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她当然很好。识茵想。面上仍是委屈含泪:“那你喜不喜欢我。”
谢明庭沉默。
他现在扮演的是云谏,答案自然只有一个:“自然是喜欢的。”
少女这才破涕为笑:“这还差不多……”
她含泪而笑,上前几步抱住了他。谢明庭眸光微暗,取出帕子,无声一点一点地替她擦净脸上的眼泪。
识茵抱着他平复了一会儿,又羞赧地道:“你今晚别走。”
方才的伤心不过是装的,她虽对丈夫有几分好感,哪里就到了情深如海的地步了?她从前倒是想过他实在不喜欢她便和离,现在,却想要好好经营这段婚姻。毕竟她一个孤女,倘若和离等待她的就是无穷尽的麻烦事,她不可以再被伯父伯母卖一遍!
而要在这里站稳脚,仅凭一个相敬如宾的丈夫却是不够。她看得出来,郎君虽然面上冷淡些,心里却是有她的。只要拿捏住他,顾家也好,婆母也好,自有他去替她应付。
况且她也不算说谎啊……他待她就是很冷淡嘛。如果不是有求于他,她才不会搭理他呢。
谢明庭终究留了下来。
他从湢浴里出来的时候,识茵已经沐浴过了,正蹲坐在榻上,伸手解着背后的兜衣系绳。
两条柔柳似的手臂反别在身后,在烛光里白如玉瓷。
他玉白的脸上微微一红,下意识要避开。识茵却叫住了他:“郎君。”
“我的兜绳好像打成死结了,怎么也解不开。你来帮我一下……”
她身上外衫已除,唯留剩下一件烟粉色的兜衣,露出圆润的双肩与肩背处大片大片的玉白。一对玲珑精致的蝴蝶骨被烛光氤氲成蜜色模样,于灯下颤颤如蝶振翅,美不胜收。
谢明庭不敢乱看,沉默着走过去,迟疑着触到那两根紧缠在一起的丝带。
如她所言,那儿的确缠得很紧,细细的一根红绳已打成个死结,待到完全解开,指尖都已泛出一层薄汗。
颈上的系绳早已松开,挑开绳结缠绕里的最后一根带绳时,两条细细的朱带从他指尖滑落,少女幽香随兜衣的散开四散,她突然转过身来,如春风忽入深谷,拂开一阵山岚朝雾。
谢明庭一愣,她已贴过来吻住了他的唇。意乱情迷之间,谢明庭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把揽过她与她缠吻起来,反客为主,侵略如火。
怀中的少女脸晕潮红,粉汗生香,很快不胜娇羞地倾倒在他怀中。
“郎君,郎君……”她嗓音微泣,眼角泪光点点,樱唇喘音微微。似一种邀请。
凝脂如玉,触手如丝绵。正是心猿意马之际,陈砾的声音忽似惊雷在门外炸开:“郎君,宫中有书信至。”
谢明庭如梦初醒!
迷情乱意散去,四目相对,又俱是尴尬。谢明庭面色微赧,抬手安抚地在她肩上拍了拍,启身出去。
识茵瑟缩躲在被褥之中,脸上的红晕仍未退散,却是气的。
真是个榆木疙瘩!
笫榻之事,她主动到这个份上他还能离开!她再也不要理他了,明晚就是那药第四次发作之期,他就自己受着吧!
门边,陈砾已将那封信递到了谢明庭手里,又不住地挠头捉鼻,神色略有几分不自然。
谢明庭面无表情,拆信细看,俄而,神情却有一瞬的僵滞。
是宋国公的书信。
他如今代管着尚书台,故而此信经他手发出。信中只说了一件事——江南之事已毕,云谏,不日便要回来了。
*
江南道,建康。
青山绵延似画,大江横展如练,初升的红日犹半浮于银浪溅溅的江面,几只白鸥飞过,呖嘹声直上青天。
江畔停靠的一艘大船内,阴暗的船室已成审问的囚牢。一名男子被铁环锁链套在舱壁上,被打得奄奄一息。
他的对面,则坐着个玄色绣麒麟纹锦袍的青年郎君,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底下人严刑逼供,一边掏耳朵。
“沈世兄骨头好硬。”
青年长着张冰玉俊朗的脸,眉目飞扬,昳丽风流,与这阴暗逼仄的牢狱格格不入。他道:“都这样了还是不肯说,怪不得家兄从前夸赞您,说一学堂的同窗,就只有沈世兄是成大事的苗子。”
“行了,我也不和你废话。连将士的抚恤金都敢贪,狼心狗肺之人,要指望你吐真话也是枉然。”
他慢悠悠地起身,唤身侧的亲卫,“去,把他的右手给我剁了。留着干什么,留根手指画押也就行了。”
亲卫应声去取了柄轻巧的铡刀来,摁着男子的手就往铡刀上按,男子惊恐望他:“谢二你……你竟敢动用私刑!”
既入牢狱,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他也能受得过去。但切了手他还能活吗?
“那又怎么样?我就是一个公报私仇的人啊。”青年笑说道,“差点忘了呢。家兄幼时与世兄同窗,倒是受过世兄不少照顾。”
他摆明了是翻旧账,男子正是大骇,青年又悠悠然从怀中取出一本账簿来:“二月丙子,进账五万两千石军粮,折合现银七万余两;三月甲寅,进账四万五千石军粮,折合现银六万余两……”
男子的眼眶蓦然睁大!
青年却突然停下:“怎么。”
他一笑如春风和煦:“世兄还要我念完吗?那你这只手可是白白的没了。”
“等下!”男子终于慌了神,仓惶地喊,“我说!我说!”
这回他行动迅速,抓着笔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干净净。青年满意地按着他的手画了押:“不错,识时务者为俊杰,世兄果然是聪明人。”
男子脸色发白:“你既然拿到了账簿,为什么不早说?”
若证据早就落在对方手里,那自己这段时间的负隅抵抗又有什么意义。
青年笑道:“因为,比起世兄的识时务,我更想欣赏世兄的骨气。”
语气又一变:“把他左手给切了!之前浪费那么久时间不肯说!”
“你……你!”男子气得语塞,下一瞬惨叫声响起,一只手从铡刀边滚落下来,血流满地。
男子陷入昏迷的时候,青年已经走了出去:“世兄,我方才可没说说了就会放过你。”
“搞定!”
青年走出船舱,神采飞扬地一扬手中卷宗。
他脸上的阴寒冷厉全都消失不见,如玉石雕就的绝好容颜,此刻有如春阳般明净和煦,正是奉命来此查案的陈留侯府二公子谢云谏。
麒麟是上古猛兽,却是仁兽。对敌人锋芒毕露,但在亲近与良善之人面前,就会收起锋利的爪牙。两个亲卫都已跟着走出来,一个替他披衣,一个将果腹的馒头递给他,谄媚地恭维:“郎君可越来越有侯爷当年的范儿了。”
“那是。”
谢云谏腹中空空,不顾形象地叼着馒头囫囵咬了几口:“除恶务尽,对付这种贪官墨吏,还用我哥审犯人那套文绉绉的不成?”
不过说起兄长,这套先击溃对方心理防线、才拿出关键证物来的法子还是哥哥教给他的,自南下来,他用过多次,屡试不爽。
“只是……”亲卫担忧地问,“郎君对他动了刑,后续会不会惹来麻烦?”
“管他的呢。”谢云谏却满不在乎,“我只知道,欺负过我哥的人落在我手里,我绝不会心慈手软!”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与兄长本是双生,但幼年因道士批命,还在襁褓之间便被父母分开,他被留下,哥哥却送去了建康叔父家中寄养,一待就是七年。
那七年兄长过得并不好。叔父外放,叔母面慈心狠,对哥哥疏于照顾,再加之他性格孤僻,在谢氏族学进学时都常常被别的子弟欺负。
他永远记得七岁时随父亲来接哥哥时见到他的那一面。正是散学的时候,隔着半条巷子,他一眼就瞧见瘦小的哥哥被人围在中间,嘲笑讥讽,骂他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撕毁他的课业,朝他身上扔石头,又命他从他们裤|□□钻过去……
那时候的哥哥也只是个孩子,既遭围堵,却无惧无怍,昂然如松地立着,冷漠疏离地瞧着那些人,直至拳头如雨点而落。
他得父母娇惯,养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那时硬是不顾父亲的阻拦冲过去和他们厮打起来,用父亲教他的功夫,将那些人都揍了一遍才算完。
但哥哥的反应却很冷漠。他拒绝了他伸出去想扶他起来的手,只冷冷看了他一眼:“谢谢。”随后,独自抱着书箱离开。
后来他才知道,彼时父亲未立世子,哥哥既被寄养,多年不见父母,便被认为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受尽冷待。
而他呢,却留在父母身边,连同哥哥本该有的那份享尽了父母的双倍疼爱。
也是从那时起,他在心间暗暗发誓,此生此世绝不会再让人欺负到哥哥头上,因为那原本就是他欠他的……
“对了。”想起长兄,谢云谏脱口问道,“这些日子我不曾留意家中,家中可有什么消息传来吗?是不是长兄娶亲了啊?”
“没听说啊。”
两个亲卫大眼瞪小眼。谢云谏一想也是,自己都“死”了,母亲哪有心思替长兄张罗婚事。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喜欢他的女子那么多,也没见他对谁上过心,想来也不会在这时候就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可若不是成婚,那岂不就是……谢云谏困惑皱眉。
旁人不知的是,他与长兄乃是双生,某些时候会产生心灵感应,譬如喜悦,譬如哀愁,譬如突如其来的轻微心悸。
兄长从来十分平和的一个人,轻易不为外物所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都没感受到长兄的心跳,偏偏这个月以来,竟达多次,那是紧张,是心悦,便猜测是不是长兄成婚了,或是有了心仪的女孩子。
结果不是成婚,那岂不是和自己一样?
行吧。谢云谏抿唇,嘴角拼命抑着笑。心道,等他回去后定要好好嘲笑嘲笑长兄,叫他一天假正经骂自己“少年人血气未定戒之在色”,结果他自己还不是和他一样?
等到时候他把事情捅破,看他还怎么装!还怎么教训自己!
他眉梢眼角皆是憋不住的笑,亲卫还当他是想起新妇,道:“听说郡主已将少夫人娶回来了,那少夫人生得可美了,郎君真有福气。”
“那是。”谢云谏脸上不无骄傲,“茵茵可是我自己看中的,跟个仙女一样,性子也好,肯定叫长兄羡慕不已!”
“性子好就好,小的还拍少夫人恼了您假死,回去屋都不让您进呢,您还怎么做新郎。”
“去去去。”知他们在军中荤话听多了什么也能说得出口,谢云谏没好气地一人拍了一巴掌,“嘴里放干净点,少夫人的玩笑也是你们能开的?”
“我等再也不敢了。”二人一霎止了笑意,恭敬认错。谢云谏这才消了气。
他这次来江南,是为了替女帝彻查江南军饷贪墨案,因江东士族势力根深蒂固,互相包庇,又有内应,朝廷几次下派御史,俱都无疾而终。
谢云谏也不例外。他初来查案时,分明已经提前得到消息,可等到了那人家中,脏银竟被转移得干干净净,连一件破衣服都没留下。不得已传书圣上,作出假死之象,实则金蝉脱壳,诱蛇出洞,眼下,就是开始收网的时候。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再有几日,他就可将人一网打尽,返回京中。届时茵茵得知他死而复生,还不知怎样的高兴呢!
以这次的功绩,他想要讨赏不难,他就可以和陛下请旨在京为官,留在家中和她长相厮守了。
作者有话说:
云谏:嘿嘿嘿茵茵等我回来贴贴(*  ̄3)(ε ̄ *)、
谢狗:。
第19章
◎她就不信,他还能忍住◎
八月廿四,洛阳城难得的一个大晴日,武威郡主提议前往北邙秋猎。
“茵茵还不会骑马吧?正好,等过去后云谏你教教她。”
临光院中,当小两口同行来问安时,她含笑说。
识茵只低着头,并不肯看身侧的丈夫。武威郡主眼中笑意微凝:“怎么,闹别扭了?”
“夫妇之间哪有不拌嘴的,母亲也不问你们闹了什么别扭了,云谏,你给茵茵道个歉,事情就算过去了。”
谢明庭默了片刻。
“那新妇想学吗。”他问。
什么新妇,他说句好听的是会死吗?武威郡主忍不住腹诽。
那晚的事她也知晓,本还以为自己求来的药派不上用场了,没想到还是这般没出息。以为人家要走时急得慌不择路地追出去,等要他干正事的时候又装矜持,亏得识茵那般主动。
有时候,她倒情愿顾识茵是自己生的。除了一个出身,性子容貌真真没一个地方可挑剔。再怎么也比生出谢明庭这个冷血无情的怪物好。
武威郡主虽是在心底埋怨儿子,面上却还得帮着他说话,亦和蔼地问:“茵茵想学吗?”
识茵其实心里正恼了丈夫,不愿搭理。但念及骑马,到底有几分向往。
她含嗔带怨地瞥了身侧的夫婿一眼,五月枝头红彤彤俏生生的石榴花一般妩媚可爱。勉强点了点头。
“这才对嘛。”武威郡主笑道,“夫妻之间哪有隔夜的气,时候不早了,既然要去。快回去准备吧,怕是得走一段时间呢。”
“对了。”她视线落在识茵空荡荡的手腕,“茵茵,母亲给你的佛骨手串呢?”
识茵正要回答,身侧的丈夫却先开了口:“母亲之赐弥足贵重,儿怕她年轻不知轻重,不慎损坏,就让她收起来了。”
收起来了。
武威郡主笑了笑,没有再问。
因识茵尚不会骑马,一家人乘车而往北邙。识茵和夫婿自然同车,仍因了前日那件事置气,不肯理他。
谢明庭自知当日伤着了她,加之性子本就生冷孤僻,也未言语。那日他落了她面子固然不对,但冷静下来、摆脱了那个意识的操控后,倒是想明白了。
上元灯会惊鸿一瞥,他的确对她有几分好感,但不足以动情。顾识茵,是云谏三书六礼求娶来的妻子,不是他的。
他不可以罔顾人伦,更不可以对不起云谏。
今夜就是那药效最后发作的时机,届时他自会离开,无论如何也不能重蹈覆辙。
这时马车似驶过一处低洼不平处,车厢往右边一拐,身侧少女不受控制地朝厢壁跌落,他上手去扶,却被她恼怒地推开:“你放开我!”
他知道她是在为那日的事生气,将人扶好坐稳才松了手,低声致歉:“抱歉。”
“你是为那晚的事还是为现在?”
谢明庭皱了下眉,如实地答:“自是为了那日。”
识茵这才消了气,不情不愿地道:“下不为例!”
又低低地抱怨:“真不知道我是做了什么孽,别人嫁的丈夫都温柔体贴,唯独我,嫁了个冰块。”
和当日初见时的开朗爱笑相比,简直像被夺舍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