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除了洪劲妮,没人敢捅白暮晨这个马蜂窝。
白暮晨坐在窗边,回忆起刚刚那一幕,又勾起了他心底里的恐惧。他脱掉风衣,挽起里面衬衫的袖口,右手臂上的疤痕触目惊心。他知道,刚才那一瞬间他很害怕,他害怕再一次遇见事故,他害怕失去,毕竟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失去的了……
他过度的反应,在一个没有经历过车祸的人看来,可能非常无理取闹。他也知道自己的应激反应,伤害了洪劲妮,但是没有办法,在那一刻里白暮晨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又怎么会照顾到别人的情绪呢?
那一天,白暮晨时而拿起手机打字又删掉,时而站在窗口期盼着什么。他觉得自己确实太过分了,所以想等洪劲妮回来的时候,当面给她赔礼道歉。但是,他从早上等到了晚上,洪劲妮也没有回公司。
他甚至旁敲侧击问了一下小萌,才知道洪劲妮忙着婚礼事宜,可能最近一段时间都不会回公司了。
白暮晨不知道洪劲妮不回来,到底是因为跟自己生气了,还是因为她真的很忙,也或许两者都有。
那段时间的摆渡人公司又回到了之前的样子,每天除了逝者家属的哭声,电话的铃声,装修队的施工声,还有一些零星的说话声,整个公司就像洪劲妮所说的一样,特别像窗边那盆蔫头巴脑的仙人掌,死气沉沉,奄奄一息……
白暮晨想到这里,也不知怎么的,忍不住走过去给仙人掌浇了点水。
他浇水的时候,朴松灵凑过来问,“白哥,怎么你也在给仙人掌浇水啊?”
“也?还有谁?”白暮晨疑惑挑眉。
“我看洪姐没事也老给它浇水,这盆仙人掌可以啊,之前无人问津,现在成团宠了!不过,白哥你少浇点吧,仙人掌不能浇那么多水,容易烂根!”
白暮晨的心好像突然被打了一拳,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内疚,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那一天,白暮晨给仙人掌换了一个花盆,又去小花园挖了点营养土,把仙人掌摆到阳光下拍了一张照片,他本来想给洪劲妮发过去,照片都已经被添加了,但却在上传之前按下了取消。
两个人的聊天界面依旧是空空如也,只有系统通知的那句——你已添加了疾风知劲妮,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白暮晨握着手机,心想洪劲妮说的没错,自己就像这盆仙人掌,半死不活还浑身带刺,真烦人呐……
14 可那糖代表着什么,洪劲妮也终于明白了。
洪劲妮其实已经把上次的冲突忘得差不多了,因为她就是那种不太会把不开心的事情放在心里的人。她每天不是在工厂,就是在花店,盯着婚礼流程中的每一个细节。
有时候,她还会陪安小公主去婚纱店挑挑婚纱。
洪劲妮发现安初阳真的如冷靖文所说的,平时倒还好,一到关键时候,安初阳总是举棋不定,这个时候就特别需要一个坚定的人在她的身边,给她拿主意。但安初阳的老公又事事宠她,不敢轻易做决定,于是洪劲妮就成了拍板的人。
洪劲妮在外面跑了大概一个礼拜,终于有一天回到了公司,因为装修的柜子尺寸要修改,需要她回去确认。
时隔一周,再回到公司的时候,洪劲妮得到了摆渡人同事们的夹道欢迎,大家问的最多的就是——
“洪姐,什么时候回来吃午饭啊?”
“我们都想死你们家做的红烧排骨了!”
“还有小豆沙包呢!”
那一天,白暮晨也在公司,但他没有下来迎接,只是坐在三楼的办公室里,开着门,独自听着外面热闹的声音。
洪劲妮清亮的声音从一楼传上来,“哎呀,你们早说嘛!我让我爸做好了,然后让小萌顺道给你们带过来不就行了!”
“这我们哪好意思啊,洪姐!”
一群人围在茶水间聊天吃饭,洪劲妮跟大家唠的热火朝天。
就在这时,化妆师小萌看着手机,突然一声尖叫,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只见她抖动的手举起手机,“洪姐,桃园度假酒店昨晚出现疫情了!”
那是安初阳两天后要举行结婚仪式的酒店!
洪劲妮一个健步冲上去,拿过小萌的手机,本地新闻最新发布,桃园度假酒店疑似有一名省外密接人员,暂时封锁酒店,全员核酸检测……
洪劲妮赶紧打电话给酒店确认情况,酒店那边也是忙的焦头烂额,因为出现了疑似病例,酒店必须要等到 48 小时核酸结果全部出来以后,才能够确定下一步的指示。
48 小时,可是安初阳的婚礼就在 48 小时之后!
酒店负责人也一直在赔礼道歉,但是洪劲妮也知道这件事情怨不得酒店,酒店损失更加严重。此刻,她必须要想办法找到一个新的草坪,但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定好了,所有的尺寸都是按照酒店草坪的大小制作的,况且只有两天了,去哪找结婚场地呢?
洪劲妮急得来回踱步,摆渡人同事们也乱了起来,纷纷询问哪里有空闲的草坪,恨不得都要给殡仪馆和墓地打电话了!
白暮晨在楼上听到了事情的始末,他杵着下巴思考片刻,打开手机的通讯录,找到了一个他本不想打的电话。
他的指腹悬在了通话键的上方,陷入抉择。一旦打这个电话,就等于再次自揭伤疤,犹豫了一会,他还是摁下了拨通键……
嘟嘟两声后,听筒里就传来了一个沙哑的男声。
“白大夫,真是好久没联系了!”
白暮晨听见这句称呼有些恍惚,“嗯,张总,我现在已经不在中心医院了。”
“您不在中心医院了,那您是去省里的大医院了?我还想着等疫情稳定,再请您来我家跑马场玩呢!”
“不是……”
白暮晨努力克制情绪道,“我的手出了点意外,没有办法再做手术了,所以就从医院退下来了……”
“唉呦,这……白大夫,那这也太可惜了,我这心脏手术还是您给我做的呢,要是没有您,我根本挺不过去啊!”
“您言重了,您是我的患者,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找您……是有点事想麻烦……”
“您说,白大夫,您千万别跟我客气,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只要是我张义能做到的,一定竭尽所能——”
白暮晨走到楼梯口,看着急得团团转的洪劲妮,他深吸一口气,朝电话里开口道。
“您的私人跑马场,还可以外借吗?”
楼下,洪劲妮走回办公室里,脑袋乱成一锅粥,她还没有打电话告诉安初阳这个消息,她更不知道该怎么跟安初阳说,你的草坪婚礼之梦即将破碎……
就在这时,“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高跟鞋脚步声传来,一抬眼,冷靖文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洪劲妮惊讶之际,冷靖文进来问道,“洪姐,你看新闻了吗?”
“我看到了。”
洪劲妮叹口气,“刚跟酒店确认完,近几日他们那办的婚礼全部都要延期了。”
“那洪姐,你打算怎么办?”
“只能试试寻找新的草坪场地了,但是现在只有两天了,很难,除非婚礼延后。”
冷靖文皱了皱眉,“洪姐,你之前不是说安初阳的丈夫过一段时间就要出差了吗?那他们这婚礼还能办成吗?”
洪劲妮揉揉眉心,“所以这个事情不好弄啊,草坪是不敢指望了。除非——看看有没有其他的新人突然之间取消婚礼,当然,这个可能性几乎为零。”
冷靖文眼神一变,突然开口,“那倒也不是没可能。”
洪劲妮心头一颤,“冷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几乎是一瞬间,冷靖文就做好了决定,“我可以把我的场地,让给安初阳。”
洪劲妮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再次确认,“你说什么?”
冷靖文走过去,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我对草坪婚礼本来也没什么执念,我当时租这个地方……”她顿了顿,“也是因为之前安初阳说过,她很喜欢草坪而已。”
洪劲妮从没见过为了好朋友这么“舍生忘死”的主儿,这毕竟是婚礼!
“冷小姐,你先冷静一点,那你的婚礼怎么办?”
冷靖文无所谓道,“没关系,我老公又不出差,我们可以延期啊。”
洪劲妮深吸一口气,“我的意思是,你的婚礼两天之后就要举行了,你们两方的亲朋好友,应该都收到了请柬。而且你预约的摄影摄像,化妆主持这所有的一切都要延期了!”
“是啊。”
冷靖文淡定的样子,在洪劲妮看来,仿佛是取消了一次晚饭一样简单。
“洪姐,你别担心。我们只是延期又不是取消,亲朋好友倒是好说,我一向我行我素,我的家人朋友都了解我,你说的那些安排好的环节,恐怕就只能损失一部分定金了。”
洪劲妮忍不住问,“那你的老公呢?这是你们两个人的婚礼,他同意延期了吗?”
冷靖文笑了,“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家陈先生肯定会听我的。不管我做什么疯狂的决定,他一定都是这个世界上最支持我的人!”
洪劲妮愣住了,她从未想过事情竟然是这么个发展,恍惚中,她脱口问出心中萦绕已久的问题。
“冷小姐,既然你处处为安初阳着想,那当时,为什么要抢走她的男朋友呢?”
冷靖文笑了,站起身,以手指做梳,捋顺长发,开口道。
“洪姐,你知道吗?当你已经无法赢得一场竞争的时候,你就只能改变游戏规则。”
“所以你——抢走了好朋友的男朋友?”洪劲妮一字一句问道。
“我只不过是改变了游戏的规则,把竞争者变成了合作者。”
冷靖文自嘲一笑,“当然,最初也只是试他,想看看他配不配得上安初阳,但很明显,他不配。”
洪劲妮在那一刻恍然大悟,那些所有她认为非常奇怪的现象,解释不通的理由,在这一瞬间突然都有了原因。
洪劲妮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看到冷靖文的时候,会觉得她的目光不可逼视,因为那种眼神就好像在打量一个竞争对手;为什么冷靖文要推荐自己曾预定的场地,因为她希望能和安初阳同一天结婚;为什么冷靖文要选择和安初阳同一款婚礼风格,不是因为模仿,而是……
洪劲妮呆在原地,她被冷靖文的感情所震撼,她隐忍又卑微,她做了一切但又保持沉默,哪怕被误解,也要继续付出……
洪劲妮忍不住问道,“那你,想让安初阳知道吗?”
“知道什么?”
冷靖文扭头一笑,“知道我把婚礼草坪让给她?还是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抢她男朋友?”
“都有。”洪劲妮答道。
“算了,洪姐。你就让安初阳安安稳稳的把婚结完吧。”
那天冷靖文走了以后,洪劲妮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久久地思考着。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打开电脑翻找冷靖文丈夫陈先生的《新人幸福档案》。
洪劲妮见过冷靖文的丈夫一次,是在酒店确认场地的时候。只记得他是一位开朗健谈,很喜欢武侠小说,开着私人诊所的知名牙医。
洪劲妮滑动鼠标,看到幸福档案的第一题,“您和您的爱人是怎么认识的,第一次相识的地点在哪里?”
冷靖文丈夫回答的是,“因为拔牙,地点是我工作的牙科诊所。说到这个,那时我刚实习不久,冷靖文来拔智齿。她的智齿蛀牙很严重,因为她非常喜欢吃糖,尤其是压力大的时候,就会疯狂吃甜食。我给她打了麻药,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是新人的原因,拔牙时智齿居然劈开了,我只费力拔出了一个牙根,还有一个牙根死活拔不出来。我当时急得满头大汗,冷靖文突然握住了我的手,用她发麻的嘴跟我说——别紧张,你可以的。”
“没想到,她鼓励完我,我更紧张了,毕竟是在一位大美女面前丢人。最后没有办法,我找了诊所里另一位经验丰富的医生,把那一半的牙根拔了出来。我当时吓坏了,很怕冷靖文对我不满意!但没想到冷靖文非常开心,她咧着嘴,对着镜子笑着说……”
“正好,惩罚我以后再也不能吃糖了。”
“我当时就被这个女孩的魄力和勇气震撼到了!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希望能够跟这个女孩,一起携手江湖,去过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洪劲妮突然想到,安初阳说过冷静文非常喜欢吃糖——
“那时候,我爸爸经常出差,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那种画着外国小女孩脸的巧克力糖!我怕胖嘛,就咬了一口,都分给冷靖文吃了。结果,哈哈哈,她吃出了虫牙!”
没想到,冷靖文跟丈夫的相遇,竟然是因为拔牙。
洪劲妮回忆起来,从她认识冷靖文开始,就从没看见冷靖文吃过爱妮工作室桌子上摆的喜糖,看来冷靖文是真的不再吃糖了。
可那糖代表着什么,洪劲妮也终于明白了。
15 在你的坟前跳一曲《酒醉的蝴蝶》。
那一天,白暮晨本来想找机会下楼去和洪劲妮当面道歉,但没想到冷靖文在爱妮工作室里谈了好久。
白暮晨最终无奈地被赵彩霞女士的夺命连环 call 叫回了家,因为第二天就是胡阿姨下葬的日子。
夜里,赵彩霞女士突然从衣柜里又翻出了那一条五颜六色的花裙子,面无表情地站在穿衣镜前试穿。
正在擦拭皮鞋的白暮晨有点困惑,问道,“妈,你明天要穿这个吗?”
“不行啊?”赵彩霞女士白了他一眼。
“嗯……你穿什么都行。”白暮晨不敢多言,继续给皮鞋打蜡抛光。
白暮晨知道,母亲这条花裙子纯属就是为了跟胡阿姨争 C 位买的,如今竞争者已经没了,这条花裙子穿起来也越发没味儿了。
白暮晨想到这里,突然回过头,咬着嘴唇,下了好大决心,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妈,你穿这身真好看!”
赵彩霞站在镜前顿时愣住,略带困惑地看着镜中的白暮晨,忍不住朝他会心一笑,眼角眉梢的皱纹,像蝴蝶翅膀的脉络,呈八字形扩散开来。
“好看!人儿子说你这裙子呢!你臭啥美?”白鹤年故意扫兴来一句。
赵彩霞瞬间掀裙踢起螳螂腿,白鹤年使出鹤形刁手闪身挡住。
当然,最后白鹤年同志还是被赵彩霞女士的无影乱拳打得连连大叫“老伴最美”,这场单方面压制才就此作罢。
次日,一大清早,赵彩霞女士四点钟就起来在厨房忙碌,给胡阿姨做下葬要用的祭品供菜。
客厅里,白鹤年用昨天被撅的生疼的胳膊肘碰了碰白暮晨。
“你妈最近有点怪,你今天帮我看着她点,别让她又装神弄鬼的。”
“怎么了?”白暮晨问道。
“你妈昨天晚上一宿没睡,一直拿着手机发微信。”
“很正常吧,毕竟今天是胡阿姨下葬的日子,她可能在和舞蹈队阿姨们商量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