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暮晨让出位置,洪劲妮平躺在病床上,闭上眼睛,问道,“开始了吗?”
白暮晨无奈笑道,“开始了,现在你的生命进入到了倒计时。”
“那我现在是什么反应?”洪劲妮闭着眼睛问道。
“真正的终点来临之前,我们都会做最后的挣扎,求生信号会不断向大脑传递,告诉大脑,你再不努力可能真的要结束了。于是大脑下达了最后一道指令,启动了回光返照模式。”
“哇,好刺激啊!”洪劲妮忍不住拽了拽被子。
白暮晨抚摸着洪劲妮的头发,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们的生命将会拼尽所有剩余的能量进行最后一次闪耀。最开始,从大脑皮层发出最高命令,我们的神经系统,神经内分泌系统,免疫系统同时工作……”
他说着,手在洪劲妮的头部游走,“它们不断向各个器官释放着不同的应激激素。垂体快速作用到肾上腺,肾上腺接到信号以后释放出肾上腺素。”
洪劲妮听到这里,掀起眼皮问道,“那我现在要做什么反应?”
白暮晨捂住她的眼睛,“你先把眼睛闭上。”
“哦。”洪劲妮乖巧地进入状态。
“肾上腺素会让人在生命的最后,释放出一些能量和力量。”白暮晨解释道。
洪劲妮的眼睛半睁半闭道,“我知道了,就类似于如果在战场上,我还能拼尽全力把炸药包扔向敌方!”
白暮晨被她这个比喻逗笑,“嗯,也可以这样理解。”
他继续说道,“与此同时,我们激活了交感神经系统,血管收缩,血压升高。在安宁疗护中,一般会在这个时间给你配上一部分止痛系统,让你恢复到一个比较健全的身体状况里。在那一刻,你就可以跟亲人们做最后的道别了。”
洪劲妮突然想到了什么,“那李阿姨,就是这样离开的吗?”
“嗯。应该是的……”
白暮晨顿了顿,继续说,“在你离开人世的时候,我们的大脑其实已经准备好了。”
“大脑这么神奇吗?”
“是啊,在弥留之际大脑会调动大量的脑细胞去释放更多的色氨酸、内啡肽……调动你全身去产生让你舒服的神经递质,把你变成一个致幻的状态。”
洪劲妮忍不住打断道,“就像电影里那种,在生命弥留之际会看见去世的亲人?”
“有可能看到他们,也有可能是感觉自己的灵魂腾空而起,也可能是你自己生命的回溯,看见那些记忆犹新的片段。”
白暮晨回忆道,“就像之前,我们在三亚夜航的船上,你说你站在高处的时候想往下跳。”
“嗯。你当时说,这是因为我们的自我保护系统出现了偏差。”
“对,这就说明,我们的大脑真的会欺骗我们。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离世时所看见的其实就是大脑为我们准备的善意的谎言,让我们在相对安详、平和、舒服的状态下离开这个世界。”
洪劲妮睁开眼眸,感慨起来,“人类真的好神奇哦,我们的身体到死都在试图保护我们……”
白暮晨抚摸着她的脸庞,继续道,“我之前在《衰老神经科学前沿》看到过一篇文章,里面提到他们在对一位 87 岁的女性进行脑电波检测的时候,她突然心脏病发作去世了,所以脑电波记录下了她在心脏停止跳动前后大脑的变化。”
洪劲妮顿时来了兴趣,“哦?是怎样的?”
“研究人员观察到一个神经振荡频段的特殊增加,也就是伽马震荡。”
“那是什么?”
“伽马波是在人类参与高认知功能时才会出现的,比如说在我们集中注意力,或者做梦,冥想,处理复杂信息的时候才会有。”
白暮晨顿了顿,“另外在她血流停止后,发现她的大脑左半球的伽马波仍在活跃。所以这就告诉我们,人即使死去的时候,大脑依然没有停止活动,反而更加活跃。这就很有可能体验到,我们刚才说的这些记忆回溯。”
“天呐,这也太神奇了!”
“是啊,所以尽管至亲闭着眼睛,但可能他们的大脑中正在经历着生命中最美好的一个时刻。”
洪劲妮畅想起来,“那我在那一刻会看见什么呢?”
“你觉得呢?”
洪劲妮闭着眼睛,笑了出来,“我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是那一次,我喝醉酒亲你,结果自己睡着的糗事。”
白暮晨展颜一笑,捋顺她鬓边的头发,“可能这件事过于刻骨铭心了。”
洪劲妮思忖道,“也可能是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整个人处于一种酒醉和半梦半醒的状态,所以潜意识更容易记住。”
白暮晨又想到什么,“其实,我还听过一种说法,人们在临死前最后失去的可能是听力。因为我之前做医生的时候发现,有些弥留之际的病人确实是被亲人的呼唤声,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的。当然,现阶段的理论还没办法解释我上述的那些现象,因为人类的大脑实在太神奇了。”
洪劲妮眨巴着眼睛,“是吗?如果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我要是快死了,你可一定要在我耳边多说几句我爱你,知道吗?”
“何必等到那个时候呢?”
白暮晨顷身过来,嘴唇贴着她的耳廓,一字一句道,“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那一晚,他们相拥在病床上,互相诉说着我爱你,甜甜地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洪劲妮不慌不忙地吃完早饭,她梳洗打扮,宛如这就是极为平常的一天。
不一会儿,亲朋好友们就来了,病房都要挤不下这么多人了。
洪劲妮看这架势,打趣道,“不然和江医生说说,咱们组团进手术室吧!”
众人看当事人精神状态不错,也都纷纷放下心来。
时间到了,护士来通知准备进手术室了。
大家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她们簇拥着洪劲妮一路坐电梯来到手术室门外。这次反倒是洪劲妮在安抚众人,她又和白暮晨抱了抱,才挥挥手独自转身前往手术室。
这种熟悉的单枪匹马应对生死的感觉又来了。
洪劲妮走进手术室的大门,穿过回廊和层层自动门,终于进入手术室的腹地。
因为这次洪劲妮要进行的是乳腺肿物切除术,也就是保乳手术。所以,手术前需要由医生给她提前注射荧光试剂,这是为了手术中实时检测肿瘤边缘用的。虽然洪劲妮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这两针是真的疼,这股疼痛仿佛拉开了这场手术的序幕。
洪劲妮走进手术室,江窕已经换好手术服等候已久,其他医务人员正在整理无菌处理用品,放眼望去眼前是一片静谧而萧瑟的蓝绿色。
江窕隔着口罩朝她笑道,“别紧张,有我呢!”
洪劲妮笑了,“一回生二回熟,我不紧张了。”
她说着脱掉衣服,从容不迫地躺在手术台上。
江窕走过来,二人相视一笑,她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洪劲妮莞尔,深吸一口气道,“准备好了。”
“那手术开始了。”
随着江窕说完这句话,洪劲妮被盖上手术无菌巾,她感受到麻药被注入到身体里,她的眼皮有点发沉,意识开始涣散。
她看着手术灯隔着绿布依旧刺眼的光芒,脑海中仿佛出现了白暮晨所说的,死亡前生命回溯的幻觉。
她回忆起自己三十一年的人生,那些细密的脉络和出人意料的转折,在她的眼前铺陈开来。此刻,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与平和,那些被记起的部分,如火花般跳跃在她的眼前,蕴藏在她的生命能量之中……
——那一年,她出生了,带着嘹亮的啼哭和挥舞不停的小拳头。
——那个冬天,母亲去世了,她穿着母亲给她新买的粉色加绒棉袄,呆呆地站在门口。
——那个夏天,她看着乳腺癌的确诊单站在雨里,忘记了打伞。
——那个秋天,一个无人的深夜,她跑到空旷的天台,任凭凛冽的寒风把她吹的摇摇欲坠,一个人朝她喊道,拉住我!就在她失去求生欲望的时候,一个人对她说,你很漂亮。
——那个深冬,她勇敢辞职后开始创业,她在民政局门口一边发着传单,一边跺着脚上的雪,“你好,爱妮婚礼策划公司开业大酬宾……”
——那个春天,她终于挺过了漫长的疫情,却在酒店经历了颠倒的红白喜事,也啼笑皆非地开始了她和白暮晨的故事。
——那个雨夜,她看着漏雨的屋顶,联想到自己无望的爱情,流下断线的眼泪。
——那个黄昏,她借酒消愁,醉眼朦胧地指着眼前的人说,“白暮晨,我想要你做我的男人。”然后她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嘴唇。
——那个午后,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她听见白暮晨毫无征兆地对她说,“我接受你的表白了。”她噗的一声,喷出了嘴里的水,很狼狈。
——那个夜晚,湖边的酒吧里,她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大声喊道,“我得过乳腺癌。”连湖里的鸭子都知道了,扑腾着翅膀,惊起涟漪。
——那个深夜,她跟白暮晨在夜航的船上,凝望着彼此的眼眸,诉说着呼之欲出的谜底,“我爱你。”
——然后是,昨日天台上意料之外的惊喜婚礼。
这些记忆仿佛经过了溶解、蒸馏、提纯,被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她的身体里。
她闭着眼睛,好像正在感受着大脑为她杜撰的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
在心电监护仪器发出的滴滴声中,仿佛有人从空旷的远方,在呼喊她的名字。
洪劲妮——
洪劲妮——
洪劲妮——
……
有两种声音在她的左右耳畔交替回荡……
“欢迎各位莅临洪劲妮女士的婚礼。”
“诚邀大家前来参加洪劲妮的葬礼。”
105 【终章】红白喜事
半年后。
两股红白车流一左一右驶进了铂尔曼酒店,天鹅湖喷泉边的枫树已经被秋意尽数染红,一片枫叶缓缓飘落。
白事车队的头车里,一身黑衣的唐清扬走下车,旋转的枫叶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的肩头,她关上车门,掸落了肩膀上的枫叶,一脸严肃地走向酒店的大厅。
与此同时,对面的婚车上走下来一身正装的陆卓然,两个人在电梯口相遇,唐清扬帮他整理了一下玫瑰胸花,二人拉着手走进电梯。
陆卓然问道,“在几楼来着?4 楼还是 3 楼?”
唐清扬答道,“金色玫瑰厅,那是 3 楼。”
二人按下按钮,电梯叮地一声抵达三楼。
唐清扬挎着陆卓然的胳膊,走到金色玫瑰厅的门前,只见一个大大的横幅写着:“欢迎各位莅临参加洪劲妮女士的葬礼”。
陆卓然仰着头,看着横幅,问道,“你说这到底谁的主意?”
唐清扬笑了,“你说呢?”
陆卓然摇了摇头,二人了然地对视一眼,走入已经坐满的金色玫瑰大厅。
两人分开,走向左右两边的嘉宾位置。
陆卓然找到自己的位置,刚坐下,发现身边正是一身黑色风衣的江窕。
他顿时一惊,问道,“江窕,你今天不是有手术吗,请假来的?”
江窕看了他一眼,笑道,“毕竟是洪老板的葬礼,我可不敢缺席。”
陆卓然心领神会,两个人并排坐在了一起。
另外一边,唐清扬入座后,她的身边是聂笑谦和朴松灵。
唐清扬打量着聂笑谦身上和陆卓然同款的西装,点点头,又往他的脚看去。
聂笑谦无语道,“别看了,皮鞋,不是拖鞋。你跟洪劲妮怎么都以为我生活不能自理?”
唐清扬捂嘴一笑,“我还是第一次看你穿的这么人模狗样呢!”
两人打闹间,朴松灵一个劲儿揉着脚腕,唐清扬问道,“松灵,你脚不舒服?”
朴松灵瘪瘪嘴,“清扬姐,我还是不太会穿高跟鞋……”
“没事儿,一会儿你慢慢走,别着急。对了,东西带了吗?”
朴松灵晃了晃手里的丝绒礼盒,“在我手里呢。白哥交给我的重任,错不了!”
她们的身后是分别穿着黑白连衣裙的冷靖文和安初阳,二人正打着聂笑谦设计的游戏《聊斋志异》。
只见冷靖文举着手机,一脸严肃地指挥道,“初阳,注意你身后!”
“哪里哪里?”
“快放大招!”
安初阳一阵手忙脚乱,“哎呀,打歪了,我死了……”
冷靖文扔掉手机,彻底无语了,“跟你组队真是带不动!”
安初阳从小挎包里变出一颗糖,递给冷靖文,“别生气了,大不了我送你新款皮肤嘛。”
冷靖文接过糖,挑眉道,“你说的哦!”
她们俩的旁边是苏冉和程奕军,程奕军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毛毯盖在苏冉的腿上,关切道,“入秋了室内有点凉,你冷不冷?”
“没事儿。”苏冉莞尔一笑。
她们的旁边是岑茜和段一帆。
此刻,段一帆手里拿着张 A4 纸,正在默念着什么。
岑茜握了握他的手,鼓励道,“你之前不是主持过吗?别紧张。”
段一帆推了一下眼镜,难掩忐忑,“毕竟这次才是正式的。”
二人的身后是一袭华服的金娜娜和金姐,金娜娜正举着手机支架进行直播,她对着屏幕笑道,“哈喽,各位友友~我来参加朋友的葬礼,顺便给你们直播一下。”
一条刺目的弹幕蹦了出来,金娜娜定睛一看,念道,“葬礼也直播,毫无人性!”
金娜娜秀眉一拧,对着屏幕笑道,“哈,亲爱的,这是我的直播,您爱看就看,不爱看就出去,真是哪儿哪儿都有杠精!”
另外一边,座位席的前排正是相聊甚欢的洪建国、赵彩霞和白鹤年。
洪建国正在分享自己上周钓到 10 斤大鱼的英雄壮举,就在三个人哈哈大笑之时,一个穿着 Silvano Lattanzi 黑色雕花小牛皮正装鞋的男人缓步走来,他优雅地扶住白色西装的下摆,俯身道,“爸妈,咱小点儿声,葬礼马上要开始了。”
三位老人一扭头,对上白暮晨温和的视线,连连点头。
“哦,好好好,我们不说话了。”
“低调低调。”
与此同时,白暮晨直起身,和主舞台边的段一帆挥手示意,段一帆收到信号,从容不迫地走到了舞台上,拿起麦克风。
“请各位保持安静,一切喧哗声暂停。”
台下,众人停止了交谈,礼堂一片安静。
段一帆朗声道,“欢迎各位来到洪劲妮女士的葬礼。泰戈尔在《飞鸟集》中写道,‘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用这句话来形容我们今天的主角洪劲妮女士,再合适不过了。下面让我们有请,今天葬礼的主角洪劲妮女士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