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不烫的,却使得他脊背如同负火一般烈烈燃烧着,一直烧到了心底。
她的脸也很烫,方才抱住他时,手也在发抖。
听闻顾家也是清白人家,她会这般,当是母亲逼的。
想到这儿,谢明庭原先的火气也就只有无奈消散,秋夜空气寒冷,他深深吸了一气,抑下喉中那股莫名而来的燥意。
“识茵。”
他平静着声音,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你嫁的,是龙骧将军谢云谏,不是武威郡主。母亲那边说什么你都不用在意。”
“那件事,我现在的确还没有法子,以后再说罢。”
他知道他没法对弟妹发火。
在她眼里,他是她的夫君,和他亲近再正常不过。
让她卷入陈留侯府这方泥沼里,被视作夫君之人欺骗,也着实无辜。
他身后,识茵眼中泪光一顿。
她并非为他的冷淡落泪,眼泪只不过是她的武器。
今夜,也只是听母亲说这桩婚是他求来的,有些感动,所以才依言多主动亲近他,并非她多么热切地盼着和他……和他圆房。
眼下,他把话说得如此清楚,她还能说什么呢?她也不是个没自尊的,被拒绝了还巴巴地贴上去。
她松开了他,退后一步。
“知道了。”秋夜寂静里她柔声说。
麒麟院中多的是武威郡主的侍女,次日清晨一早,叱云氏便得知了昨夜的事,惊怒喝道:“鹤奴怎么如此!”
“顾氏多好的女子,温柔又体贴,换作是封茹那样的贵女,那是要他去哄的,怎可能还贴上去哄他,和人拜了堂又如此冷落人家,也忒不知好歹了!”
“郡主消消气。”秦嬷嬷在旁劝道,“二公子出事才多久,眼下,大公子只是还有些放不下脸面罢了。新妇子生得美丽,性子又好,等过些日子,何愁大公子不会喜欢呢?”
“对了,不是说那天大公子还教新妇子练箭么?可见他心里并不是讨厌新妇子。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新妇子笼络着,圆房的事,徐徐图之,若是新妇被伤了心就不好办了。”
花厅内服侍的也都是武威郡主的亲近侍女,此刻尽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实则她们也觉得秦嬷嬷说得有理,毕竟二公子才刚刚出事,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大公子虽然面上不显,心里不知道怎样难过呢,让他这时候就去兼祧弟弟的新妇,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况且,她们怎么觉得,比之二公子的死,郡主更在意的是大公子和新妇子尽快圆房的事呢。
武威郡主自然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只是心间还是气儿子忤逆罢了,忿忿地道:“什么徐徐图之,要我说,他再犟,一剂药灌下去、生米煮成熟饭就了事了。男人都好色,把这层纱捅破,他就不装了。”
“哎呦我的郡主,话可不能这么说!”秦嬷嬷笑道,“大公子是您的儿子,又不是……”
她想说农户人家配种的种猪,及时刹住。又道:“请耐心些吧,您这样做,会把母子处成仇人的。老奴看那新妇子也是个知情知趣儿的人,这又是新婚,不会就此拿乔的。您施恩笼络着,等过些日子,大公子心结既解,新妇子再一主动,还愁没有孙子抱么?”
这个儿子历来心里就和自己不亲的,武威郡主也怕逼迫得紧了他在新妇面前捅破此事,勉强点了点头:“也唯有如此了。”
当日,武威郡主便将儿媳叫到院中,好一通安慰,又命人抬了两箱子金银珠宝送进麒麟院,说是从前替谢云谏管着的钱物,她既嫁过来,就都是她的了,再等些日子,中馈之权也会慢慢交给她。
又派人告诉识茵,扶风那边也派了人过去打点,将来表兄入京应试,也可照拂一二。
识茵一一得体地应对了,回到内室,也唯有苦笑。
若说她还有什么软肋,大约就是远在扶风郡的舅父一家了。她亲缘淡薄,父母双亡,伯父伯母苛待,唯一让她感受到些许亲情温暖的也就只有舅父一家。
但舅父只是个县府小吏,家中日子清贫,还要供表兄读书,过得十分拮据。她从前还是在室女的时候连自己的月钱都要被克扣,自是自顾不暇,原还想着在谢家站稳脚跟后接济他们——眼下正是乡试,若表兄能中,来年二月就要参加会试,正是需要大量用钱的时候。
现在,婆母却抢先一步把这个人情做了。她不得不承这个情。
其实嫁过来之前她就知晓,既是高嫁,嫁过来后自己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不过彼时的她并没往受夫婿冷落上想过,毕竟那时的他,实在不是现在这般冷淡的样子……
就如这件事,分明是夫婿不愿亲近她,然而大约下一次见面,她还是得主动。
*
此后半月,识茵和夫婿都相安无事。
二人也还是分房而睡着,而自那日被他提点了后,她果真没再提圆房的事,不过在日常生活中留意着、关怀着他,随着天气的转冷袄被送得十分勤快。
面上也始终笑晏晏的,似乎丝毫不曾为那日的事挂怀。
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之那日自己的确太伤人了些,谢明庭没再说什么过分的话。
夫婿对外既是个“重伤”,自是连回门诸礼也一并免了。半月间,识茵上不用侍奉婆母,下不用侍奉夫婿,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而武威郡主听了劝,也没再紧逼着二人圆房,不过世事总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很快,两人之间相敬如冰的局面便被一桩意外猝不及防地打破了。
八月十五,中秋。
女帝嬴怀瑜在宫中摆下宴席,邀宗室外戚与诸亲近大臣列席。
夜幕深蓝,中天圆月如璧,万点灿然灯火点缀在错落有致的楼阁内,仿佛碧落天宫倒悬,皇家用作宴饮的九洲池内,已然宾客满座,人声鼎沸。
识茵陪婆母坐在正殿临波阁西边的连廊里,离安置外臣的东面连廊相对而望,连廊之下则是演出歌舞的宴台,乃观景的绝佳位置。此时身边,落座的也全是与皇室关系较近的皇亲国戚。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这类大型的贵族宴会,倒也并不露怯,此刻便佯作羞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任凭一众与武威郡主交好的贵人们围过来相看:
“这就是你们家老二娶进门的新妇?”
“长得可真美,听说是云谏自己选中的,可真有眼光。”
“新妇子多大了,是谁家人氏。”
一众贵妇人都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说着,识茵一一应答,众人见她谈吐得体、落落大方,又都纷纷恭维起武威郡主,哄得她脸上的笑意几乎没停下来过。
众人们谁都没提谢云谏的事——不当面揭别人伤疤,这是生而为人的共识。最后还是武威郡主自己主动提起“重伤”的儿子,掉了几滴泪,众人又纷纷宽慰起她。
楼阁中还坐着几位在室女郎,皆用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识茵,间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着什么。
唯有一位容颜秀丽的女郎,目中带着同情。
识茵眼角余光撞见,也不在意。
夫婿年纪轻轻既是正三品的将军,“重伤”之前,想嫁他的女郎很多,她也因之遭受过许多敌意与流言蜚语。
现在,他成了个“重伤难治”的废人,自己成了个守活寡的,那些敌意也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同情或是幸灾乐祸。
可谁能想到,她们的猜想全都不对?夫君虽未重伤,却是性情大变。若不是知晓那位夫兄乃一介文人,真要怀疑她嫁的不是郎君,而是……
想到这儿,人群中不知是哪位妇人嚷了一声:“哎,那是你家大郎吧?”
“他年纪也不小了,眼下二郎成了婚,这做哥哥的要什么时候成婚呢。”
原是对面的宴席里外臣已经开始落座,识茵朝那方看去,对面被灯火笼罩的朱红连廊里,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仿若鹤立鸡群,令殿陛生辉。
只见他身着中阶官员所着的红袍,正随一名褒衣博带、仪容清华的男子入席,隔着灯火璀璨人影憧憧,皎若芝兰的风姿出众。
她愣了一下。
为什么她会觉得,那位夫兄,那么像夫君呢?
第7章
◎她若喜欢云谏,又焉知不会喜欢明庭呢◎
这个念头仅仅只在识茵脑海中存留了一刻,兄弟二人本是双生,仅凭一个背影,她实在无法断定,只隐隐有些奇怪。
但夫君也告诉过她那位大伯近来公务繁忙住在官衙里,今日既是中秋佳宴,他会出现在这里合情合理。
他身侧的那名男子同样相貌出众风仪楚楚,识茵尚不知是谁,席间已有妇人唤她身后的那位青衣女郎:“封女郎,那位是令兄吧。”
女郎含笑应是,正是方才朝识茵露出同情目光的那人。
妇人便感慨:“怪不得人家都说呢,京中郎君,就以宋国公和咱们的状元郎并列风华第一,我呀今儿见了,才知什么叫神仙人物。”
旁边便有妇人取笑:“你见了也没用,宋国公已然有主了,倒是咱们状元郎,你还可以想一想,郡主就在这里呢,还不快叫娘?”
大魏上承北朝,胡汉杂居,后又统一南北,风气较为开放,因而开起玩笑来也不甚顾忌,席间妇人们笑作一团。
识茵亦跟着笑,目光悄往方才那位封女郎看去。
宋国公是谁她是知晓的,出身渤海封氏,自幼便陪伴在女帝身侧,最得喜爱,后来受封宋国公,执掌中书省,是女帝最为器重的左膀右臂。
但女帝的丈夫却不是他,而是楚国公周玄英。据闻那一位比女帝还小两岁,是太上皇在女帝幼时便为她选中的夫婿。偏偏性格极其好妒,处处针对于宋国公,更时常指使御史弹劾京中“宠妾灭妻”的大臣,提议朝廷禁止男子纳妾。
虽说究其本意,是想旁敲侧击地提醒女帝勿忘其“正室”地位,其议也未获批准,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官员纳妾之风,因此他虽不得女帝、朝臣所喜,在妇人之中口碑却是不错。
这位女郎既是宋国公的妹妹,便是渤海封氏的女郎了。
她本是随意看去,却见人群哄笑之中,那女子仍看着对面的方向。
而那边宴席上,宋国公已经离开,唯剩夫兄而已。
识茵微微一怔,再移目过去时,封氏女已经收回了视线,聆着席间妇人们说笑,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识茵转瞬明了。
看来,这一位封娘子,似是那位夫兄的仰慕者呢……
她两次三番往那边阁楼张望,自是没能瞒过谢明庭的眼睛。察觉她在看自己,他微微蹙眉,面色如常地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今日是宫宴,云谏这个“已经死去的人”自是不可能赴宴,故而他今日参加宴会是以谢明庭的身份,就算被她撞见也不奇怪。
若他是在扮演云谏,她的丈夫,她会往这边看不足为奇。
可他现在是谢明庭,她看他做什么?她难道不知道他是她的大伯,理应避嫌么?
夜色里响起一阵金玉之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圣上与楚国公到了。
两边连廊里的宾客纷纷起身行礼,山呼万岁。
“都起来吧。”
女帝嬴怀瑜身在临波阁上,含笑说。她是个极年轻的女郎,约莫花信之年,亦生得姿颜姝丽,玉树琼苞。此刻袍服庄严,高髻凌风,衣上华丽的十二章纹为其增添几分君临天下的威严肃穆。
“今日中秋佳节,既是国宴也是家宴,诸位爱卿不必多礼。”
她身侧另站着名青年男子,抱臂而立,相貌精致秀美,眉宇间却煞气萦绕,一瞧便知脾气不好,正是楚国公周玄英。
——凭借丈夫的身份,不管女帝再怎么不喜欢他,能在这种场合出现在她身边接受百官跪拜的,还是只有他。
众皆谢恩落座,时辰已至,女帝即命人传了膳,楼阁之下,歌舞亦起,笙箫琵琶,柘枝绿腰。
识茵对这类皇家宴会不感兴趣,不过耐着性子陪婆母坐着,忽然间,觉得临波阁里有人看着自己,寻觅而上,那股被人盯着的奇异之感却又消失了。
她随后意识到那是女帝所在的方位,心下又不确定起来,只当自己看错。
临波阁中,女帝收回目光:“那就是姨母替云谏纳的新妇?”
“可云谏不是在建康么,如何成的婚。”
朝廷自有监视京中各族的情报组织吴钩台,封思远旋即报了武威郡主命长子扮做幼子成婚之事。女帝哭笑不得:“姨母怎生如此荒唐。”
她的母亲太上皇后裴氏与武威郡主的堂姐凉州公叱云氏是表姊妹,丈夫又是武威郡主的堂外甥,因而唤一声姨母。
有些事情,武威郡主不晓,她身为君主却是知晓的。此番谢云谏留在江南查军饷银子本是遵从她令,因那地方军政官员沆瀣一气,提前将脏银转移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查不到。遂想了这个法子,命他以“死”金蝉脱壳,好令那些人放松警惕。
而后,她又让人将云谏的“尸体”运回洛阳,对外宣称是“重伤”。如此一来,分明谢云谏是“死”了,朝廷却遮遮掩掩意图掩盖他之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那些人对他的“死”深信不疑,自此弹冠相庆以为高枕无忧,真叫云谏查出了点什么。
只她没想到的是,武威郡主竟然信以为真,将云谏订婚的顾氏女迎过了门,想让长子替婚生子过继。
封思远脸色微微凝重:“如此一来,将来云谏返京……”
“那怎么办?他们圆房了没有?”嬴怀瑜道,“若是已经成事,要不,等云谏回来后,干脆由朕出面,将那女子赐给他兄弟二人?”
阁中虽还有楚国公周玄英在场,女帝的脸却只向着封思远,显然这一句话是与他说的。
此事何其荒唐,封思远眼中涌起几分无奈笑意,还未开口,身侧已清晰地传来一声嘲讽的冷笑,是周玄英。
封思远有些尴尬,接着说了下去:“这恐怕不妥吧。”
“总要过问顾娘子自己的意见。”他道。
女帝也听见了那声冷笑,却不在意,笑得促狭:“反正他们兄弟俩都长得一样,一个文一个武,明庭也是京中少有的优秀儿郎,她若喜欢云谏,又焉知不会喜欢明庭呢。”
“陛下自己有了一个还不够,便当全天下的女子都是这般。”
阁中忽而清晰无比地响起周玄英的话声,他站起身来:“依臣之见,男子也好女子也好,就只该有一个伴侣,何况那顾氏女既与谢云谏姻缘早定,陈留侯府如今这般,与骗婚何异?”
他是个要离开的架势,临波阁两侧分别坐着外臣与女眷,也十分显眼。女帝方才不过玩笑话,被他这么煞有介事地一驳本就恼了他,见他要离开,一瞬沉了脸色:“宴席才开始,你到哪里去?”
周玄英冷冷应道:“陛下不是想看谢明庭吗?臣去将他叫来啊。”说着,当真朝外臣那边席位去了。
封思远但笑不言,女帝气结:“这个醋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