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出来结伴起夜的两个狱卒看到了这几个人,揉了揉眼睛。
“那是什么?”一个人说,“不会是有人要逃吧?”
“什么要逃,别瞎说。”他的同伴呵斥,“看见人家的衣服了么,人家是腾蛇主子的贵客,来接他们要带的人回家。”
“主子的贵客……还有小孩?”
夏幽的身边牵着一一,那身灰鼠褂子对于一一来说太大了,披在她身上像是长袍。
“主子的事你也敢多问,小心掉脑袋!”
就这样,几个人一路出了牢房。
按照路线,他们需要一路前往临水阁楼,到那附近的码头,找到沈家人带来的船。乘着那艘船,他们便可离开这个被无数河道包围起来的牢城。
“按计划行动。”卫潇潇轻声说。
夏幽和老吴点了点头。
夏幽带着一一藏进了暗处,老吴则领着卫潇潇,一路穿过吊桥,来到了临水阁楼前。
时间是掐着算好的,老吴事前就告诉过他们临水阁楼的情况——每天夜里都有人看守,是轮岗的,每个时辰都会轮一次,新来的人接替旧人,让旧人回去睡觉。
因此老吴和卫潇潇再来的时候,阁楼外值守的人已经换了一批,他们没有见过那四个沈家家仆原本的面貌,因此不会起疑心。
看守者们基本都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也就是黎越之前发现的那些暗哨。明处上,只有一个侍女坐在阁楼门口打瞌睡。
听到脚步声,侍女醒了过来,她警觉地起身,在看到是老吴后,愣了愣。
“吴大人。”侍女小声道,“你要见我家姑娘么?”
不知道为什么,卫潇潇感觉这侍女的反应有点奇怪,但她说不出具体是哪里奇怪。
“是这位沈家来的姑娘要见腾蛇。”老吴指了指卫潇潇。
侍女皱了皱眉,模糊地想起之前值守的姐妹的确告诉过自己,今天京城沈家来了人,要接他们家的少爷回去。
难道沈家人还有事要跟玉三娘说?
侍女知道,把沈淮年关在这里后,沈家每年都会给玉三娘不少银钱,还会在生意上给她行个方便,因此沈家人必定是怠慢不得的。
“随我来。”侍女朝卫潇潇示意。
老吴像是完成了任务,转身离开。
卫潇潇跟着侍女进了阁楼。
“啊。”卫潇潇突然站住了,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我肚子很疼,姑娘,你们这边的茅房在何处?”
侍女试图给卫潇潇指路,然而卫潇潇一副很急的样子:“我不怎么认路,可否烦请姑娘带我去?”
侍女只好领着卫潇潇,眼看着二人来到了僻静无人处,卫潇潇稳准狠地出手。
《风息术》上有记载,以巧劲击打人的后颈,可使其昏迷。
——原理大概是压迫颈动脉。
侍女一声不吭地被打晕了过去,卫潇潇把她拖进一个空房间,和她互换了衣服。又从这侍女的身上解下了裙带和帕子——一个用来绑住她的手脚,一个用来塞住她的嘴。
做完这些事后,一身侍女装扮的卫潇潇从空房间里出来,将门严丝合缝地关好。
她回到原地,一路上了楼,其间遇到了别的下人,但夜里灯光本就极为昏暗,卫潇潇低着头,旁人根本无法看清她的脸,她由此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顺利来到了二楼。
*
黎越感觉这个时间自己快要拖不下去了。
他本来应该在行动组的,而不是负责这种需要情商和话术的任务——哪怕是和天牢里的三百狱卒硬碰硬打一场,在他看来也比在这里跟玉三娘耗时间要容易。
玉三娘的耐心也已经快要耗尽了。
她站起来。
“上官公子。”她说,“你父亲重金要我看好你,要求是你活下来,而不是要求你全须全尾地活下来,这一点你想必也清楚。”
“我有一百种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如果你胆敢骗我或者算计我,我不介意让你把他们一一试一遍……”
玉三娘还没说完,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她恼怒地皱起眉:“谁?”
“送茶……”是一个小侍女甜甜糯糯的声音。
“滚出去!”玉三娘呵斥。
突然间,一股不对劲的感觉滑过了她的心头——此时已经是深夜了,下人们没有她的吩咐,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过来端茶送水……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她猛地朝门口转过头,却忽略了来自身后的黎越。
黎越举起桌上的茶壶,精准地敲在玉三娘的后颈上,随着一声瓷器清脆的碎裂声,玉三娘扑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黎越拉开门,露出换了侍女服的卫潇潇,卫潇潇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玉三娘,微微皱眉:“你对女人好歹温柔点。”
黎越面无表情:“我没有那种东西。”
嘴上说着话,二人手里没闲着,快速地搜刮了一遍屋里能搜刮的东西揣进怀里,黎越在屋里找到了一把长刀,立刻佩在腰间,卫潇潇则伸手取下了玉三娘的翡翠扳指和金耳环——从水牢中出去还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情况,一旦流落街头,这些贵重的小玩意儿就能给他们换出好长一段时间的盘缠。
两个人搜刮完毕,正要走的时候,门口突然进来了一个人。
——黎越认出了他,是六子。
六子其实是走错了。
他负责带黎越过来,那么自然也负责再带黎越回去,可黎越一直在玉三娘的房间里没出来,等在隔壁的六子就睡着了。
睡到一半他醒了,在脑子不大清醒的情况下出去找茅房,结果迷迷糊糊地就推开了玉三娘这间茶室的门。
若是往日,他也就是被玉三娘训斥几句,但此刻,六子揉揉眼睛,突然发现玉三娘趴在地上,旁边站着黎越和卫潇潇。
双方一起呆滞了一瞬,六子突然间反应过来了,大喝一声,持刀就扑了上去。
“来人啊!!!”
第四十三章 夜色之下
黎越一闪身,六子扑了个空,他转身就想砍离自己更近的卫潇潇,卫潇潇眼疾手快,一把将将地上的玉三娘拉了起来,挡在自己面前。
六子不敢砍玉三娘,刀在空中凝滞了一瞬,卫潇潇立刻将玉三娘推进了六子怀里。
六子本来以为玉三娘已经死了,但此刻发觉被扔进自己怀里的尚且是个活人,仍有呼吸和心跳,不由愣了一瞬,这一瞬给了黎越可乘之机,他立刻闪身到六子背后,拿起了桌上的第二个茶壶——
碎裂声再度响起,六子和玉三娘一起倒在了地上。
卫潇潇和黎越对视一眼:“跑!”
六子刚刚那声呼喊已经惊动了楼里的人,他们能听到无数脚步声正在朝这边涌来。
从楼梯走已经行不通了,二人先后来到窗边,这里是小二楼,下面是草坪,月亮隐在云层中,下方一片昏黑,什么都看不真切。
卫潇潇抬腿跨过窗沿,被黎越伸手拦住。
“危险,我先跳,没问题你再下来。”
卫潇潇一愣,黎越伸手把卫潇潇拽到自己身后,自己试了一下角度,朝下一跃。
他落到地上后沉默了两秒,天太黑,卫潇潇看不清他的表情:“你怎么样?”
“跳吧,没事。”
卫潇潇跟着一跃。
她落到地上后才发现黎越的表情有些痛苦,旁边是一块尖锐的石头,月光在这一刻从云层中飘出,卫潇潇依稀地看到石头上有什么东西湿漉漉的,好像是血。
“你受伤了?”
黎越拉过卫潇潇:“没时间了,快走。”
他的确受伤了,这就是黎越要先跳的原因,在摸不清下面有什么的情况下,往下跳其实很危险。
他先跳了下来,地上有块尖锐的石头,那块石头划伤了他的腿。
卫潇潇意识到,黎越沉默的那两秒里搬开了那块石头,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安全的环境。
后面已经喊声震天,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黎越和卫潇潇刚刚跑过吊桥,身后便有一只信号弹呼啸着冲上天空。
“这是临水阁楼这边的人在给码头的守军发信号。”卫潇潇一路奔跑,呼吸已经相当急促,“老吴应该已经赶到码头和夏幽他们汇合了,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黎越回头,那只信号弹将夜空炸出一片云母白,剧烈的亮光打在了黎越的脸上,映得他的瞳孔森然冷漠。
他看了一眼吊桥上的追兵,抽出长刀,一刀砍在吊桥的缆绳上。
一刀,再一刀,快速而又从容。
七八刀后,所有的缆绳尽数断裂,整座吊桥轰然陷落,上面的追兵全都掉进了水里。
这水牢中的人基本上都通水性,仍然在努力地往这边游,但速度到底是比在岸上跑慢了太多,如此一来便拖慢了他们的速度,否则这帮人追上来和码头的守军汇合,那便是前有狼后有虎,凭借他们这几个人绝对跑不掉。
“走!”
卫潇潇往前跑了一段,却发现黎越越来越落后。
她回过头去,黎越的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但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嘴角紧紧地抿着。
卫潇潇意识到了什么,她低头看去,黎越小腿处的衣料已经全被血浸透了。
那道被石头划出来的伤口远比她想象的大,从小腿一路蜿蜒到大腿,不知道有没有伤到主要血管,但出血量显然是惊人的,黎越每走一步都有血滴下来,他的身后蔓延着一条长长的红色道路。
“我可能跑不动了,你……先走。”黎越说,他的嘴唇因为失血而哆嗦着,“我找个地方躲一下。”
卫潇潇一下子火了。
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条血线就是黎越的行踪指南书,他根本躲不起来,追兵找到他易如反掌。
他是觉得自己跑不了了,让卫潇潇放弃自己。
卫潇潇一声不吭,她走过去,架起黎越,带着他艰难地往前。
黎越很高,随着失血,他的体重不断地压在卫潇潇的身上,卫潇潇越来越吃力,跑得越来越慢。
黎越的眼皮快合上了,大量失血让他开始意识不清,他缓慢地动了动嘴唇,试图说服卫潇潇。
“我们这样,两个人都跑不掉……”
“闭嘴。”
卫潇潇冷冷道。
黎越侧过头去看她,她显然体力已经消耗到了极限,脸上都是汗,头发在剧烈的跑动中已经完全散开,湿透的发丝被汗液黏在脸上。
“我是不会……放弃你的。”也许是察觉到黎越在看自己,卫潇潇转过头看了一眼他,她呼吸很乱,句子说得气喘吁吁,然而眼睛亮得就像夜空下的两颗星子,又像两团跳动着的火苗,黎越突然感觉自己漫长而又冰冷的前半段人生,因为这两团火苗的燃烧而轰然坍塌。
前方就是码头了。
还没走到近前就可以看到地上躺着一地的人,黑暗中一个身影飞速地闪动,快得像是暴雨之夜的闪电,只是闪电带着亮光,而那人的行动没有一丝预兆,甚至没有一丝声音,等她来到你身边的时候,你才能意识到死神已然降临。
夏幽。
阎罗宗的顶级杀手爆发出了她最惊人的速度,码头的守军有几十人,但夏幽一个人就几乎解决了一大半——如果是明面上的格斗,她一个人显然打不赢这么多的壮汉,但黑夜是刺客最好的战场,夏幽像猫一样接近,布鞋踩在地面上,就像猫带着肉垫的爪子踩在草丛中,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
她用的是极轻极薄的短刃,这柄短刃是沈淮年偷出来的,被夏幽在石头上打磨了一下,锋利得能够斩泥削铁。夏幽用纤细的手握紧这把刀,插进守军的喉咙中再拔出来,然后接住对方的身体,让他慢慢地倒在地上,等隔着十几米远的同伴意识到这边似乎有不对劲时,夏幽已经欺身来到了身后,重复这个过程,完成了新一轮的猎杀。
水声掩盖了人声,月光照不见血光。
那边,老吴和沈淮年已经找到了沈家带来的船只。
船夫被直接拉上了岸,老吴跳进船中,接过了桨——隔着十几年的时光,这个昔日的治水能臣仍然熟悉着如何划桨,这是他当时在水患之处一遍遍实地考察练出来的基本功,可以说,当船只在湍急的水流和复杂的河道中前行时,这个书生比大部分船夫都要靠谱。
而卫潇潇也终于架着黎越,赶到了码头。
沈淮年一看不对劲,立刻冲过来,架住了黎越的另一边身体。
“姐姐。”沈淮年扶住黎越的瞬间就是一惊,“姐夫伤得这么重,可能需要郎中……”
卫潇潇的脸色极其难看,她觉得胸口沉沉地往下坠,五脏六腑挤成一团,让她几乎有些喘不上气。
——他们必须离开,但上船之后,势必会经历几天的漂流。
这几天里,没有草药,没有治疗,如果伤口感染,黎越恐怕很难坚持住。
而就在此时,西北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几艘船从斜侧方向的河道开了过来,船头立着的人正是玉三娘。
她脱掉了碍事的裙袍,里面是一身精干利落的短打扮,或许这才是属于这个女人的本色,她流着属于悍匪的血。
卫潇潇本就已经在下坠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喉头蔓上血腥味,大概是在刚刚的剧烈奔跑中毛细血管破了。
——他们还是输了,输在对地形的了解上,临水阁楼那里有暗道通往码头,坐船可以过来,比他们从陆地上狂奔而来还要快。
苏醒后的玉三娘通过这条暗道赶来了,在他们来得及出发之前。
走不了了。
玉三娘站在船头,艳丽的脸上表情冰冷至极,像居高临下俯视猎物的蛇,她扫视了一下码头上遍地横陈的守军们,瞳孔中的颜色又冷了几分。
“我倒不知道,我这京郊水牢里还有这等身手的高手。”玉三娘勾了勾嘴唇,挑眉看过来,“敢问是哪一位做的?”
夏幽沉着脸,她想要承认,但被老吴悄悄拦住了。沈淮年揽着一一,把小姑娘往自己身后藏了藏。
卫潇潇在极速地思考着办法,往日里,这种关键时刻沉着冷静的角色应该是黎越的,但此刻黎越靠在她的身旁,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打湿了,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不知道人是醒着还是已经昏迷了。
玉三娘扬起手,她身后带来的人一起举起了弓弩,那种精致小巧却有力的弩箭可以隔着一百步射穿厚实的牛皮,洞穿人的血肉和骨骼自然不在话下,随着她的一声令下,几百只弩箭对准了船中心的几个人。
“各位,你们显然是逃不掉的。”玉三娘垂眸,吹了吹自己涂满丹蔻的指甲,“下船,回牢里,我好好招待各位。”
卫潇潇冷着脸,她把黎越被冷汗浸透的身体往自己怀里拉了拉,这个举动没什么用,但她就是没办法让那些冰冷的弩箭对着已经失去意识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