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八岁,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孤儿院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还提前被抱去换了新衣服。
他站在后院里,看到好几辆气派的车缓缓停下,走下来许多陌生人。
有年迈的老人,身后跟着成群结队的随从,有漂亮的妇人,在他脸上来回打量。
她轻慢地往后看,指着小盛遇:“就是他?”
盛遇随着她的视线望去,才看到在人群后面,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漂亮女子。
她掩面哭泣,拼命摇头:“不是,不是。”
盛遇认出了她,这是以前出现在院子外的陌生阿姨,她优雅又漂亮,一双眼睛总是温柔无比。
第一次相见,她隔着满是蔷薇花丛的围墙,探出一双琥珀色双眼,问:“你叫什么名字?”
盛遇不爱说话,但不知为什么,那天他小声讷讷地回复着:“遇,我叫遇。”
她弯起眼睛,一遍遍呢喃:“小遇,小遇……”
小盛遇呆呆望着她,不自觉皱眉:“你怎么受伤了?”
女子惊呼着躲避他的视线,妇人随即笑起来:“就是他,带走吧。”
盛遇毫无预兆地被带离了这里,他哭着要回去找他的朋友,被妇人摸着脑袋问:“你不想回家吗?”
家?
盛遇疑惑,他没有家。
后来,他被告知,那位身坐轮椅的女子是他的亲生母亲,他还有位素未蒙面的父亲。
盛遇对于父母这个概念很淡,他不觉得有什么重要的。
可是看到那位女子慈爱的面容时,他总忍不住想靠近。
女子望着他微笑,抚摸他的脸颊,独自落下眼泪:“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
盛遇呆楞看她眼泪在脸颊留下轨迹,额头轻轻和她相抵:“妈妈。”
她便把他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很长一段时间,他和妈妈住在一栋巨大的房子里,房子华丽漂亮,但他出不去。
这是另外一座孤儿院,没人抢饭,没人排挤,也没有自由。
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总是有人来给他打针抽血,他一开始是反抗的,后来看到每次被抽了血,妈妈就能出去走一会儿见见阳光,他忍着疼痛接受了。
这样的日子也很好,他不用担心随时随地被推在地上任人拳打脚踢,也不用担心晚上睡觉时被一瓢冷水泼醒。
直到那天,房子的大门被打开,他那时正在大厅里玩玩具,身后由远及近,响起缓慢但极具压迫感的脚步声。
盛遇转头望去,见到一位陌生男人,他眉眼狭长,眼神犀利,对着他审视。
盛遇捏紧了手里的玩具,大着胆子问:“你是谁?”
男人忽然扑哧笑出了声。
旁边一位老阿姨提醒他:“这是你爸爸呀。”
不知道为什么,盛遇在看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就感到了害怕。
他瞳孔轻轻颤抖,身子不自觉往后缩,但还是乖乖地喊:“爸爸……”
盛遇眼前忽然闪过一片刺目光线,周围的世界支离破碎,扭曲怪异狰狞,一刻不停地纷乱在眼前,让他头痛欲裂。
他像是被按在了水里拼死挣扎,像是被绑在木凳上任由鞭打,又像是被掐着脖子谩骂。
他后来还看到一个漂亮的姑娘,推开大门,满眼好奇地闯了进来。
盛遇摇着头,声音沙哑地哭着祈求:“听芜……不要来……”
第65章 【065】宿命·失败者用命运加冕
许听芜趴在盛遇的病床前,听到了什么。
她睁开眼,凑到盛遇耳边:“我在呢,你要什么?”
少年声音微弱,断断续续重复:“不要……”
她听了好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不要来”。
“好,我不来,不来了。”她轻轻抚摸他的右手,顺着他的意念安慰他。
她看了眼时间还有吊瓶里剩余的药水,叹了声气。
盛遇发了高烧,已经躺在床上睡了两天两夜。
他的手臂骨折了,原来的伤口再次裂开,有一块部分都差点感染。
医生后来还问她盛遇到底是怎么受伤的,因为他一小截手臂上,起码有好几处伤,伤口新旧程度不同。
而且那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竟然很多指标都跟不上,血糖低,血氧指数低,血红蛋白浓度也偏低。
许听芜看到他血检单上那么多标出来的项目,心里止不住地抽搐。
她的盛遇怎么会成这个样子啊……
少年躺在床上睡得并不安稳,薄薄的眼底有一片青色,始终皱起眉。
她手指缓慢轻柔地划过他的眉心,将他皱起的地方抚平。
“盛遇,乖乖睡吧,我陪着你的。”
感受到她的靠近,盛遇的呼吸好像稳定一些了,合着眼帘再次沉沉睡去。
他的睫毛轻轻耷拉在眼皮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皮肤白得有几分虚弱。
窗外的阳光从罅隙中透过,洒了一条光束在他脸颊上,看起来就像是光偷偷亲吻了小精灵。
在云槐镇耽误的那两天,许老爷子那边已经叫人问过很多次了。
她一会儿搪塞要参加比赛,一会儿又拿补课当借口,总之每次都勉强推脱过去。
舅舅晚上会到医院来看她和盛遇,并透露了许老爷子那边已经开始给他压力的事实,让她早点去马代过年。
许听芜透过房门的窗户看着那位睡眠中的少年,酸涩着双眼。
“舅舅,你知道盛遇很可怜,你也这样说过的,我们就不能帮帮他吗?”
舅舅似是无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说:“姑娘,万事万物,各有其命……”
命!命!命!许听芜恨透了这个字。
难道所有受过的伤害吃过的苦痛,都只能用命该如此来形容吗?
就像她因为这个字被流放千里来到陌生的地方,就像盛遇受到暴虐无法反抗,只能拿命运来解释。
多可笑啊。
“可是我们明明有很多办法啊,我这里有证据,我可以报警,可以起诉。”许听芜把手机掏出来,上面正是盛遇被掐住脖子半悬在栏杆上的一幕。
林宏济看了一眼也觉得揪心,逃避着视线。
他只说了一小段话,聪明的许听芜能够马上发现他的暗示。
“那个人,是省里数一数二的富商,被评过省优秀企业家。”
“之前因为一桩工人被害案叛过刑,一年就放出来了,原告不仅撤诉,案件还称找到了新的线索证明凶手不是他。”
“而他还因为不计较诬告,善待死者的家人,赢得很多人好感。”
“姑娘,你真的有办法吗?”
许听芜在听这些时牙齿都冷得发抖。
她捏紧了拳头,本能地想堵起耳朵,她不想接受这些。
犯了错就要受到惩罚,这是她从小到大所信任的社会环境给予她的认知。
如今让她面对这些离经叛道的事情,比生生扒了她的皮还要残忍。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有气无力的声音宛如将要熄灭的烛火。
“难道盛遇就活该被打吗?”
林宏济再次沉默,后来拍着她的肩膀,低沉嗓音:“姑娘,这一切都得看他的造化。”
言外之意,没有人帮得了他,他只能自生自灭。
要么抵抗中被毁,要么顺从中消亡。
许听芜在舅舅离开后,靠在医院走廊的墙上,慢慢往下滑。
她弯曲着身子,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找了一个最有安全感的姿势发着呆。
一切都得看他的造化……
万事万物,各有其命……
她轻嗤了一声,失败者用命运为自己加冕。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站起身,推门朝病房走去。
她的脚步放得轻,但也惊醒了梦中的少年。
盛遇忽然睁开眼,一脸戒备地坐了起来,手上的针管碰到床沿发出了声音。
见到是她,他才有些稍微松懈地往后仰了一下。
想到什么,他忽然又紧张起来,掀开被子,连鞋都没穿就来到她身前。
他握住她的手臂,把她从上到下打量,身子又开始颤抖。
第66章 【066】枯槁·你为什么不走
盛遇的手劲儿有点大,把她捏得生疼,她倒吸凉气,缩了一下:“盛遇,你先放开我。”
他没放,只是稍微松了点力道,眼神锐利而仔细地在她脸和手臂上翻来覆去检查。
“我很好,什么事儿都没有的。”许听芜看出了他的意思,主动张开了双臂,原地打了个转,“你看。”
少年这才如释重负般,卸掉力气,疲惫着双眼看她。
他抬起手指,在她眼角到耳垂那一片区域轻轻滑动,他的指尖有些许凉意,弄得她痒痒的。
许听芜主动握着他的手,让他不离开,脸颊轻蹭他的掌心:“给你摸摸。”
在掌心贴到少女滑腻的肌肤时,盛遇应激之下手指触电般轻颤了一瞬。
许听芜知道他还没从惊吓中脱离过来,于是双手握住他的手腕用力摩擦滑动,像是给予他力量。
“盛遇你先回去躺好。”
他的脚还光着,这里没有地暖,地板很凉。
盛遇站在原地不肯挪动,看着她的眼睛,郑重严肃地开口:“以后,不要来。”
许听芜弯起双眸笑,温柔又坚定:“说什么呢,先回去躺好啊,乖。”
她说出“乖”这个字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之前她一直在心里觉得盛遇可爱,但总没胆子当着他的面挑逗。
此时此刻的气氛显然不适合旖旎温柔的话语,他在心有余悸,而她在心生荡漾,全然的割裂感。
这样不搭调的一句话让盛遇一愣,几秒后,他终于又皱起了眉。
他动了动唇,似是要开口说什么。
许听芜不听也知道他即将要表达的内容,于是大着胆子:“我不听,开口就让我走,再这样说我就天天去你家门口站着。”
“……”少年无可奈何,嘴唇上下轻颤了几下,最后紧抿成一条线。
许听芜把他拉回病床,盛遇睡上去之后她把他捂得严严实实。
“你这输液差不多了,我问问护士你还有没有新的药。”
盛遇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后来缠满医用胶带的右手扯了扯她的衣角,动作轻轻的。
“不要去那里。”他嘱咐道。
许听芜手里刚好拿了一条毛巾,她把毛巾大剌耷在肩上,叉腰:“闭嘴——”
凶凶的。
盛遇果然闭了嘴,一言不发,眼神直勾勾落在她身上,有几分晦涩的情绪。
现在的他,是一条可怜巴巴的,受伤的大狗。
两人的气氛因为刚才的对话又变得僵硬,这次生气的是许听芜,她绷着脸在帮他整理药单,动静有点大。
盛遇坐起来了一点,偶尔看窗外,偶尔看她,一声不吭注视着。
有时候听到少女的动静,会主动看过去,抿唇,眉间的褶皱越来越深。
到最后,许听芜忍不住了,有些难过地看向他:“你都这样了,还要瞒我吗?”
她指着他的左臂,质问:“你说你这是玻璃上撞到的,不是吧。”
她把他的检查单扔出来,落在他的病床上:“还有这个,你多年轻啊,怎么就这样了。”
盛遇垂下眼帘,像是拒绝和她讨论这个话题,看向一边。
许听芜声音有些尖锐,眼眶也不自觉泛红,终日温柔的嗓音也浸了几分愤怒的沙哑,字字铿锵。
“盛遇,他这是在杀人,杀人就要偿命,我要告他!”
一直很安静的盛遇忽然坐了起来,把她拉过来,两人的脸忽然贴近。
他握住许听芜肩膀,逼视她的双眼:“不要想。”
话音刚落,病房门忽然打开,传来了一声悠长轻佻的口哨声。
盛遇看到来人,忽然失控一般, 把许听芜往自己背后藏。
他拿起旁边的输液杆,站在地上,两手护住背后的许听芜,面向来人,和他无声对峙。
许听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挤到了墙边,紧紧挨着墙角,像是被盛遇的身躯隔出一个坚固的避风港。
在探出头,看到男人的那一刻,她顿时吓得瞳孔骤缩,不自觉抓紧了盛遇的衣角。
她现在看不到盛遇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一直颤抖的身体,还有火热而坚硬的后背。
男人看到两人此番场面,仿佛是很满意,坐在一旁的座椅上,翘起二郎腿:“你看看你们俩,多可爱啊。”
她开口时,许听芜明显感到盛遇的战栗,他宛如受了惊的野兽,面临崩溃时失去了冷静。
许听芜大着胆子对男人说:“你有病。”
男人没有生气,反而在她和盛遇身上来来回回打量,忽然扑哧笑出来。
“小美女,我又没做什么,你那么紧张干嘛?你怎么和盛遇一样,都爱紧张呢。”
“你看看我们盛遇,吓成什么样,上次我在他面前提了一次你,他就吓得在你家门口守了一夜,是不是特别好玩儿?”
“哦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是盛遇的爸爸,盛遇生病了,我来看看他——”
男人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他越说,盛遇的手便抖得更厉害。
他话音刚落,盛遇彻底崩溃地冲上前去,把输液架狠狠挥到男人身上,想要和他拼命。
输液架上的玻璃瓶咋了个粉碎,碎片四溅。
可惜,他离他还有一点距离,被几名守候旁边的随从冷漠地架走,他痛不欲生地嘶吼挣扎,被束缚着按了下去。
起起落落,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许听芜冲上前用力推开那几人,紧紧抱住了瑟瑟发抖的少年,冷冷看向男人。
男人的姿势连变都没变,只是摸了一下脖子上的伤口,啧了一声。
“小崽子,下次力气再大点。”
他慢慢起身,对助理说了一声:“给他补充点营养,跟个竹竿似的,还怎么打架?”
随后,他离开了病房,他的随从也走了,留下满地破碎的狼藉,和两位瑟缩在一起的少年。
盛遇心里的防线已经彻底崩塌,他的眼眶通红,身子不受控制地战栗。
许听芜捧住他的手,一直揉搓,但他没有好转。
她把他抱在怀里,双手圈住他的肩背,想要用她的身躯温暖他。
“盛遇,别怕啊,我在呢。”
盛遇像是已经崩溃失舍,听到她的声音,从她怀里挣脱开来,双目通红地定定看向她,目光空洞绝望。
“你为什么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