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似乎是激动得已经落了泪,说话时隐隐带着些鼻音,招呼来一个佣人扶着自己走在前面,脚步迫不及待。
季老太爷的牌位就供奉老太太的房中,牌位前的鲜果与美酒每日一换,香炉里留下许多燃尽的香,不难猜出老太太每日都会上一炷香。
老太太熟练地抽出一把香,让季司衍点燃之后对着牌位拜了拜,“给你爷爷上一炷香吧,这老头子,终于显灵了一把,让我在有生之年,亲眼看着你娶妻生子。”
“奶奶……”季司衍上前,将香插进香炉里,一听老太太这话就知道她下一句想要说什么。
老太太握着沈流苏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司衍是个好孩子,家里重担都落在他身上,他这些年很辛苦,苏苏,谢谢你愿意嫁他,有你在他身边,奶奶我啊,能放心去陪你爷爷了。”
“奶奶要长命百岁。”沈流苏急切喊了一声,老太太闻言却哈哈直笑,对季司衍的脸色置之不理,拉着沈流苏就出门。
“奶奶老了,总归是要入土为安的,你和司衍能给我带来这个好消息,我很高兴。”
沈流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太太说这句话时风轻云淡,却让人觉得她像是在卸掉了什么沉重的包袱。
后来才知道,这一天,是老太太九十大寿。
活了大半辈子,老太太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她看人看事比任何人看得都要通透,她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个决定,其实并非是因为执念,只是到了这个年纪,只想远离是是非非。
人啊,一生所求太多,最后的盼望,无非就是死得心安。
晚间的风清清凉凉,一轮明月挂在上空,浅浅映出坐在院子里二人的影子。
“奶奶是不是答应了跟我们回去?”沈流苏扣住季司衍的五指,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
她能感受到老太太在得知她怀孕之后的喜悦,但同时也察觉了老太太的释然,她能答应回去,似乎并不完全是因为她怀孕了的缘故。
季司衍神色微敛,直视前方的目光淡淡:“或许吧。”
沈流苏能察觉到,季司衍又怎会看不出来,今夜老太太留他们在这里住下,这是以往都不曾有过的事情,再晚一些,季司衍独自出门去了老太太房中,却见她正慢吞吞将老爷子的牌位收纳进一个盒子里。
瞧见季司衍过来,她也并没觉得意外,反而抬眸含笑:“来啦。”
“奶奶,您跟我说实话,倘若苏苏没有怀孕,这次我提出让您一起回京都,您是不是也会答应?”季司衍站在门边没有进去,只是垂睫看着老太太手里的动作。
“你打小就聪明,既然都猜到了,又何必再问。”老太太示意他进来,笑容和蔼,“人总有一死,更何况奶奶已经九十岁,这次,就当是把属于季家的东西还回去,我死后,安安静静送我入土,就葬在你爷爷身边,有我陪着,他才不孤独。”
“葬在苏城?”季司衍微微皱眉。
老太太笑着摇头:“就葬在京都。”
季司衍猛然抬头,“什么意思?”
“当年我不过是带着你爷爷的骨灰来苏城故地重游了几日罢了,之后我一个人回了京都,将其安葬在了长陵墓园,他心系季家,要是知道我没把他安葬在故土,怕是要怨我恨我一辈子。”老太太深深一叹,一股悲伤涌入心头。
“我不告诉你们,是因为我也恨,恨我的儿子们为了区区一个掌家之权将他们的父亲活活逼死,既然如此,在他死后,又何必需要季家人的祭拜。”老太太有些透不过气,艰难地站起身,背对着季司衍,“阿衍,你知道你爷爷真正的死因,对么?”
季司衍暗暗握拳,眼底一片猩红。
“你爷爷是被你二叔三叔气晕了不假,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也不假,可我就是不信你爷爷就这么撒手人寰了,直到老二老三被你从季家分离出去,我才明白你爷爷的死跟他们二人脱不了干系,这么些年,我假装不知道,就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我是一个妻子,也是一个母亲,我恨我的孩子,却更恨我自己。”
所以她自私地逃离了京都,带着季老爷子的牌位,试图永远跟季家撇清关系。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生下的孩子是会弑父的孽种,却也没有办法亲手将自己的孩子送进监狱,她无言面对季家的每一个人。
第173章 持证上岗,可不是耍流氓
当年,季司衍从学校赶回来准备见老爷子最后一面,却无意中撞见季志海与季志明二人因为利益熏心合谋亲手拔掉了老爷子的呼吸机。
短短一瞬间,老爷子却两腿迈进了鬼门关,季司衍即使制止及时,重新将呼吸机插上,喊来医生紧急手术,却也只是徒劳。
老爷子的心跳停在了手术台上。
可是季司衍知道,如果不是被拔掉了呼吸机,老爷子即使在手术中有紧急风险,但也不会死在那一天。
所有人都以为老爷子是被几个儿子气得犯了心脏病死去,可只有季司衍知道这其中少不了季志海与季志明的手笔。
可是他们没想到,季老爷子竟然早就立了遗嘱,将季家掌家之权交给了季志航,而季家所有财产,全归季司衍一人分配。
这就证明,财产分配,将由他唯一的孙子来完成。
那一刻,他们兄弟二人才意识到这季家再无他们的容身之地。
于是当晚,他们二人单独见了季司衍,双膝跪地求他隐瞒此事,放他们一条生路。
这件事情绝对不能透露给外人知晓,更不能让季老太太知道,那时候的季老太太本就伤心过度,若是知道季老爷子的死因,怕是会想不开直接跟着去了。
季志海正是拿捏了这一点,才敢连夜跟季司衍谈判。
从那之后,季志海与季志明二人彻底成为外家之人,且除了祭祖之日外,不能踏进季家老宅一步。
财产分配权在季司衍手里,他沉浸在失去爷爷的痛苦中,原打算一分也不留给他们二人,季志航却念及兄弟情义,让季司衍给了几个上市分公司的股份他们。
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逐出季家已经是轻的了。
可是为了不让季老太太怀疑,季司衍只好照做。
时隔多年,让季司衍没想到的是,老太太竟然早就知道老爷子的死并非寻常。
“奶奶,您怪我吗?”季司衍嗓音微沉,视线轻抬,看着此刻老太太的身影陷入自责当中。
明明白天还生龙活虎,可是到了晚上,才察觉老太太其实是在硬撑。哪里是因为激动而颤抖着双手,分明是身体的痛苦使她控制不住自己。
老太太不说,他们谁也不知道原来她十几年来都活在痛苦当中。
“怪你做什么?司衍,你做得很对,不让我知道,是对的,逐他们出季家,也是对的。”老太太缓缓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相框,然后静静地看。
“这件事情,别让你爸爸知道,他是个榆木脑袋,你爷爷还在的时候他就不屑于家里这点家产,但奶奶知道,他只是不愿意争,若是真的争,哪里轮得到你二叔三叔出来闹事,他要是知道么实情,怕是要把他们收拾一顿。如今他们都有了家庭,这些琐事翻出来,对孩子们影响不好。”
说出这话,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宽恕。
这十多年来,她不愿见他们一面,是对自己的惩罚,也是对他们的惩罚。
她不原谅自己,也不原谅自己的孩子。
回京都的时间定在两天后,似是察觉季司衍心情不好,沈流苏提出要去逛逛苏城。
她左右不过在苏城待了不到一年的时间,那段时间每天都在谋划怎么寻找沈雄犯罪的证据,日日装乖卖笑,对这苏城美景视若无睹,如今回来了,正好也有由头出去散散心。
河边溪水潺潺,风景宜人,季司衍寻了一处长椅,脱下外衫铺在上边才让沈流苏坐下,这应该是一处公园,前面有大爷在遛鸟逗狗,河堤边也有不少年轻人在拍照打卡。
恰好今天是阴天,紫外线并不强烈,偶尔吹来一阵风,只不过却是暖的,用这边老人的话说,这是下雨之前的的预兆。
对面是由许多小摊贩摆成的小吃街,苏城夏意依旧很浓,沈流苏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对面一吃着冰淇淋的小孩儿,忍不住也跟着咽了咽口水。
“想吃什么?”季司衍在她耳边嗤声一笑,揽着她的肩膀往后微微靠着,难得放松了心情,“应该把厨师一起带过来的,好不容易养出来一点肉,来苏城一趟,又没了。”
沈流苏抬头望了望天,幽幽道:“哪有那么夸张,就是嘴巴养刁了而已,我现在想吃冰淇淋,亲爱的季四爷,你去给我买一个回来呗?”沈流苏心中有了目标,并且急切地想要得到它,自然放低了姿态,软声软语地撒撒娇。
“孕妇能吃冰淇淋?”季司衍作势就要掏手机资讯家里那位厨师。
沈流苏孕期内的所有饮食皆由这位厨师制定和管理,只要厨师开口能吃,那就都不是问题。
“孕妇怎么不能吃冰淇淋?瞧你说的,怀个孕跟吃牢饭似的。”沈流苏软趴趴地靠在他肩膀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抓过他左手来玩,心里有点气,便使劲儿蹂躏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作势想要用力掰一掰。
但是应该会很疼。这么想着,沈流苏及时刹车,改为张嘴咬了一口。
“小变态,吃不着冰淇淋就咬我?”季司衍确定了结果,把手机收回去之后抽回自己的手指,“啧,想不到苏苏喜欢这样。”
沈流苏:“……”
季司衍捏了捏她鼓起来的腮帮子,起身时顺势亲了她一口:“等着,老公给你去买冰淇淋。”
啊。
冰淇淋。
可以吃。
沈流苏砸吧了下嘴,乐得心里炸开花。
后知后觉地,才发现他刚才说的是“老公”。
啧,自称老公的时候倒是真帅啊。
沈流苏盯着他背影,直到他买了冰淇淋正在往回走,目光对视那一瞬间,沈流苏抬眼望天,禁不住的小羞涩。
有点害羞是怎么回事儿。
“只能吃半个。”季司衍没料到一个冰淇淋竟然这么大,同意让她吃半个已经是最大的让步,毕竟除了怀孕之外,沈流苏本就不太能吃冰。
“半个就半个。”沈流苏笑嘻嘻接过,张口就是一大口,冻得牙齿发冷,哆嗦着在那哈气。
“慢点儿,又没人跟你抢。”季司衍着实无奈,叹声一笑,又宠溺地上手去帮她擦嘴巴。
“好吃,好好吃。”好吃到要眯眼睛。
季司衍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真那么好吃?要是吃饭能有吃冰淇淋这样积极就好了。”
沈流苏自动忽略他后面一句话,将冰淇淋往他嘴边靠近:“给你咬一口?相信我,没有人能抵挡冰淇淋的魅力。”
季司衍低头,凑过来敷衍地舔了一口,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还行,太甜。”
“嘁。”沈流苏弯了弯眉毛,心里评价他不解风情,不懂享受。
季司衍笑意直达眼底,忽然在她张嘴一咬冰淇淋时,凑过来不怀好意道:“好吃是好吃,就是不知道吃过冰淇淋的苏苏,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沈流苏打了个激灵,左右看了两眼,才瞪他一眼:“耍流氓。”
“持证上岗,这可不是耍流氓。”
“那是什么?”
季司衍微微挑眉:“那叫合法调情。”
沈流苏:“……”
流氓就是流氓,耍流氓还在给自己找借口。
第174章 对峙
老太太回京都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季志海与季志明耳中,当日,这俩人拖家带口长候在季家大门前,执意要见老太太一面。
从苏城回来后,老太太直接去了祖祠老太太脸色苍白,将季老爷子的牌位重新归于祖祠当中,手里捻过佛珠,一个人守在祖祠里,将外边的事情全部交给季司衍处理。
“老太太是什么意思?愿意见大哥,却不待见咱们兄弟俩,会不会是已经知道了当年……”季志明惴惴不安,站在门口徘徊不定,十几年的光阴已经逝去,当年那件事没人提起,不代表从没发生过。
“不,不可能……”季志海扶着墙,让小辈们全部都先回去,自己则单独和季志明留在这里继续等。
可等了半日,却只等来了季司衍亲自出来传话:“奶奶说了,不见。”
“季司衍!”季志海心慌意乱地上前一步,“那你让我大哥出来,我要见大哥一面!”
“见了又怎样?你们,不该再来。”季司衍敛眸,视线掠过隔壁同样神色焦急的季志明。
对上他的视线,季志明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压着声问:“是你跟老太太说了那件事儿?”
“我说与不说,有何区别?”季司衍神情淡漠,看人的眼神一贯掀起一阵寒意,“奶奶的态度已经摆明,再者,你们应该想想她为何这么多年从来不让你们去见她,她是聪明人,有些事情她未必就不能猜到。”
此话一出,他们二人浑身一震,后背隐隐渗出密密麻麻的汗,不自觉地吞咽口水,季志明再也忍不住不动,在季司衍视线错开时冲入大门,直奔祖祠的方向。
季志海没来得及拦住他,转眼瞧见季司衍面无表情,心里猛然一顿。
季司衍是故意放人进去的。
“是老太太的意思?”季志海艰难出声,好似被人掐住了脖颈,呼吸困难。
季司衍轻哼一声:“二叔不是自诩很了解我?若真的很了解我,就应该能猜到当年以我的性子应该要将你跟三叔送进去吃几年牢饭。”
季志海脚步不稳,抬头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不是老太太的意思,是他季司衍的意思。
他是要将当年的事儿,真正做个了断。
“你意思是,当年是老太太……”季志海不敢直视他这个侄子的眼神,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知道季司衍比任何一个季家人都要狠。
季司衍背过身,缓缓抬步往祖祠的方向走,并没有打算跟他继续周旋。
季志明一路跑向祖祠,一个踉跄摔过门槛,在看到老太太背影的那一刻却没了动作。
老太太闻声,转动佛珠的指尖顿了片刻,又继续捻动起来,“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还有良心来见我,但既然来了,就说说话吧。”
季志明眼中含泪,拖着步子艰难往前走,走近了看到季老爷子的牌位时,猛然痛哭流涕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坚硬的地板上:“对不起……”
“对不起有何用?”余宛霖在接到老管家的通知后一路赶来祖祠,一来便撞见这一幕,想起当年是他们父子三人起了争执才酿造了一段悲剧,只觉得心痛难忍。
“大嫂……”季志明心里闪过一丝慌乱,急忙道,“大哥呢,大哥没有来吧……”
“他不在。”余宛霖略过他,走过去站在老太太身边,作势要扶着她出去。
老太太摇摇头,手搭在她手臂上,叹声道:“我不走,我就在这里待着,你去陪着阿航,不用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