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说完,见卫潇潇沉默,觉得她大概是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于是转身准备离开。
“是么?”卫潇潇轻声道,“处理掉玉三娘和她的手下……你真的有决心杀了她?”
“穷凶极恶的匪寇,自当除之而后快。”老吴头也不回。
“即使她是你的女人?”
老吴的表情猛地僵住了。他背对着卫潇潇站住,身影几乎在颤抖。
“看来我猜对了。”卫潇潇站起身来,轻轻道,“黎……我家相公曾经对我说过,他在玉三娘那里,应当是被当作了某个人的替身。”
沉默寡言,却聪明冷静。
这些特质……究竟是像谁?
尤其是玉三娘被问起那个人时,只说他死了。
然而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那个人没有死,但是他们之间横亘着巨大的仇恨,立场已经决裂,相爱也只能相杀,即使那人就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你也绝无可能再与他温存哪怕片刻。
“玉三娘真正爱过的男人是你,对吗?”
第四十五章 绝路
黎越是在昏暗的房间内疼醒的。
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那条受伤的腿,它被棉布层层地裹了,但估计是没有抹药也没有止血,几层厚的棉布都已经浸透了,白色布匹洇开的血像是雪地里的多多梅花。
他伤得远比他以为的重,之所以能在伤成这样后依然拽着卫潇潇跑那么远,一半是因为意志力强大,一半也是因为紧张情境下人体内分泌的肾上腺素飙升,让他当时感觉不到疼。
门吱呀一声开了,玉三娘走了进来。
这次她不是单独的,身后跟着她的手下们,一个女子连带着七八个大汉,这房间尚算是宽阔,仍然立时显得拥挤起来。
玉三娘今天没有打扮,一身精干的短打,是土匪之女原本的面貌,那张平时浓妆艳抹的面孔如今卸了胭脂水粉,终于能看出一点岁月磨砺过后的痕迹。
她朝黎越走过去,低头看着他。
“上官公子很有能耐。”她冷着脸说,“三番两次地给你脸面,你就是不要,还为我搞出了这么一大桩幺蛾子,着实是个人才。”
黎越听着玉三娘的话,突然勾了勾唇角。
他听出来了,玉三娘会这么说,显然卫潇潇她们是逃了出去,没被抓回来。
然而他还没高兴完,玉三娘就抬起腿,一脚猛踢在黎越的伤口上。
黎越直接从床上翻了下来,他伏在地上,整个人痛得蜷缩起来,额头瞬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却愣是一声没吭。
玉三娘垂眸盯着他,道:“上官公子,我说过,我不杀你,但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我多的是……”
“我们做个交易。”黎越抬起头,他的腿钻心地疼,然而硬是咬牙忍住了,眸光清亮冷静。
被这双眼睛注视着,玉三娘短暂地失神了一瞬。
她随即冷笑起来。
“上官公子,你当我这么好耍么?你骗我这么多次,我对你早已没了信任,又怎么可能还跟你做交易?”
“交易成立的前提是我对你仍有利用价值,而不是你信任我。”黎越平静道。
玉三娘眯起眼睛,带着一种“你还想耍什么花样”的嘲讽。
“那么上官公子还有什么可以与我交易的呢?”
黎越看了一眼玉三娘身后的人。
玉三娘会意,但这一次她并没有将这些手下请出去,只是淡淡道:“这些都是跟了我十几年的心腹,不是外人,上官公子想说什么说什么便是。”
黎越点点头:“好,那我们聊聊老吴。”
玉三娘的瞳孔骤然缩紧,这一次不等黎越再提,她回身对着待命的七八个大汉喝道:“你们去外面守着,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大汉们纷纷出去后,玉三娘才回头看向黎越,她气势汹汹,那双妩媚又狠辣的凤眼像是含了两把刀,每一把都直取黎越的性命,但起伏的胸口暴露了她此刻的惊疑不定,所有的凶悍不过是色厉内荏。
“你要……聊什么?”
“你是把我当成了他吧?”黎越道,“十几年了,你还真是深情。”
“闭嘴!”玉三娘再也无法伪装出平静的样子,直接呵斥了出来。
黎越也不和她对着干,从善如流地闭了嘴,静静地看着她。
“你怎么会……”
“怎么会知道?”黎越问,“其实推理起来很简单。”
如果此时卫潇潇在这里,她一定会惊讶自己和黎越已经具备了如此地默契,虽然身在两地,但他们心有灵犀地发现了同一个真相。
“一些过往的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你是土匪出身,成为盘踞此处的地方一霸,诨号‘腾蛇’老吴当初被派遣来掌管京郊水牢,为了镇压犯人,不得不借用你的力量,而在之后的争斗中,你成功换掉了他,自己登上了京郊水牢的一把手之位,还推出了徐牢头这么个替罪的傀儡。”
“这些都没问题,有问题的地方在于……”黎越低声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玉三娘抿紧嘴唇,死死地盯着黎越。
“这完全不合逻辑,如果说最初几年,你可能还需要他,但后面的十几年里,你依旧没有杀他,不但不杀,也没有对他实行任何关押强迫的手段,任由他在角落里过着虽然失去了权力、但尚且算得上清净自在的生活——这完全不该是你们这种匪首斩尽杀绝、不留后患的作风。”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你舍不得杀他。”
玉三娘沉默良久,随即勾起嘴角,嘲讽地笑道:“所以上官公子要和我做的交易是什么,难不成是在我面前扮演我的心上人,于床榻之上把我伺候舒服,来换我不杀你么?”
黎越摇头。
“如果老吴是这种人,他就也不配成为你腾蛇会倾慕的女人。”
“你应该清楚,虽然完全被你所挟制,但十几年来,他不曾有一刻放弃他的野心。”
“这也是你敢让他逃走的原因,你知道以他的自尊,他绝无可能如一只灰溜溜的丧家之犬那样跑到京城找朝廷告状。”
玉三娘深深地打量着黎越。
她早知道这个男人聪明不凡,却不知道,他竟然聪明不凡到了这种地步。
“这就是我要和你做的交易。”黎越说,他示意玉三娘将门窗再检查一遍,确认不会有一丝风声走漏后,才低低地开始了叙述。
一炷香的工夫后,黎越说完了。
这一炷香的时间里,玉三娘的两道蛾眉先是锁紧,随后又舒展开来。
等黎越说完后,那张永远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画皮,似乎又被玉三娘戴在了脸上。
她笑着看向黎越:“不愧是上官公子,真是运筹帷幄的大人物。”
“可惜……”她轻声道,“公子,你说得对,交易不需要信任,只需要利用价值,你对我而言的确有利用价值,但是你太聪明了,我实在是怕你再对我耍什么花样。”
“这样吧,我同意你的交易,按你说的做,我就给你一条生路。”玉三娘打了个响指,“但这交易需要一个小小的添头——六子!”
她朗声呼唤,门随即被打开,六子恭敬道:“三姐。”
“取我的宝贝来。”玉三娘笑眯眯道,“上官公子饿了。”
她没有明说是什么宝贝,但跟了她十几年的六子立刻会意,转身出去了。
片刻后,六子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枚小小的盒子,盒子是琉璃做的,在昏暗的光线中流转着五色斑斓的光。
玉三娘伸出手,轻轻挑开盒子,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枚指尖大小的黑色丸药。
黎越立刻意识到不对,但他想挣扎已经晚了,几个大汉已经鱼贯而入,牢牢地按住黎越。
玉三娘再次一脚踢在黎越的伤腿上,趁着黎越浑身冷汗脱力的时候,六子掰开了黎越的嘴,将那枚丸药扔了进去,随后掐住黎越的脖子,一拳打在他的胃部。
等大汉们松开黎越时,他已经瘫软在地,失去了力气,接近昏迷。
那枚丸药已经在刚刚的过程中,被他被迫吞了下去。
“上官公子方才吃的,是我珍藏了多年的好宝贝,轻易不给人品尝的。”玉三娘挑了挑指甲,气定神闲道,“公子放心,这药是剧毒,但有的解,当然,解药只有我有。”
“如果公子听话,老老实实地按你承诺我的做,这解药自然会交到公子手里。”
“但若是公子起了什么异心,我这解药怕也是要交付得迟了,到时候公子会知道何为肝肠寸断、五内俱焚。”玉三娘垂下眼帘,眸中尽是狠毒,“到时候公子活活疼死了,也别怪我事先没有知会你。”
黎越躺在冰凉的地上,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没有一丝力气,苍白的嘴唇动了两下,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玉三娘也不再理会他,带着一众手下离开,把他一个人丢在了这屋里。
黎越费力地抬起身,想要爬回床上,然而抬起一半身体,便又摔了回去。
此时已是夜晚,窗外明月高悬,黎越枕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从窗缝中望着那一轮明月。
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卫潇潇怎么样了,有没有吃什么苦头。
怀着这样的念头,黎越在地面上静静地昏了过去。
第四十六章 重逢
相同的一轮明月下,卫潇潇正随着一艘小船,飘荡在黑暗无边的水域中。
夏幽和沈淮年还没有醒,老吴划着船桨,水流声在月光下涌动,没有人说话,四下里一片寂静。
老吴没有带一一,他把一一留在了客栈老板娘那里,给了她一两银子代为照顾。老板娘是个好心的本地人,生着一张白白胖胖的圆脸,对小孩子极好,他们在客栈住的那几天里,老板娘就经常逗一一玩,还会用自己的私房钱给一一买鸡毛毽子和麦芽糖。
老吴这个决定做得是相当费了一番心思的,首先,一一是个孩子,帮不上老吴,带上她重新回水牢反而会束手束脚。
其次,把一一留在外面,夏幽才有足够的动力从水牢中再往外逃。
卫潇潇看了一眼躺在船尾的夏幽,她昏睡时缩成小小的一团,比平日里看上去还要再清瘦些,眉眼安宁,像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子。
然而她醒了,就会是一头丛林中的黑豹,体型不大但迅捷如电,低调安静却凶猛嗜血。
“等会儿夏幽醒了,你不怕她杀了你吗?”卫潇潇低声问老吴,“她一直护着一一,现在你直接让她和孩子分离了,她恐怕会恨你恨得心头滴血。”
老吴不慌不忙地摇着桨,神色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恨我没关系。”
他语气平静:“药力够她一路睡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牢里了,她要是想出去和孩子再团聚,就必须听我的。”
自从卫潇潇揭穿了老吴的最后一层秘密,老吴这个人就悄无声息地变了,之前他的种种想法都埋在心中隐而不宣,现在终于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他索性也不再伪装,露出了更冷淡深沉的内里。
想想也可以理解,如果一个书生自负才华,怀抱着能够平步青云的梦想入仕,却在之后的几十年里一直被打压,那么他要么便彻底磨灭了心气,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将后面的日子熬完,要么便将沟壑都藏于心中,蛰伏着等待翻盘的机会。
老吴显然是后者,从这一点来看,卫潇潇倒是能理解玉三娘为什么爱了他这么多年——强者总是与强者惺惺相惜,玉三娘那样彪悍的女人,不会将自己的心送给软弱的男人。
“你睡一会儿吧,还得至少漂一个时辰。”老吴说,“到了我会叫你。”
老吴不说话了,卫潇潇也沉默下来,自始至终老吴也没有给卫潇潇讲他和玉三娘之间具体的爱恨情仇,卫潇潇也没有问,此时漂在这个一望无际的黑色水域中,她连方向都辨认不清,就是任老吴宰割的羔羊——羔羊是没有资格提出任何问题的。
卫潇潇用双臂抱住自己的膝盖,把头埋进去。
她竭力让自己不要想黎越这个名字,一想起来心就会揪得疼。
她不敢想黎越现在到底是什么处境,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应该是活着的,玉三娘毕竟和丞相府有交易,不会那么轻易杀了他,再加上黎越那么聪明,他一定会想办法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但玉三娘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放过黎越,她一定会让黎越吃些苦头,至于到底是什么苦头……卫潇潇只要想到这个问题就会手脚发冷。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船只摇晃,半梦半醒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天牢里,黎越躺在她身边,气窗旁的胭脂笔枝叶舒展、酝酿着开花,一切都那么让人安心。
*
黎越醒来是在一间牢房中。
铁锁一响,是有人打开了门,粗重的靴子停在黎越的面前,来人蹲下身,平声道:“你醒了。”
黎越眯起眼睛,视线汇聚后,他借着熹微的晨光认出了眼前的人。
“老吴。”
黎越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很哑,连日来的伤病让他的身体处于一个很糟糕的状态。
费劲地用手肘支撑起身体,黎越和蹲下的老吴平视:“你回来了。”
老吴挑了挑眉梢:“你似乎并不是很惊讶。”
黎越“嗯”了一声,用意志力撑住自己,坐直了身体。
老吴却追问了下去:“你知道我还会回来?”
“嗯。”
“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不记得了。”黎越揉了揉眉心,“我昏迷了很久,现在还在发热,一些细节记不太清了。”
老吴抿了抿嘴唇。
“昏迷的时候也能思考么?”他低低地叹了一声,“上官公子真是个让吴某感到害怕的人。”
他伸手触了一下黎越的额头,的确在发烫:“我等下会为你找些药来。”
黎越没有道谢,只是淡淡道:“看来你的地位提升了。”
这句话没头没脑,却让老吴的神色变了变。
“看来对吴某的计划,上官公子是全盘料到了啊……”
黎越没说话。
老吴身为一个四十多岁且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男人,城府不可小觑,没有轻易被黎越诈出来,他打开带着的食盒,拿出里面的酒和下酒菜,显然是做了长聊的准备:“那上官公子不妨说一说,你是如何推断出这一切的。”
黎越盯着他将酒瓶放到地上,立刻接过来,敲开了封口。
与老吴想的不同,黎越没有喝,而是略闻了闻后,就举起了整瓶酒,浇在了自己的伤口上。
辛辣的白酒浇在伤口上,黎越咬了咬牙,忍住了那股火烧火燎的剧痛。
他闭着眼睛,眉心紧蹙,等那被火灼烧般的感觉稍微过去了些,才睁开双眼,哑声道:“首先,你显然会回来。”
他懒得解释太深,老吴也大致明白——卫潇潇能分析出来的,黎越自然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