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过是夸了谢明庭一句,可那也是事实。实际上,自从前年殿试上她点了人为状元,有意提为心腹,他便处处针对明庭,时常这般阴阳怪气。
不过有关登州那个案子,她也确有几句想问问明庭的看法,遂也没再阻止,任周玄英离去了。
临波阁上楚国公的突然离开群臣都看在眼中,十分诧异,正是猜疑“帝后”是否又失和之时,他已来了席间,也不理会众人的行礼声,冷着脸唤谢明庭:
“谢有思,陛下有请,走吧。”
四周大臣都朝谢明庭投去同情的目光,心说状元郎又得遭楚国公为难了。谢明庭本人却还淡定,起身去了临波阁。
“谢卿,你来了。”女帝有些尴尬地道。
谢明庭施礼如仪:“不知陛下唤臣何事?”
女帝遂问起了登州案与律法之事,谢明庭有条不紊地回答着,宋国公封思远偶尔插言几句。
阁中侍女宦者尽已屏退,只四人在内,而两侧连廊俱与临波阁相去较远,虽无轩窗作掩,倒也并无泄密之可能。
因此,两侧连廊里的诸人只瞧见状元郎与女帝、宋国公等相谈甚欢,并不能听见他们说了什么,一众贵妇人又笑着恭维武威郡主:“令郎可真受圣上器重啊。”
怕就怕的是器重到要将人纳了去。
武威郡主但笑不言。
临波阁中,周玄英却是越看越是妒火中烧,忽然起身,掀帘出去。
不久,他去而复返,适逢阁下宴台上一曲歌舞已毕,四周席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拊掌声,女帝起身笑道:“赏!”
她抓起一把金钱洒下楼阁去,底下传来阵阵欢笑与谢恩声,大约是方才表演的乐人们得中了。
这时宫人奉上了酒,女帝亲自斟了一杯递给谢明庭:“明庭,你也饮一杯吧。”
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含笑奕奕地说:“听闻令弟已经娶了妻,这一杯,就祝你也早日觅得佳人,缔结良缘。”
这杯君臣同饮,女帝只当不知道武威郡主命他替婚的事,谢明庭也唯有装聋作哑,淡声谢了恩将杯中酒饮下。
将杯子放下后,他不动声色地望向旁边始终静默的楚国公周玄英。
周玄英朝他晃了晃杯子,得意一笑。
谢明庭不久即返回席间,如他所料,腹腔底渐渐燃了把火,步子也虚浮起来。一旁的小侍卫忙围上来:“哟,谢少卿这是醉了,小的这就扶您下去休息。”
认出那是周玄英的人,他没多做无谓的挣扎,顺从地被带下席去。
对面席间,有妇人眼尖,忙同武威郡主道:“哎,这宴席不是才刚开始么?你家大郎怎么走了?”
识茵闻言亦望了一眼,那道酷似郎君的身影果然不见了,这时恰好女帝离席,众皆起身行礼。妇人们也都跟着行礼,眼中却有些讪讪。
武威郡主自然明白她们误会了什么,笑笑不在意:“管他做什么,大概是公务繁忙,又回去批卷宗了吧。”
她倒是不担心长子会被女帝看上。
有玄英在,女帝身边莫说是男人,便连一只公苍蝇都飞不进去。
鹤奴,当是提前返家了,不然等到新妇回府却不见了他人,是要露馅的。
*
紫微城,徽猷殿。
花木葱茏、月光如水的石阶下,武威郡主预料中已经返家的儿子,已经立候了一刻钟。
此处是女帝寝殿徽猷殿的左侧,立在石阶下,正可见其窗牖。
秋风瑟瑟,中秋时节的夜风已有些许寒冷,然他一身宽大的朱红官服却被汗水浸透,冠玉一般的脸上亦是热汗滚滚,眼底煞红。
他也是个成年男子,那股汹涌的渴望代表了什么他自然明白,遑论前些日子才有人亲手撩拨起这般的火。
只不过彼时是星星之火,如今却是烈焰熔浆!
这个周玄英,竟敢在圣上赐他的酒中下脏药!
谢明庭脸色铁青。
他自幼看的是庄老,成年后学的是儒家与法家,从来清心寡欲,连生死也不在意,更不会为外事而产生剧烈的情绪波动。
这是第一回 ,不必那个意识出来他也想要杀人,将周玄英也除之后快!
领他过来的小侍卫匿在庭木阴影里,瞥见瞅见他仍如庭松山石地伫立着,暗暗在心中称奇。
不愧是京中贵女们争相倾慕的芝兰玉树,“七日醉”的功力如此强劲,也能抵挡。
只不过这药威力极大,且会发作三次,郎君们多半抵不过去。主子是铁了心要他失宠于圣上呢,毕竟圣上从不要“脏了的男人”,不知这位光风霁月的状元郎又会找谁纾解?
嘴上却笑者提醒他:“少卿大人且耐心等等,圣上很快就会回来了。”
他话音才落,大殿窗牖上忽然映出一男一女纠缠的影子,有女子被男子搀扶着走近,似是想推开他却虚弱无力,一边怒骂:“放肆!”
“你竟敢给朕下药!你这是欺君罔上!朕要诛你九族!”
旋即是男子的轻笑,只轻轻一扯将她扯入怀里:“欺君?往日臣欺负陛下的次数还少吗?怎么往日陛下都很是欢喜,如今却骂臣欺君罔上呢?”
“还是说,是臣没能尽到皇夫的义务,将谢明庭送到陛下的床榻上,陛下就恼羞成怒?”
二人激烈地争吵起来,是女帝嬴怀瑜与楚国公周玄英。
纵使早有预料,谢明庭还是险些被眼前这荒唐的一幕气笑——周玄英,堂堂楚国公,天子之夫,竟是认定了女帝有意于他,故而给他下药。
莫说嬴怀瑜并非对他有意,他堂堂八尺男儿,又怎可能像周玄英一样,每天像个妒夫争风吃醋斗来斗去。
谢明庭脸色煞青,转身欲走,寂静的夜色里忽然传来女子乍然拔高的惊呼,是原本已挣脱他怀抱的嬴怀瑜被抱上窗边书案、捧着她脸用力地亲吻起来。
案上器物噼里啪啦地滚落书案,入目是狼藉。二人亲吻的影子被烛光毫无保留地映在窗牖上,谢明庭不敢多看,转身即走。
小侍卫的笑声响在身后夜风里:“哎?大人这就走了么?”
“可千万莫要强撑着,这药效纾解不了可是要死人的!”
*
紫微城,西城门。
谢明庭步子疾快,强撑着同宫中戍卫们勘验完令牌,侍卫陈砾已经驾着车等在那儿了。
见他家公子面色在银白月光下冷得像镔铁,忙跳下车上前追问:“世子这是怎么了?”
谢明庭唯有二字:“回去。”
好容易捱到回府,那把熊熊的火已烧得他理智如焚,眼前笼着层层黑雾,一切都看不真切。
是方才明烛光里男女纠缠的影子,还有那日夜里那双扣在腰间的手……他深吸口气,闭了闭眸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
再睁眼时,理智也回归些许,这才发现所回并非自己的鹿鸣院而是麒麟院。
他已被陈砾推进了湢浴,陈砾一手扶着他,一面回头吩咐侍女们:“去打些水来,世子要沐浴。”
“要凉的。”他又补充了一句。回头对上谢明庭冰冷的视线,“嘿嘿”笑两声,“世子别怕,洗个凉水澡就好了。”
谢明庭冷冷瞪他。
考虑到回来的路上已经耽误不少时间,身体又实在难受,他只得留下,寄希望于冷水能浇灭心底那股肮脏的欲望。
但愿,顾氏不要回来得那般快吧。
陈砾将水倒入桶中,又接过侍女送来的换洗衣物替他放在衣架上,动身出去。
其实他倒没想什么,身为男子,他自然瞧出来世子是中了什么药,也知他忌讳着和少夫人牵扯上。
但世子历来清心寡欲,便是中药洗个冷水澡自己纾解了也就罢了,等到少夫人回来时自然已经解了,也不会露馅。
作者有话说:
关于评论区说女帝(小鱼陛下)太弱这个问题我想稍稍解释下qaq他们之间还挺复杂的,小鱼之前纵容皇夫吃醋有原因,当然这次是周玄英过了界了
第8章
◎他并没有推开她◎
月挂中天,夜凉如水。
湢浴中,谢明庭有如老僧坐定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浴桶里,身体里沸腾的热意因遇凉水而暂时冷却。
脸上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晃动着影子的沄沄清水。
迟疑着伸出手,五指修长,如白玉剔透。
乍一触到水面,却又收了回去。
不行。
太脏。
脑中犹自天人交战着,门外隐隐约约响起一道声音:“郎君呢?”
是顾识茵回来了。
他仓促回过神,哗啦啦地自水中起身跨出浴桶,取过毛巾擦拭更衣。
屋外,侍女们羞答答地答:“回夫人,二公子在浴室里头呢。”
不怪她们羞赧,她们还是第一回 瞧见那样的大公子,像一头贲张的兽,分明身上衣裳齐整,却叫人瞧了就腿软。
识茵有些发愣。
今夜是宫宴,她少不得要随婆母应酬,也就在宫中耽误了会儿才回来,正奇怪不见了夫婿,却瞧见湢浴里亮着烛火。
可郎君怎么会用这一间湢浴?他从她嫁过来便很少进屋,是在西厢房那边另开辟了处房舍作为浴室,宁可舍近求远也绝不用这间。
起初她都觉得,他疏远得像是有意在避嫌,今夜怎么却肯了?
这原就是他的房间,她自不可能怪他鸠占鹊巢,只隐隐觉得奇怪,以手扇风压着脸上隐隐的热意进了屋子。
方才在宴席上饮了些甜酒,回来的路上吹了一路的冷风也不见好。
下一瞬,湢浴的房门打开,谢明庭走了出来。
他已换好就寝的中衣,眼底浓郁得有如山雨欲来前天空沉重的墨色,识茵疑惑地看着他。
她敏锐地察觉到今夜的他似有些不对劲。
他就像是一捧行走的熔岩,说不出来为什么,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夜里涌动,拂过来的热意迫得她喉咙发紧。
脸上的酒意也因他拂过来的那阵气息愈燃愈烈,识茵不禁后退了一步,他却看也未看地径直掠过身旁,识茵担忧地伸手拉住他:“郎君?”
他的手腕很烫,烫得识茵指尖一颤,几乎登时松开。
却有更强劲的力道将她甩开:“放手!”
识茵没有防备,险些被这一甩掀到地上去,踉跄两步抓着旁边的桌子才站住了,桌上摆着的青釉茶具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她震惊地抬起脸来看着眼前这个几乎陌生的夫婿。自成婚以来,他待她从来彬彬有礼,尽管并不亲近,也从未有过这般凶厉的时候。
这到底是怎么了。
烛光里,谢明庭亦察觉了自己的所为,回过头有些歉疚地看着识茵。
她正惊恐地望着他,像一只落入罗网的青雀儿,瘦弱又可怜,而他是猎人。
心底涌上歉疚,暂时压下了原本的不适,他垂眸,朝她伸出一只手:“抱歉。”
“我……误饮了酒,不是迁怒于你。”
原是如此。
识茵莫名松了口气,摇摇头示意无碍。
她将手递给他,盈盈微笑:“那郎君稍候,妾这就命人去煮醒酒汤。”
谢明庭拉她起来,她顺势欲起,不妨足下一滑,直直朝他身下跌去,谢明庭眼中一跳,手疾眼快地俯身扶住了她。
识茵落在他怀里,他半蹲着身子,强劲有力的手臂有力地揽着她后背,撑在她腰后以防她掉下去,另一只手亦攥着她半边手臂,想要拉她起来。
二人的距离在暗夜里失了边际,识茵尚是不觉,伏在他身前微微地喘,白皙纤细的脖颈在烛光里亮如蜜脂。
兰香细细,在暗夜间悄然流淌。谢明庭原本高高筑起的心防忽然间溃如齑粉。
识茵这时才回过神来,想抬头叫他放开她,方才那股迫得她喉咙发紧的气息却再一次出现,如滚.烫的手抚着她后背,她茫然地抬起了眼。
夫婿眼眸沉沉,眸中幽幽燃着两簇暗火地看着她,目光陌生而深邃。
“郎……郎君?”她有些不解,又不知为什么紧张得声音皆在抖。
谢明庭却早已辨不清外物了。方才冷却的血液都在经络里重新沸腾,那股陌生的念想如山峰巨浪地叠上来,在眼前深一重浅一重,天地万物皆归混沌。
却有几幅画面渐渐地清晰起来,一霎是当日上元灯会棋盘后、华灯下少女明莹如玉的下颌,一霎是他代替弟弟拜堂时拂开扇子时得见的明珠秀色,又有一霎,是方才徽猷殿轩窗上映出的男女亲密交吻的影子……
黑影拂落,暂得一瞬清明,他看着眼前那张一张一合的唇。
她似在说些什么,是当夜洞房花烛时抬眸娇羞唤他的“郎君”。
他想也未想,忽然撑起怀中人的后腰迫她迎向自己,覆首吻了上去。
识茵惊恐地睁大了眼!
留守屋中伺候的几个侍女早已看呆了眼,直至此时才反应过来,纷纷通红着脸拉上门跑走。
识茵也回过了神,通红着脸承受着他愈来愈激烈的亲吻,正当她犹豫着是回应还是推开之时,他忽又一把拽过她,就着这唇齿相连的缠绵,狠狠地将她压在了墙壁上。
女子柔弱的身体撞在墙壁上发出重重的闷响,背后漫开一阵钝痛,识茵吃痛地闷哼:“郎君……郎君……”
“别在这里……”
身为人妇,她知道她不该拒绝夫君,但她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若这般衣冠不整地被他按在墙上成事,与娼女何异。
许是这一声“郎君”终于唤醒他的神思,谢明庭脑中乍归清明,他松开她,将头埋在了她肩上,吁吁地换气。
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知她身上的茉莉馨香能让他获得平静。
烛火微朦,四下里寂静无声。
耳边呼吸疾乱,如雨疾,如珠滚。
识茵有些尴尬。
她再是黄花闺女,到了这个地步也该回转过神来了,郎君这般,怕是中了药。
否则以他前几日避她避到天上去的架势,怎么会亲近她。
果然,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松开她被捏得发红的手腕,移开了脸。
“抱歉。”他低低地致歉,“我不是故意的。”
“方才误饮了些脏东西,吓着你了。”
识茵以为婆母差人送来的——她一向盼着他们圆房,也未多想,摇摇头示意无碍:“妾是郎君的妻子,郎君对妾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又关切地问他:“郎君是很难受吗?”
妻子。
他唇瓣微动,笑意颇有些讥讽和苦涩。旋即应了一声:“我再去洗洗。”
识茵这才明白他方才在湢浴里做什么,一时脸上也红了。但……
这倒是难得。
她在心间悄悄想。
这至少说明她的夫婿洁身自好,并无什么眠花宿柳的癖好。否则,她也是不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