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毕竟是一张保命卡，他相信没人能拒绝。
果然，裁缝收下金哨子，缓缓道出自己在宫中的那段回忆……
裁缝原名段小镇，是后宫掌事的大太监。因惦记家中几个年幼又清贫的弟弟妹妹，所以时常将宫中收到的“赏赐”偷偷拿出去变卖，换取银两，托人转交给他们。
柔贵妃意外发现此事，还曾故意找理由赏赐段公公，让他接济家中。
其实直到二十年后，段公公依然记得柔贵妃，秀雅绝俗，气若幽兰，是那冰冷的皇宫中独一份的温柔优雅，善良纯真。可偏偏，皇宫是容不下这种独一份的纯真的。
瑾德三年，边疆战事吃紧，瑾帝御驾亲征。一个月后，有个神秘人抓住正在将宫中物品运往宫外的段小镇。
此人戴着面具，听声音只是个陌生的男人，却给段小镇出了个大难题：“私自交易宫中物件，罪当杖毙。”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求大人网开一面，小镇定当牛做马报答您！”
“不想死的话，就照我说的做。”
段小镇在宫中呆了好些年，自然明白这宫里充斥着阴毒的手段，今日何人风光无限，明日何人尸骨无存，都是说不准的。
要在这里生存，讲究的便是一个心够狠、耳够聋、嘴够牢。他不敢问这面具之下是何人，因为不论是谁，能自由出入后宫的，都能一把捏死自己，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挣扎，他们这些宫人在主子们眼里，命同蝼蚁，挣扎的结果便是连同宫外的亲眷朋友们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可那神秘人却命他诱骗柔贵妃出宫。段小镇立马猜到，宫里有人想趁皇帝出宫，谋害柔贵妃。
柔贵妃，这宫里唯一一个没把自己当蝼蚁看待的人……
他做不来，却被以家中弟妹的性命为要挟，最终只能帮忙假传圣旨，宣称瑾帝在甘州带兵出征，甚是想念柔贵妃，命柔贵妃即刻随几个护卫出宫，前往甘州。
为了柔贵妃的安全，“圣旨”中特意叮嘱她的行踪必须保密，不可声张。
柔贵妃心无城府，领命之后没有片刻犹豫便收拾了几件细软，跟随那几个陌生护卫出发了，甚至没来得及通知外出的贴身婢女。
她只在临行前拉住段小镇，柔声道：“麻烦公公，待会儿我宫中的女婢回来了，就同她说我去找皇上，让她别担心。她是我的随嫁丫鬟，日常最是爱替我操心，今日走得匆忙，只能麻烦您了。”
许是知道要见到自己的爱人了，柔贵妃眉眼间满是柔和的笑意，段小镇至今还记得那天的她穿着鹅黄色纱裙，腰间用水蓝丝软烟罗系成小巧别致的蝴蝶结，她墨色的秀发简单梳成凌云髻的样式，一根宝蓝珠鎏金银簪别再其中，衬得整个人灵秀翩然，宛如谪仙。
那便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柔贵妃。
段小镇强忍住内心的慌乱，对柔贵妃点了点头，答应她一定转达。
接着，那个瑾帝最爱的女人、大周后宫的下人们最为喜爱的贵妃，穿着鹅黄色的纱裙，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被带出皇宫，便再也没有回来……
约莫过了一两个时辰，后宫突然热闹起来——有人禀告刘淑妃，称柔贵妃私自出宫私通，请即刻派兵捉奸。
刘淑妃原本不敢做这个主，但又担心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出什么意外，便只能调动刘氏部队的精兵，前往城外“捉奸”。
奇怪的是，那一批精兵全部惨死在外。
紧接着，柔贵妃失踪的事才彻底在宫中传开，刘淑妃将那个造谣柔贵妃私通的人赐死，又立刻下令让人通报皇上，请他主持大局、派兵营救柔珑姐姐。
不久后，瑾帝赶回来，后续的一切就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样。
段小镇知道自己假传圣旨一事一旦暴露便会引起杀身之祸，所以在柔珑失踪的当天夜里便倾尽钱财买通宫人，溜出了皇宫。二十年来，守着这个秘密在城郊隐姓埋名。
原以为一切就这样烟消云散被世人所遗忘，谁知柔珑的孩子突然跟着羌国部队出现在宫中，柔贵妃失踪案也重新引起大家的注意。
宫里那位现在肯定急了，四处派杀手解决当年的漏网之鱼。段小镇知道自己终究会被找上门，因此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他引来黎越，测试他的智力和胆魄，并要来一个保命符，这才将整件事和盘托出。
说完之后，段小镇觉着总算能帮上一些什么，弥补对柔贵妃造成的伤害了，心中的愧疚消散了几分，而有了这金哨子，也能保自己平安。
看来选择投靠黎越，真是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
黎越和卫潇潇得到消息后一起下山。
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
卫潇潇没想到柔珑帝姬当年是这么被人骗出去的。或许在走向死亡的一路上，她都以为自己即将见到自己最心爱的男人了……
段小镇说今天把这些秘密讲出来，也算是对得起柔贵妃，但卫潇潇却还是替柔珑委屈。那么纯真善良的一个人，在生死关头，却成了第一个被推出来牺牲的人，只因他们知道柔珑性子善良，不会怪他们，而今天他说出这些秘密，又迅速地达成了自我原谅，只因他知道柔珑为人和善，一定会轻易原谅别人……
凭什么呢。
为什么善良的人就要吃亏，为什么宽容的人就要原谅。他们甚至从未问过柔珑一句……
“卫潇潇。”
黎越突然停下脚步。
他其实一早就看见卫潇潇紧蹙的眉头，看穿了她的心事，但两人还在冷战，他又找不到什么理由宽慰她。
“嗯？”
“你在心疼那个金哨子？”
“才不是。”经提醒，卫潇潇想起另一个疑惑，“不过我怎么不知道羌国有金哨子这种信物？你把你的给了段公公，万一将来你碰上危险怎么办？”
卫潇潇余光看见黎越手上包扎好的伤口，还是忍不住问道。
“不怎么办。”黎越眸中闪过冷芒。他唇角一勾，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根本没什么信物，那金哨子是皇帝赏的几箱宝物里最不起眼的一样而已，带出来不过是为了必要的时候换些钱。”
“你骗了他？”
“他也骗了柔珑。”
黎越面不改色地说着，往山下走去。
黎越高大的身影被笼罩在雨后露出的灿烂黄昏中，石青色直裰与两旁的竹林相得益彰。卫潇潇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暗暗思忖黎越的脑子是真的快。
下次还是别得罪他了。
卫潇潇埋着头快步跟上，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因为柔珑和段小镇之间的事而产生的阴郁已经被潜移默化地化解。
黎越：“卫潇潇。”
卫潇潇：“嗯？”
黎越：“能不能把你的丑面具摘了。”
卫潇潇：“……”
果然，他们现在关系融洽不了几秒就得崩，真是有毒。
卫潇潇默默瞪了黎越一眼，撕了脸上的面具，快步下山，没注意到清凉的山风拂过，黎越嘴角露出似有若无的无奈浅笑。
第九十四章 隐情
黎越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一件事。
那就是若颜帝姬会把他的计划全部打乱。
那一日，他被下人带话，说木戈国师请他去茶室商谈。
黎越到了茶室，下人端上茶来，让他一边喝茶一边等国师。
然而黎越等了半个时辰后，发现来的并不是木戈，而是若颜帝姬。
他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茶是下了药的。”若颜帝姬说，“听说你们大周人禁止亲族通婚，但我算过备份，你虽是柔珑帝姬的儿子，但羌国先皇与我父亲只是同宗，你我已隔三代之远，可以成亲。”
“你们大周的皇子我悉数看不上，原本觉得楚云阔尚可，如今也觉得是个不中用的，还是你更好，我们也能亲上加亲……”
若颜帝姬后面再说了什么，黎越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自己浑身灼热，下腹如同有团火在烧，而若颜帝姬解开了外衣，眼看就要脱下身上的小袄。
黎越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出了茶室。
他看不清东西，也不知道自己在往何处去，只觉得视线模糊成一片没有焦点的白色。
直到有一个人拉住了他。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怎么了？”
黎越本来压制下去的灼热突然如同燎原一般燃了起来。
他看清了，在连接天地的白色中，只有一个身影。
——卫潇潇。
……
那是一夜耗尽力气的抵死缠绵，当黎越在熹微的天光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他的整个人从头到脚全都像被冻住了。
身后，卫潇潇从被子中坐起来。
黎越几乎没有勇气回头看她。
“我都知道了。”卫潇潇轻声说，“其实你不说，我也快查到了。”
顾霜染已经找民间的奇人，验了黎越吐出的血。
“流沙剧毒，没有解药。”
不知为什么，当卫潇潇终于忍着眼泪说出这句话时，黎越的心情反而轻松了。
终于不用再瞒了。
事到如今，他反而能够找到那条正确的路。
“嗳，别哭。”
他用微凉的手，擦掉卫潇潇脸上的眼泪。
“其实我十四岁的时候，就想自杀的。”
“那时候我觉得世上没有人爱我，活着不知道为什么。”
“但现在，我知道了——一直走下去，总能遇到爱的人。”
在这个由他们创造出的世界里，他终于遇到了爱。
而现在，他决定陪自己的爱走完最后一段路。
*
木戈在得知若颜帝姬给黎越下过药后，倒吸了一口冷气。
让他庆幸的是，黎越那边并没有将此事上报给大周皇帝的意思。
但黎越之所以愿意如此，也是有条件的。
“带着帝姬回去吧。”来找木戈谈这件事情的人是卫潇潇，“京城内很快将发生大的动乱，若颜帝姬虽然莽撞不懂事，但毕竟我们活到今日，是靠你们所救，所以好心提醒你们最后一句——快速离开。”
木戈是聪明人，他已经敏锐地嗅到了要变天的空气。
——刘国舅突然被撤职，关押天牢。
——刘皇后和五皇子被禁足。
而这一切，似乎都与当年柔珑帝姬的失踪案有关。
他盘算良久后，带着若颜帝姬和羌国使节团，以“帝姬水土不服、羌王放心不下为由”，暂时撤出了大周境内。
木戈离开后的第七天，刘家满门下了大狱。
当初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柔珑帝姬之所以出宫，全是刘家的手笔。
彼时还是淑妃的刘氏，买通大太监，假传圣旨给柔贵妃，声称皇上想要见她。
但事实上，这是一出大戏，送柔贵妃出宫的宫人全是刘皇后提前安排好的，他们在半路上迷晕了柔贵妃，将其送到驿站，并将早已准备好的“奸夫”一同送入。
刘淑妃想要营造的，便是柔贵妃与奸夫私逃出宫的假象，只要能够“捉奸在床”，那么事后柔贵妃再怎样狡辩也没有用。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并没有受刘淑妃的控制。
柔珑帝姬醒后，她的心腹侍卫赶来了她的身边，刘皇后派去“捉奸”的队伍被侍卫绞杀，集体死在驿站附近。
柔贵妃意识到宫中有人要害她，于是不敢回宫，由侍卫护送着继续出逃。
而刘家因为做贼心虚，因此也不敢声张，只是暗暗安葬了那些被杀的宫人，让其成为了悬案。
由此可推出，柔珑帝姬当时出逃时，应当是怀着身孕的。
而丞相则在柔珑帝姬生产前找到她，抱走了这个孩子。
“当时的情况到底是如何，恐怕已经死无对证了。”卫潇潇向黎越叹息，“毕竟所有经历过的人，都已经死了。”
黎越沉默良久，道：“不。”
“应当有一个人，知道当时的最后真相。”
“谁？”
黎越望向窗外的天光。
“两个幕后黑手，一个已死，只剩一个。”
“……长公主？！”
*
卫潇潇意识到，长公主的确与此事有干系。
不然的话，当初认亲现场，她的表现不会如此怪异。
就在同一时刻，顾霜染找到卫潇潇。
“我有两件事告诉你。”
“一件事，是我在调查往昔时得知的——长公主最开始想嫁的夫婿，并不是我生父。”
顾霜染是驸马的私生女，也就是说，长公主一开始中意的人，并不是驸马。
“而是……”
“而是上官丞相，对么？”不等顾霜染说完，卫潇潇便出言打断了她。
顾霜染惊讶地挑起眉：“你怎么知道？”
卫潇潇沉吟。
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丞相死时，书房发现的香粉。
以及柔珑帝姬明明并没有被皇后迫害致死，最终却还是没能活下来。
刘皇后并不是最后的凶手，真正害死柔珑帝姬的人，是长公主。
原因很简单，她爱丞相，而丞相爱的人……是柔珑帝姬。
“对，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就是，当初柔珑帝姬失踪时，长公主和丞相都不在京城，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们应该都是去找柔珑帝姬了。”
顺着这个思路查下去，很快，真相水落石出。
柔珑帝姬在逃亡的路上，即将临盆产子。
长公主先一步找到了她。
彼时的长公主和柔珑情同姐妹，柔珑并未对其产生什么提防，然而擅用香料的长公主却默默设计，让柔珑难产而死。
她本来也想害死柔珑的孩子，但此时上官琅也已赶到，他狸猫换太子，用一个死婴骗过了长公主，将柔珑帝姬真正的孩子——也就是黎越，抱回了自己府上。
第九十五章 真相
真相终于大白，却如此令人叹惋。
顾霜染还有要事在身，只得先走，临行前不忘给卫潇潇嘱咐了几句。
“我听闻宫里老皇帝染急病，已经有两日未上朝了，楚云阔让我暗中调查此事。我还未深入其中关结，却已觉此事蹊跷，你一个人多加小心。”
卫潇潇知道宫里的事盘根错杂，别说顾霜染带不进去一个面生的小厮，就连顾霜染保全自己都须万事小心。
想到此处，她不禁多看了两眼顾霜染，自己笔下的女儿因为破案查找卷宗四处奔波而衣裳褶皱、发丝凌乱，一双秋水眸里却满是坚定与令人安心的关怀。
顾霜染仍然不知道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又要做什么，但她还是这样信任我。卫潇潇心中不由得滋生出一种感动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