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桂花没把周惠消失的事情放在心上,只当她是出去躲懒了。在她看来,周惠一辈子也没出过这一亩三分地,更不会想到她偷偷进了城。
钱桂花生气的是周惠消失了一天,拖累了自己。她这都多少年少过饭了,就因为周惠的偷懒,拖累她还要烧火做饭。
因此她第一反应不是追问周惠的去处,而是自己终于可以休息了,只想赶紧把周惠撵进厨房,让她解放出来。
钱桂花说完之后,看着周惠杵在原地不动,心里更生气,粗俗的骂道,“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还杵在那干什么,俺喊你你没听见啊。”
“就是,跟耳朵聋了似的。”金小妹在一旁幸灾乐祸,煽风点火。
“你耳朵倒是没聋,就是嘴里太臭,口气太大。”周惠马上就要离开金家了,也不必再伪装。
她站在原地,用手在鼻子下面扇了扇,一副被金小妹熏到的样子。
“你说什么……你嘴里才臭呢!”金小妹平常虽然飞扬跋扈,经常欺负原主,但是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孩子,被周惠这么一说,顿时被气的涨红了脸。
钱桂花怎么根本没想到周惠居然敢顶嘴。
“你这个死丫头怎么说话呢!”钱桂花一撸袖子,乍开胳膊,张牙舞爪就要来打她。
院子里吵吵闹闹,眼看着就要打起来,金平安在屋子里也坐不住了。
他和钱桂花一样,只以为周惠是在村里或山里转转,丝毫没有担心她的安危。
但是周惠没有主动向他汇报自己的行踪,在他看来无疑是挑战他一家之主的权威。
他是故意让老婆子教训一番儿媳妇,省的以后她心大了翻了天,再给儿子惹麻烦。
谁知道今天周惠居然一改往常的逆来顺受,还和妻女二人吵了起来。
金平安内心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出来扮演和事佬。
他出来第一件事反而教训起来了妻子,“你看你,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家容不下儿媳妇。”
等把钱桂花训老实后,脸色和煦三分,转过头来对周惠哄骗道,“惠儿,你婆婆也是担心你,只不过他这人嘴笨不会表达,总是好心办坏事,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周惠看着他精妙的演技,很给面子的一笑。
如今她腰包鼓了,底气也足了。本来就是来告辞的,也没必要继续扮演父慈子孝。
她直接说道,“金叔叔,我看金婶婶好像不是很赞同你的说法,她似乎看我不顺眼。既然这样,我看我还是离开好了。”
金叔叔?金婶婶?
周惠一开口,就把金家三口人惊住了。
周惠一直以来都叫他们婆婆公公,可是刚刚叫他们什么?……叔叔?婶婶?
金平安怀疑他们听错了,“惠儿,你刚刚叫俺们什么?”
“叔叔啊,你不就是我叔叔吗?”周惠笑着坦然道。
她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金叔叔,你们昨天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今天进城,就是去找金耀宗,也见到了她新对象,是个城里的大小姐。我和金耀宗已经谈好了,都同意取消这门婚事。”
“你……你都知道了。”金平安有些心虚,结结巴巴的道。
他像是被人撕掉了伪装,皱巴巴的脸上泛起一丝尴尬的红,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一脸憨厚的道,“惠儿,不管你和耀宗怎么样,这里都是你的家,俺和你婶子都把你当亲生女儿对待。”
周惠笑了笑,心里明白这种话听听就好,谁当真谁是傻子,话里却给金平安留足了面子,“我知道,金叔叔你是个好人。”
“但是你为我考虑,我不能不为了叔叔婶婶考虑。虽然我和金耀宗都同意退婚,但是毕竟我们曾经是未婚夫妻的关系,瓜田李下好说不好听,以后嫂子进了门见了我肯定不舒服,我看还不如现在就回家去。”
“惠儿你别担心,有叔在谁也不能欺负你,让你婶子给你说个婆家,你就从家里出嫁。”金平安皱眉不松口,要是这时候把周惠撵走,他儿子就真成了陈世美了。
他心里算得明白,到时候在媳妇儿进门之前把周惠嫁出去,也不过是两条被子打发出门,还能捞一笔彩礼,是个稳赚不赔的事情。
金平安布满皱纹的脸上一片淳朴,眼神里却不时的闪过精光,暴露了他的本性。
但是可惜,金家所有的心眼子都长在了金平安身上,金小妹完全没有遗传到她爹的半点心眼。
此时一听这个拖油瓶不走也就算了,还要让自己家出嫁妆,她可不愿意,这不是占了她以后的嫁妆嘛!
金小妹嘟嘟嘴,白了周惠一眼,对金平安扯着嗓子喊道,“爹,她自己想走,你就让她走呗,咱家干啥还要白养着她,还给她出嫁妆,咱们又不欠她的。”
“住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金平安呵道。
他余光看着周惠站在一旁,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化分毫,心里也升起来三分不满,但是嘴上还是训斥着小女儿,“以前惠儿是你嫂子,从今以后她就是你姐姐,在俺心里你们都是俺的女儿,没有什么白养不养的,俺都一样对待,以后你们出嫁俺都出一样的嫁妆。”
“凭啥给她出嫁妆,她吃咱家的和咱家的,还不够啊!”金小妹不依的大闹,眼神恶狠狠的盯着周惠,像是一头护食的小狼狗。
金小妹的声音尖利又有些刺耳,这个时间正是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候,周围的几家人都伸着脖子好奇的打量着,更有好事的闲汉直接端着饭碗出来,边看边吃。
俨然把金家的闹剧当成下饭菜了!
金平安看着自己成了笑柄,脸上的憨厚的表情也维持不住了,直接黑下脸来。
“周惠,有什么事咱进屋好好商量,别让邻居看笑话。”金平安声音里带着警告。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钱桂花递个眼色。
别看钱桂花平时蛮不讲理,飞扬跋扈,其实金平安才是家里说一不二的大家长,一个眼神就让钱桂花明白了他的意思。
“干什么都围在俺家门口,都闲着没事干了,滚滚滚,别都挤在俺家门口,想看热闹回你自己家看去!”钱桂花挥着手,一副赶苍蝇的样子。
“俺又没站在你家里,你管的还怪多呢。”闲汉赵老三也不是好惹的,一边往嘴里扒拉着饭菜,一边浑不吝的道。
他看着院子里的金平安,撇撇嘴,故意拉长声音嬉笑道,“金老头,我听说你家金耀宗攀上城里的高枝了,你这动作可够快的啊,转身就要把惠儿给赶出家门了。”
“金老头你这个命真是好啊,你儿子上学的时候,惠儿给你家当牛做马,家里家外一把抓,就连地里的活也不比男人干的少,现在你儿子马上要工作了,像惠儿这样的农村丫头可就比不上城里媳妇儿了,转脸就让把人家撵出去。嘿――你说这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就是脑筋够用哈!”
要他赵老三说,他最看不上的就是金家这一家子,天天摆出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就是嘴上说的好听,什么把周惠当亲生女儿看待,都是屁话!
其实背地里竟干那些黑心眼的事。不说别的,周惠自从十二三的时候,就天天下地,干起了大人的活,再看他家金小妹呢,现在也不小了,天天就是吃喝玩乐,从来没去地里站站脚。
他赵老三可是个聪明人,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钱桂花哪能容的别人侮辱自己的儿子,更何况是赵老三这种村里有名的懒汉,当即眉毛立起,双眼瞪得溜圆,一撸袖子怒骂道,“放你娘的屁,你少在那胡咧咧,哪是俺把她撵出去的,是她自己要走,俺养她这么大,还养出仇来了。”
“你少在那说俺儿子的坏话,俺儿子以后是要在城里当大官的,你别好的坏的都往他身上扯,小心以后吃不了兜着走!”
第8章 离开
周惠看着钱桂花色厉内荏的样子,嘴角带着一丝嘲笑,故意向钱桂花说道,“金婶子,金耀宗还没毕业当上你所谓的大官,你这谱就摆起来了,小心被人听到影响他的前途。”
“影响前途”这四个字的威力是巨大的。
这词一出,不仅钱桂花立刻禁声,就连一直在后面当老好人的金平安也挺直了腰板儿,恶狠狠冲着妻子骂道,“让你满嘴胡咧咧,什么都乱说。”
他一边说着,一边挥舞着手里的烟袋杆,超钱桂花的胳膊抽去。
“啊――”钱桂花吃痛的收回手,胳膊上瞬间肿胀出一条红印。
她带着些惧意的看了眼金平安,低着头后退两步,不敢再说话。
周惠虽然不喜欢钱桂花,但是也看不上金平安这副窝里横,打老婆的样子。
“金叔叔,我看你还是别和婶子在这里吵闹了,平白惹村里人笑话。”
“事情我都说清楚了,以后我和金家就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了。”周惠拿了金耀宗的钱,也是说话算话,认真的重申道。
“周惠,你真的想清楚了?”金平安心里暗骂周惠不识抬举,他看着周围看热闹的邻居,半是恐吓半是劝说道,“你要是离开了俺家,你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就算我能在这里落脚,这里也不是我家。”周惠想的清楚,才不会因他三言两语而动摇,她坦然的笑道,“而且金耀宗可是交了新的对象的,我留在这里,那个城里大小姐又算什么?难道算妾吗?”
金平安面色一凛,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钱桂花一拉衣襟,小声道,“当家的,俺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
“城里的姑娘都娇气,这以后新媳妇进来看见她在这,不一定乐意。”
金平安听了这话咬紧牙关,思索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行,既然你非要走,俺们就放你走。”
“但是俺们家里的东西,你可不能带走。”
“好。”周惠一口答应下来,“我和奶奶道完别,我就走。”
周惠拎着买回来的秋梨膏,走到金奶奶的房间。
老人家坐在靠窗的炕边,院子里的闹剧听个正着,周惠走进来的时候,老人家正抹眼泪。
“惠儿,你说你这糊涂孩子,干啥非要走啊,你说你离了咱家,吃什么住什么?”金奶奶一把拉住周惠的胳膊,用力的扯着她不让她挣脱,半是劝说半是哀求道,“听奶奶的话,啊,跟你爹娘认个错,就说你知道错了,别走了,别走了。”
金奶奶流着眼泪,脸上都是对周惠的不舍,还有一些害怕和悲伤。
老人家心里清楚,这个家只有周惠能靠得住,每天为她烧炕,烧热水,给她洗脚、端饭……她自己的儿子儿媳妇和孙女平时一步也不往自己的房间里来。
她知道他们嫌她天天咳嗽,怕传染。
现在周惠要走了,金奶奶不免产生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哪舍得放手。
以后就没人管她了。
“奶奶,事情到了这步,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周惠脸上带着安抚的笑容,温柔的拍了拍金奶奶的手,到底是没有松口。
她不想再这话题上纠结下去,提起手里的秋梨膏转开话题,“奶奶,这天气越来越冷了,你的咳嗽也越来越厉害,我给你买了秋梨膏,您每天用水冲点喝,能缓解一下咳嗽。”
周惠职业病犯了,刚想说让她注意保暖,不要受冻,不要邪风入体,又想想她们两人装着芦苇絮的辈子和金平安夫妻的为人,到底是把这些话咽了下去。
“惠儿,惠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啊,”金奶奶一手抱着秋梨膏,另一手有些难过的轻拍周惠的胳膊,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往下流。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出来,怕不是后悔了吧,小妹,你进去看看怎么回事,让不相干的人赶紧走,咱家可不是谁想来就来,谁想走就走的!”
正待周惠还想再劝劝金奶奶,就听到门外一个泼辣的声音,在那指桑骂槐。
得,周惠闭口不言,知道自己不能再多呆了。
“奶奶,您今后多多保重,我得走了。”
周惠站起身来,向金奶奶告别。
“惠儿,惠儿……”金奶奶看着她转身走出房门,眼泪流的更凶,她颤抖的伸出手,伸向门外的方向,凄厉的呼喊着周惠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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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惠推开房门,在金家一家三口的怒视中,脚步轻快的走出金家门。
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们还没散,她看着蹲在门口的赵老三,脸上带着真挚的笑容,走上前去,真诚的感谢道,“赵大哥,刚刚谢谢你帮我说话。”
友好的语气让赵老三一愣。
他一直都知道村里人看不上他,觉得他天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他也知道自己懒,但是他又没妨碍别人,不偷不抢的,不就是不想干活吗,凭什么都是一副看臭虫的眼神看他。
久而久之,他干脆破罐子破摔,练就了一副厚脸皮。这还是第一有人客气礼貌的和他说话,还是谢谢她。
一向被骂都能面不改色的赵老三,居然破天荒的红了脸。
他一直手拿着饭碗,一只手有些无措的挠挠头,眼神都不敢和周惠对视,“不,不碍事的,俺就是嘴快,有啥就说啥了。”
赵老三暗自唾弃自己没出息,他眼神飘忽间看着周惠两手空空,有些忧心的问道,“惠儿,这天都黑了,你现在离开去哪里了啊?”
“我准备回大石村去了。”周惠回答道,“我家里还有一套院子,以后在哪里也是吃喝不愁。”
“大石村?”赵老三听了这话,不禁皱起了眉头。
想当年,周惠的爸爸也是风云人物,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大夫,村里不少人都得过他的照顾,找他看过病。周父去世后,周家的事大家也都清楚,周惠家的房子现在被周老二住着。
周老二不是省油的灯,那可是比他还不讲理的无赖,“这……你叔叔能让你回去住吗?”赵老三有些担忧的问。
“我家的房子,我回去住不是理所当然吗?不需要他们同意。”周惠笑着说,眼神里都是志在必得。
第9章 夜访
大石村的大队长家里,大队长周玉福坐在门口,一口一口的抽着旱烟,脸上带着惆怅的表情。
“抽抽抽,就知道抽,抽死你算了。”大队长夫人郑天英盘腿坐在炕边,手里攥着一把票和钱,数过来数过去,数量也不见多。郑天英脸上带着愁绪,她一转眼看见一旁吞云吐雾的丈夫,泼辣的骂道。
谁能想到,在大石村向来说一不二的大队长,居然是个妻管严。
此时,周玉福听见妻子的骂声,缩了缩脖子,犹豫片刻到底是按灭了烟袋锅。
“家里就这点东西,你再数也数不出多来,还能凭空多出一张。”周玉福将烟叶袋缠在烟袋杆上,无奈的朝妻子劝道。
“你这个死老头别说话,俺心里正烦着呢。”郑天英一个凌厉的眼神瞪过来,吓得周玉福赶紧闭紧了嘴,不敢再出声。
谁知道他就是默不作声的坐在门口也能惹火烧身,郑天英看看手里的钱,一生气的拍在桌子上,指着周玉福埋怨道,“你说说你当这个大队长有啥用,钱,钱没有,票,票也弄不来。眼看着你儿子就要娶媳妇了,这彩礼还没凑齐。你天天就知道抽烟,那你是能抽出钱来,还是能抽出票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