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棋逢对手,她原以为棋盘对面的他是个光风霁月的男子,后来见面之时,却是个开朗赤诚的青年郎。虽说并不讨厌,但也的的确确有些惊讶。
或许,仅仅凭借一面和几封书信就先入为主,是她错了。
罢,既来之,则安之,她不会再回顾家,就必须在陈留侯府留下来。谢家是清贵人家,想来,不至于如此荒唐。
新婚次日,拜舅姑。
陈留侯府的家主陈留侯已去世十年,世子谢明庭以未婚为由不肯袭爵,因此说是拜舅姑,实际上能拜的也就只有婆母武威郡主一个。
她出身凉州叱云氏,是凉州公的堂妹,生父在三十年前朝廷平定秦州叛乱时战死,其母也是女将,一同战死,彼时的天子可怜这孤女无依无靠,特封武威郡主,御赐九节鞭,表彰其父母的忠义。
叱云氏这一支也是魏朝的老牌勋贵了,自太|祖打天下时便跟随左右,忠心耿耿,世代镇守凉州。也是因此,先前那位凉州公叛乱之时,太上皇并未追究到整个叱云家族的头上,又因其女大义灭亲,及时阻止兵变,仍命她袭爵凉州公,只是免了世袭。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在为女帝挑选丈夫时,选了凉州公与中书丞的独子周玄英。
换句话说,国朝的“皇后”是武威郡主的堂外甥,叱云氏,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她将门出身,青年守寡,脾气也不好,独自一人将两个儿子拉扯大,传言看儿媳的眼光是很挑的。
后来,她选择了小家碧玉出身的识茵,引得京中一片哗然。加之识茵父母双亡未过门而夫婿伤重,一时之间,京中又有骂她“丧门星”的闲言传出。
这些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识茵早在闺中便已背过,熟稔于心,既已嫁过来,她也无一般新妇拜舅姑的忐忑,晨起梳妆后,略用了些膳食,欲往主房去。
与卧房只相隔一道碧纱橱的书房里,昨夜新婚的夫婿已在等她了。
他倚在窗下的软榻上,脊背挺直,如松如鹤,一条腿微微曲起,手搭在膝盖上,左手则擒了本行军打仗的兵书正专心致志地看着。
——自小被誉为“神童”的状元郎在扮演弟弟一道上自也天赋异禀,除却原本冷厉的性子,近乎无所破绽。
褪去了昨夜的玄红喜服,更为贴身的箭袖开胯袍勾勒出青年郎君精瘦雄健又无一丝赘肉的躯体,四肢修长,身姿伟岸,赏心悦目。筋肉内敛的走势中似蕴着无尽力量,的确像个武将,不像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识茵只抬眸看了一眼便低下眉去,昨夜那诡异的猜想由此由消弭一些。
谢明庭将新妇子的猜疑看在眼中,只淡淡一拧眉:“走吧。”
二人并肩往临光院中去。
武威郡主心情不错,面上笑盈盈的,接了新妇的茶后,又将早已备好的石榴纹红玉手镯与她戴上:
“你既和麟儿成了婚,便算是我们陈留侯府的人了。我没有女儿,你既嫁过来,我便将你当作女儿一样疼爱,盼你日后,能与夫婿恩爱白首,孕育子嗣,早日为侯府开枝散叶。”
婆母和蔼可亲,一点儿也不是传闻里的暴躁骄纵,然提起生子之事,识茵少不得做出些羞赧之态,羞答答地朝身侧芝兰玉树一般的夫婿看去。
昨夜,他们并未圆房。对于这位“夫婿”,她还有一肚子的疑惑。
既是内宅之事,必然瞒不得婆母的,不知婆母此时提来是在敲打什么。
谢明庭自知母亲打的主意,然当着新妇含情脉脉的眼神,也无法出言辩驳,只面无表情,似乎不曾闻见。
武威郡主在心里恼他忤逆,面上笑容慈爱:“好了,新妇害羞呢,麟儿你先下去。”
——陈留侯府双生子,一名明庭,小名鹤奴,字有思;一名云谏,小名幼麟,字仲凌,郡主常以“麟儿”称之。
谢明庭起身,转身即走。
识茵将他的冷淡看在眼里,有些尴尬,又有些失落。
诚然她来时是做好了吃苦的准备的,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夫婿不是传言里那般伤重,却似完全换了个人。
她原想着,若他真的伤重她也会安安分分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守孝完成后再离开。
现在看上去她倒似不用守孝了,不过以他对自己的冷淡,兴许将来会和离?
“你是不是好奇,你夫婿为何变得这样沉默寡言?”
武威郡主的声音在身前响起,识茵回过眸,眼中恰到好处地蕴出了几分伤怀。
“其实你们之前也见过,云谏他……从前不是这样的。”武威郡主叹着气说,“是,如你所见,他没有如传言中那般重伤,那是因为他在江南替圣上办事时,他最亲近的朋友替他挡了一劫,然后,他的性子便成这样了。”
识茵一惊,想起当日灯火重重中眉眼含笑、意气风发的青年郎,再一想到如今这个冷漠孤僻、几乎不与外人交流的青年,心脏处也如被人抓了一把似的,生出丝丝怅惘。
原来,夫君他竟是、竟是遭遇了友人的死才性情大变的么?
见瞒过她,武威郡主又趁热打铁地道:“你放心,他只是难以走出友人的死而已,绝不是不喜欢你。”
“夫妻间过日子还要多磨合,既然他性子冷淡,你就得多主动些、多体贴他些,争取早日把房圆了,生个大胖儿子给母亲抱。阿茵,明白否?”
她说得太直白不过,识茵面上也不由得晕出红霞。
她没那么矫情,既为人妇,夫妻之事是少不了的,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新妇知晓了。”她低声地应。
不过话虽如此,一个多时辰后,她回到房中,面对着婆母差人送来的一挪有关夫妻房|事的书籍,还是有些脸热。
作者有话说:
茵茵:今天的你对我爱答不理,明天,明天……
白鸽:明天他让你卧床不起(*/ω\*)
第4章
◎肩细如削,难胜丝缕◎
叱云氏的想法很简单,幼子已死,识茵既已成了陈留侯府的人,当今最要紧的事便是想办法同长子圆房,诞下子嗣,过继给幼子一脉。
至于长子——她就不信,这么个娇滴滴的新妇日日在他眼前转悠,投怀送抱,他当真能坐怀不乱。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嘴上说得再动人,仍旧会喜欢年轻漂亮的。他身上流着谢浔的血,又能好到哪里去?
大不了,为着补偿他,她日后再为他娶一房美妻便是。
主意既拿定,她派人挑给儿媳的皆是从民间搜罗来的“珍品”,其中不乏从勾栏中购得的,内容远比贵族人家里收藏的大胆。
绘图之逼真,花样之繁多,识茵捧在手里时,只看了一眼便合上了书,心脏在胸腔里砰砰急跳。
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知道自古娶妻娶贤,倒不知这“贤”字竟也从这上头来。
婆母派来的仆妇秦嬷嬷是她的心腹兼乳母,劝识茵道:“新妇子莫要害羞。”
“这做妇人的,早晚都有这么一遭。夫为阳,妻为阴,阴阳调和才成乾坤。咱们家二公子近来心门紧闭,就少不得要您多主动些了。”
这时候选小家女的作用就彰显出来了,若是大家闺秀,脸面极薄,必是不肯学那上头的,小家女的自尊心却没那么强。
而比起背后动辄有家族父兄撑腰的世家女,顾氏一个孤女,既无父母,长辈也是个不靠谱的。将来事情暴露,也好拿捏得多。
识茵毕竟才只有十六岁,虽然从小失怙寄人篱下,性子比别的同龄女子坚强一些,在这上头也是害羞的。
她晕红了莲脸,声如蚊蝇:“嬷嬷教训的是,我知晓了。”
她想得很清楚,夫君向伯父提亲娶了她,她很感激,也愿意和他相携白首,所以作为妻子,该尽的义务她也会尽。
不过她也不是没有尊严的,他要一直是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等过些日子,她就给他纳几门美妾,如若还是过不下去,就和离,她手里已有从顾家得来的五百两银子,到时候立个女户,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仆妇走后,识茵一个人坐在床帏里,确认左右都无人后,红着脸重新捧起了那册子。
那上面花样繁多,荒唐至极。待到勉强翻完,脸上已是烧得滚烫,肌肤也沁出一层薄汗。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唤来侍女重新沐浴。
中秋未至,洛阳城沉闷的空气里仍翻滚着一丝丝残留的燥热,将死的秋蝉有气无力地在院外秋树上嘶鸣。热气氤氲的湢浴里,识茵将自己一个人泡在浴桶中,芙颊被水汽蒸得通红。
与此同时,外间书房里,谢明庭原本静坐窗边温书,没来由地心头一跳。
内室湢浴里有水声隐隐传来,他愣了一霎后才反应过来那水声源自谁,心头随之攀升起些许不明所以的情绪。
而这原是弟弟的院子,但自顾氏住进来后,整个屋子都浸润着一股女子的幽香,是昨日合卺时她身上熏着的沉水,此时也同那泻出的水声一般,扰得他莫名心烦意乱。
他耐着性子又坐了一会儿,仍旧无法忽视那似乎无处不在的幽香与水声,索性放下了书。
院子里日头正好,原先妆点新婚的红绸也已撤去,露出原先设置的几面箭靶,是谢云谏往日里练习射术之用。
谢明庭起身,取了弟弟书房壁头挂着的一把虎头弓出门。搭弓射箭,一气呵成。
羽箭脱手,箭箭皆中靶心。
箭势凌厉,如骤雨打疏荷,打得箭靶也随之微微摇晃。
一旁围观的服侍的丫鬟们都忍不住在心间拍手叫好。
大公子学文二公子学武是人尽皆知的事,这些年谁也没见到他练习弓马,没想到他不仅文章写得好,射术也一样超群呢。
识茵沐浴过后、重新换了身衣服出来时瞧见的便是青年郎君弯弓射箭的飒爽英姿。他秉弓在手,一手择箭,不紧不慢地一一搭在弦上对准靶心射出。
宽肩窄腰,实在赏心悦目。
间或单箭,间或双箭,甚至四箭齐发,羽矢却一先一后连续而去,四支皆中。
是儒家六艺之中的五射——参连。
识茵不由看得呆了,院中,谢明庭置若未觉,依旧不急不缓地射着箭。
风卷院边秋树,带动他身上袍裾轻扬,仿佛漫天秋草簌簌。
最后一支羽矢放完,孤零零的拊掌声亦在身后响起:“郎君好厉害。”
识茵温婉笑道,莲步轻缓地走过去,“妾在家中的时候也想学,可惜并没个亲近的老师,不知郎君肯不肯垂教呢?”
他回过身来看她,她停在他身前三步开外,面上笑意如初夏芙蓉夺目,身上衣裳却是更换一新了。
鲛绡轻薄玉肌透,春娇入眼横波溜。微风拂过,她身上幽香都扑上鼻端,是茉莉花胰子的清淡香气。
谢明庭微微瞬目,略撇过脸去:“你想同我学?”
“是。”
识茵道:“先父是个读书人,只简单教过我琴棋书画,虽然从小就仰慕荀灌、木兰那样弓马娴熟的女子,到底只能是在心中羡慕了……”
她本是想寻个和他亲近的机会,然提起亡故的父亲,语气渐渐失落。谢明庭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脑中莫名想道:
她会棋?
距离元夕那场闹市盲棋已过去半年之久,他仍会想起那局棋,想起那日对弈的人。
彼时隔着一方巨大的棋盘与漫天荧荧的华灯,他其实并没有瞧见那人相貌,只知是个女子。因兴起而交手,下完也就离开了。
彼时云谏曾问他为何不与对手相见,那时他想,棋逢对手便好,何必见面。他敬佩欣赏的是对方洒脱大气的棋风,也并无他念。
于他而言,她是长是幼,是妍是媸,都不重要。
然而许是那日的棋局实在酣畅淋漓,半年过去,他始终念念不忘,偶尔也会在心间猜想,不知是怎样的女子,才能下出那般光风霁月的棋,竟能将太宗朝围棋国手留下的残局也解开。
想到此处,谢明庭心间又微微烦躁。
到底是困于俗念了。棋局本身精彩便好,何必在意背后的人呢?
识茵只见到他在问了自己那句后便似陷入沉默,本以为他会拒绝,他忽又回过了神来,神色淡淡地将弓抛给她。忙手忙脚乱地擒弓搭箭,一面回头问他:“是把箭搭在这里么?”
“先摆弓。”谢明庭道,“右膝正对箭靶,手握在弓把中间,弓放在左膝前侧。”
他按《射经》里的要领教她,摆好弓后,又将箭取出来:“用三指捏住箭后三分之一的位置,箭前三分之一放在弓上,左手食指接箭,右手指头第二节 抵住箭尾……对,就这样,放松一些别太僵硬……”
他教得认真,识茵也学得认真,很快按照他所言摆好了射箭之姿,控弦在手,羽矢将出。
然她毕竟是初学者,动作很难规范,在谢明庭以言语纠正多次她仍未能领悟到要点后,就不得不上手指点。
“手,别放得太高了,低一些,在比脸低一些的位置。”
“身体要端正,手臂要伸直,此所谓《射经》所言‘端身如干,直臂如枝’也。”
他站在她身后,以手托着她举起的双臂纠正着她僵硬而错误的姿势,但还顾忌着男女之防,大手并不曾真正触碰到她肌肤。
然他身材本就高大,识茵才堪堪到他下颌处,这般站在她身后,倒像是从后抱着她一般,下颌偶尔触到她发髻。
说话的时候,拂出的热息亦如暖烟流泻,轻轻拂动着小娘子耳畔云鬟,清醇浓厚的沉水香喷薄在头顶耳后,迫得识茵脸上渐渐升温。
无独有偶,眼下还不是深秋,彼此衣衫单薄,他站在身后纠正她秉弓的姿势时,她能清晰感知到那具带着滚.烫热意的身躯。
紧实有致,蛰伏于轻薄衣衫之下,筋肉如虬龙。
温热的身体,似有若无地贴着她背后两翼精致玉润的蝴蝶骨,衣裳相擦、极轻微的触碰,蹿起一阵阵细微的电流,自她肩后攀上白皙的脖颈,再往头顶汇聚。
识茵脸上忽地有些热,犹豫着想要远离。
方才洗掉的那层薄汗,又生出来了……
谢明庭起先教得认真,一时将男女之防忘在脑后,一边纠正她一边说着要领,并未注意到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超越了应维持的距离。
还是识茵娇怯怯地回过眸来,欲言又止地睇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那一眼,情意绵绵,说不出的妩媚娇羞。
他微微蹙眉,不明所以地向她看去。视野里跃进大片大片的莹白,是女子柔美流畅的肩颈线条,与领口处露出的细腻肌肤。
肩细如削,难胜丝缕。
一滴晶莹剔透的汗珠自她被日光照得莹白剔透的下颌处滴下,打在肌肤上,一路往下,往衣领交汇处汇聚……
谢明庭心头猛地一颤,忽然回过了神来!
怀中的女子,是弟弟的妻子,不是他的。
然他现在扮演的是弟弟,在弟妹心里,和他亲近也是理所当然。他只得硬生生抑下那股别样的情绪,不动声色地退开些许:“你自己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