,大天狗朝御所外走去,月宫摄理急忙跟上了。
“秀朝,是你吧?”朔望忽然喊道。
脚步略微停滞了一下,大天狗继续向前,只留下似平淡又似尽力内敛的话语:“二代将军不过是一场不甘的幻梦罢了,但梦终会醒,梦中人也不会知道做梦者是何人,我并不是雾山秀朝。”
看着大天狗的背影消失,朔望久久无言。
墨即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轻抚小家伙的头背。
“秀朝战死之后,阿蝶曾剪下头发入棺同葬。”朔望轻声道。
苇原的男子死去,下葬时棺中常常会陪葬关系亲密的女性头发,其中以妻子和母亲为多。
墨即瑶离开京城时,已经是三天以后了,经过短暂的修养伤势和疲惫已经大致恢复,只是被八百比丘尼削去的头皮长好了,头发却不能快速生成,光秃一片和周围的乌黑头发形成鲜明对比,她恐怕也只能当一段时间的“地中海”了。
某种程度上,墨即瑶也算是极度削弱版的八百比丘尼了。
经过罗城门时,墨即瑶看到了同样准备离开的旗畠显一,三好元贞死后幕府陷入混乱,这位阴阳师和两位常陆家剑豪因此得以逃脱。
简单的寒暄之后,墨即瑶与面色苍黄只剩一臂的旗畠显一,各自分道离开了大乱之后更显破败的京城。
……
“神宫巫女的所有传承,你已经尽数掌握,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凤凰火看着将将长成,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海夜听了默默点头,接着以师礼向凤凰火盈盈一拜,火鸟坦然而受。
“海夜,你几岁了?”火鸟忽然问道。
海夜微微一愣,封闭的夕见山中不好记年,她略微思索之后回答道:“十三岁了。”
仔细想来,穿越至今已经六年了。
“难怪你都这么高了,原来时间已经快三年了。”火鸟微微感慨一声,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真身,“三年时间就将雾山雨绘的传承尽数学会,即使在神宫最为鼎盛之时,也不曾有过一位巫女做到,可真是了不得啊。”
面对火鸟的称赞,海夜没有故作谦虚,想来少有情绪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喜悦。
“当初你询问‘常夜’之时,我曾说等你完成修行,我会将雾山雨绘得自常夜的东西给你,现在也是时候了。”
火鸟说完,起身走到神社内部,取出一支似乎树枝削成的小箭,递给了海夜。
小箭泛着微不可察的腥臭味,箭头位置显现出灼烧或腐败之后的黑色,海夜接过小箭试,感觉手指仿佛触电般微微一麻。
“这是?”海夜看向凤凰火。
“一根桑枝。”火鸟简短地回答道,“但是坚不可摧,至少我无法将它损伤分毫。”
“另外,还有些东西要给你。”火鸟说着又拿出一串勾玉,玉质浑浊发黄并非琼璞,还有着与桑枝箭相似的莫名腥臭,“黄泉八雷神之骨,雾山雨绘在常夜中的战利。”
火鸟解释道:“最初生者伊邪那岐和最初死者伊邪那美的相见,令回到生者世界的伊邪那岐诞下三贵子,同时也使伊邪那美腐败的躯体孕育出了八位雷神。黄泉八雷神与三贵子有着相近的出身,但却无缘真正诞生,只能在它们母亲朽败的躯体中永恒孕育,大部分在常夜中被雾山雨绘斩杀。”
海夜点头,将桑枝箭和黄泉雷骨收好。
从凤凰火处离开,回到夕见山之后,海夜有些意外地被红林海时找到了。
海时拿出一封信折递给海夜,同时解释道:“隼人是古筑紫国的遗民,他们信仰高天和龙宫,相信人死后会前往龙宫安息,每个六十年才能从海中回归一次,死者归来的日子,也被称作‘海归来’。”
“‘海归来’的日期快要到来了,他们的使者前来,想要邀请夕见山的巫女前去,帮助完成‘海归来’的仪式。海夜,你的修行进度很快,我觉得足以前往。”
说到这里海时又补充了一句:“‘海归来’的仪式先代巫女便多有参与,对于修行有不少的好处。”
海夜短暂地思考之后,点头道:“我明白了。”
“隼人的使者就在山上,明日一早你就和他出发吧。”海时说道。
海时离开之后,海夜回朱红神社一趟,凤凰火对于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没有评论,只是让她带上贪嗔痴妄防身,这把法刀在斩杀月夜见之后,便被二代将军秀朝的遗骨送还回来了。
第二天出发时,前来送别海夜的海时看了一眼法刀,但并没有询问什么。
一路送到山脚,海时才终于停下脚步,如同任何孩子即将远行的父母一样,她一路上不断地交代着,海夜没有任何不耐。
送行总有一别,海时终于停住了脚步。
“不要再回夕见山。”
出发的瞬间海夜听见一句耳语,她侧首看了看,海时神色如常,仿佛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吸走一段距离之后,海夜住步回望,夕见山的红林随着山风吹拭波动,梦幻而寂静,不见飞鸟,不闻虫鸣。
隼人使者见海夜回望,笑着道:“贵神社可真大啊,我来之前完全没有想象到……就是显得有点空旷。”
“是啊,空旷,就像一座是鬼山。”海夜轻声道。
隼人使者一时噎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继续赶路吧。”海夜转过身,重新看向前路。
……
“墨小姐,数年不见,你行侠仗义的大名,我可是多有耳闻啊。”安土秀国大笑着道。
这一年来安土秀国可谓春风得意,东国巨人常陆家一夕倒塌,枭雄常陆胜光身死,更担下弑杀将军的大罪,被天下共讨,使得安土家得以借机重新独立,与妻兄井上盛义结盟之后,更是反向蚕食风雨飘摇的常陆家领地。
墨即瑶笑着道:“微薄之名,不值一提,远远不能与秀国大人开疆扩土的功业相提。”
“那墨小姐可有意愿出仕本家?”安土秀国玩笑一般问道。
墨即瑶起身一拜:“故所愿也不敢请耳。”
“墨小姐终于原因出仕了。”安土秀国爽朗大笑,眼眸微微一动,已然有了想法,“岩守国势力复杂豪土盘根,还有忍众为乱,墨小姐可愿为本家开拓岩守?”
“原为主公效劳。”墨即瑶沉声言道。
安土秀国顿时满意笑,举起酒盏道:“不谈这些事,本来就是接风宴,墨小姐,请。”
“请。”墨即瑶微笑着饮下酒水。
酒宴结束之后,墨即瑶在侍女的引领下抵达住处,将服侍的侍女挥退,略显朦胧的眼睛迅速变得清醒。
“安土秀国果然许以城主之位。”朔望在墨即瑶耳边道。
“我毕竟是成名的剑豪,即使为了千金市骨,待遇也不会太差。”墨即瑶平淡地道,“安土秀国对我并不信任,攻略岩守恐怕并非易事。”
“但至少你弄到了起家本钱,大将军当初做到了,或许你也可以。”朔望笑着道。
“是必定可以。”墨即瑶手扶着太刀,眼神中尽是自信,“我既角逐天下,就是因为我能做得比其他人都好。”
界限崩溃,将军空位,更胜从前的乱世已然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补完了!补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