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
温恋舒屈膝行?了个礼,预备礼貌抬头?认个脸。
却在抬起头?的那瞬,毫无防备的,一张自己苦寻多年的秀气容颜,就这么刷的一下映入眼帘。
因为温恋舒方才目不斜视。
对?方也只是安静而坐,善于隐匿。
所?以?先前一直没看到。
此事乍然相见,温恋舒一下怔住,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黎初姐姐?”
第三十章
――黎初!
原御史台黎颂年的独女。
*
黎颂年与温颐科考同期, 两人交情颇深。
自然而然的,作为小?辈中的姑娘,温恋舒和黎初也成了手帕之交。
当年先帝昏庸, 满朝上下少有人敢直言,唯黎世伯殿上怒斥。虽在叔父的周旋之下,黎家未曾因此灭门。
但不久后,却被先帝随意安了个叛逆罪名, 惨遭流放燕地?。
黎世伯一身忠贞,却罢免于不忠。
每每提及,都是叔父一生之憾。
可惜彼年温家未及权盛,叔父救不得?黎家, 但却暗中接出了黎初, 定下了她和温明书的口?头婚约。
欲以待嫁之身,保下黎初不被流放。
但是黎初姐姐母亡,唯剩一老父。
她不舍黎世伯独自流放, 因此夜奔而去, 不告而别。
等到温家找到,为时已晚,黎世伯于山洪中, 乱石覆压而丧生, 黎初姐姐也?在奔赴途中不见了踪迹。
这些年他们?一直致力寻找。
未曾想,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再相见,温恋舒不可谓不惊讶
黎初亦站起来, 不安攥着手。
被众人围观,她脸上呈现出一种惶恐的白。
除了对故人相见的泪目, 身上更?有股雨雾般,一碰就?碎的脆弱和不安。
魏长序拧眉站过去, 为妻子挡去诸多?不适的目光。
沉脸的丈夫虽不说话,这一举动无疑不让人心安,黎初终于鼓足勇气,对温恋舒笑了笑。
她难得?笑。
这么一笑,看的魏长序倒是一愣。
黎初:“舒、舒舒。”
熟悉的声音,感觉却不尽相同。
以前的黎初虽也?温婉,但不至于怯弱。如今的她只是说两个字,却好似花了浑身力气,满面的惶恐。
生怕被人嫌弃似的。
温恋舒有心想问,却知道不合时宜。
魏长序看了眼魏长稷,“来日方长,你夫妻且先把认亲走完。”
接到兄长递过来求救的眼神?,魏长稷不得?不出手,把温恋舒先行牵住,“走吧!去这边。”
温恋舒下意识舍不得?,往后继续看。
却发现她走的那刻,身后黎初明显松了口?气,又下意识把自己隐匿起来,低头沉默,存在感极低。
这还?是当初那个文?采极盛,气质雅淑的黎初姐姐吗?
温恋舒抿唇,百般不解。
柳氏明显偏心温恋舒,徐氏和小?金氏哪敢找事,妯娌间?一派和气都过了礼,剩下的就?是小?辈。
徐氏和小?金氏分别育有一子,温恋舒并未过多?关注。
魏长稷只与魏长序关系好,她在意的便只是大房孩子,如今中间?多?了个黎初,温恋舒又上了几分心。
众所周知,魏长序死过一个妻子。
是以孩子堆中个子最高,十岁上下,面容又和魏长序三分像的男孩,应当就?是那亡妻留下的孩子。
果不其然,魏长稷指着他介绍:“这是砚哥。”
魏长序长子,其名魏砚,是他没错了。
魏砚给温恋舒拱手,彬彬有礼,“二婶。”
同为家中长子,难免从小?被赋予重任,魏砚和侄子温以卿相似,不可避免气质略显的沉稳。
这样?的孩子明是非,少祸端。
黎初姐姐作他继母,倒不至于太难做。
“嗯,砚哥起来吧。”温恋舒把他扶起来,却意外看到,藏在魏砚身后的,还?有个姑娘。
大冬天的,小?姑娘穿着红袄。
束着小?花苞,带绒球的发带绑在两边头上。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呆萌又可爱,只是躲在哥哥后面,有些过分安静。
“这是?”
不怪乎温恋舒追问,她简直和黎初小?时候一模一样?。
温恋舒眼睛瞬间?转不动了。
魏长稷了然,朝小?姑娘招手,顺便解释道:“这是大嫂生的。”
温恋舒一呆,盯着小?姑娘有些惊讶,不曾想几年未见,一见黎初姐姐竟都有了孩子。
但很快,温恋舒就?意识到不对。
因为即便是应魏长稷召唤走出来,温声细语的让她打?招呼,小?姑娘也?只是攥着哥哥的手,朝温恋舒眨眨眼。
这便是她的招呼吗?
温恋舒蹲下去试探道:“晴姐?”
见小?姑娘呆愣一瞬,她便知自己猜对了,小?姑娘确叫晴姐无疑。
可能?源于和黎初一起长大,对黎初的女儿有天然的亲近,温恋舒下意识想亲昵的摸摸她头。
谁知接下去一幕,完全出乎温恋舒预料。
温恋舒手才伸到一半,魏晴便像受了什么惊吓,直接扭头扑到魏砚怀里,小?肩膀还?有些发颤。
像认生……
却比认生更?加严重。
温恋舒直接懵在原地?。
“对不起二婶,晴姐不喜欢人碰。”魏砚紧张护着魏晴,眼神?警惕。
温恋舒便知,魏晴应当不止是不喜欢人碰。
“晴姐还?不会说话。”旁边魏长稷跟她耳语。
温恋舒心里又是一阵惊骇。
若没看错,魏晴少说也?有三岁,便是说话再晚的孩子,也?不至于三岁不会说话吧?魏晴怎会……
温恋舒下意识看向?担忧的黎初。
身为母亲,此时黎初难免对女儿关注,面色沉痛。
心中猜测万分,却也?没再强求,温恋舒把礼分别送出去,这个插曲略过去。
*
“既是认过亲了,国公爷和诸位妹妹请便!”
按理魏长稷成亲,今日家中应当一同吃饭,但柳氏放下茶盏发话,赶客的意思十分明显。
更?奇怪的是和之前一样?!
魏国公虽有不满,却没说话,沉默起身,率先走了出去,步伐快的,似乎这里有什么东西追着他似的。
几位姨娘并她们?的孩子,赶忙紧随其后。
无论是柳氏的夫妻关系,还?是魏长稷的父子相处,甚至黎初的出现,乃至魏晴的不会说话……
桩桩件件,无一不透着诡异。
抓的温恋舒心中心痒难耐,又不能?这时候问。
等魏国公他们?都走了,柳氏才很高兴的招呼他们?去,“外人都去了,咱们?一家人吃个饭。”
这话魏长序和魏长稷都不觉有异。
前者过去抱起惊魂未定的女儿,“跟父亲吃饭去,你祖母准备了晴姐最喜欢的蛋羹。”
后者则伸手牵起温恋舒,“走吧。”
黎初事不关己,魏砚也?目不斜视。
只有温恋舒奇怪……
似乎魏长稷母子三人,谁都不曾把魏国公和魏国公的姬妾孩子,当一家人看待。
云嬷嬷见状,赶忙示意人把饭菜摆上。
这季节的冬笋鲜嫩,辅以酸菜火腿做成臊,浇在面上是最美味的存在,云嬷嬷给每个主子都先盛了碗面。
又给魏晴魏砚兄妹摆了蛋羹。
细嫩的滑蛋,点缀葱花香油,食欲大开。
食不言,寝不语。
本来都好好的,直到秃噜的声音忽然传来。
就?连害怕的魏晴,都张大嘴巴看向?魏长稷,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柳氏知道自己儿子什么德性,但他娶的媳妇却是个规矩的,小?心觑了眼温恋舒,柳氏捂嘴轻咳两声。
声音很小?,像寻常的喉咙不舒服。
魏长稷推给柳氏一盏茶,就?没有再管。
柳氏:“……”
温恋舒则呆了瞬,反应过来想说什么,又顾及着给魏长稷留面子,硬生生把话头咽回去,桌下踢他了一下。
魏长稷顿了下,也?反应过来。
又挑起筷子面,不过这回入口?控制着声音,好似没事人似的。
任谁也?不知道,就?在这个桌面下头,男人小?腿早赶在她脚离去之前,把温恋舒截住。
如今她柔软鞋面包裹的足,正?被他腿夹着。
不仅如此,他还?有意无意的磨动,撩拨于她。
大庭广众,他怎敢……
温恋舒低着头,红了张脸,有些坐不住的,手指撑着桌面。
幸而她这点异样?,在别人看来,只理解为丈夫失态,她做妻子的面上挂不住。
柳氏和魏长序分别瞪了魏长稷一眼,提醒他注意场合,也?注意仪态。
黎初则小?心翼翼看温恋舒。
知她打?小?讲究,定不喜魏长稷这般做派。
然而小?夫妻心思各异,谁都没露陷,这顿饭算是有惊无险的度了过去。
*
新媳妇进门,知道柳氏定有话交代,饭后魏长序提出离去。
温恋舒下意识抬头看黎初。
同时黎初隐晦朝她递了个眼色。
温恋舒才安下心来,静坐不乱的继续等待。
果真很快柳氏就?叫:“舒舒跟我来一下。”
“好。”温恋舒趁机使劲,抽自己的脚。
这回魏长稷默默松了腿,放她离去。
但因为被夹的久了,血脉不畅,站起来脚背传来一阵酥麻,她斜瞪无状的魏长稷一眼,忍着难受随柳氏而去。
谁知魏长稷也?站起来。
察觉到身后动静不对,柳氏好奇的转过来。
瞧见儿子对媳妇亦步亦遂,没忍住噗嗤笑了,“我叫的是舒舒,你跟上来作甚?”
“母亲有吩咐,儿子也?来垂听一番。”魏长稷厚脸皮道。
柳氏没好气白他。
“得?了吧!以前有吩咐,你那次不跑的比兔子还?快?如今舒舒一来,你倒乐意往跟前凑?我倒要感谢舒舒,让我这小?儿子也?愿意垂听教训了。”
温恋舒被说的,不免嫣红爬上脸侧。
瞧她娇羞,魏长稷心里痒痒的,恨不得?现在把人抱回去。
但事实是母亲抓了温恋舒手,对他毫不留情道:“上赶着也?晚了,如今母亲这边不稀罕你,且在外头等着吧。”
说着她把人牵了去。
魏长稷只来得?及看温恋舒留下的一阙裙角。
层层花瓣似的摆动,不消片刻便也?不见了。
他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又不能?冲进去和母亲抢人,索性抓了桌上最近的杯子。
“二爷,那是二夫人的茶……”云嬷嬷急道。
话音没落,魏长稷仰头灌下了肚,手背擦着嘴道:“是吗?”他有些懊恼,“我没注意。”
云嬷嬷:“……”
究竟是不是没注意?
那就?只有魏长稷自己明白了。
里边内室,柳氏让温恋舒随意坐,她则去一旁柜子拿来个小?匣。
本以为会是珠钗一类,低头看却是错了,里面只放着把钥匙,被柳氏递给她,“这是老二私库的锁匙。”
温恋舒眼睛一大,“私库?”
不是她奇怪,主要没成亲的男人,所得?大多?都充公,魏长稷竟然有私库?且能?用到钥匙封锁,那数量定然极丰。
柳氏点头。
“对,私库,往后你为他管着。”
温恋舒受宠若惊,“母亲这……”
“别急着拒绝。”柳氏坚持塞给她,“我与魏国公感情不睦,想必你也?看出来了。”
虽然看出来了。
但被自己婆婆这般直接说,温恋舒还?是有些尴尬。
“但感情再不睦,我是这家主母,他们?兄弟的钱放在我这儿,总免不了被人分一杯羹,我不愿他们?分!”
柳氏说的冷若冰霜,一脸嫌恶。
“我儿子拿命拼的东西,凭什么给他们??所以这钥匙不仅是你,阿初也?有。”
这么一解释温恋舒理解了。
就?像她曾经去庆阳王府讨回自己嫁妆,柳氏对魏长稷他们?的钱财,也?是一样?维护之情。
温恋舒不再推脱。
“既如此,那儿媳便收着。”
“这样?才对。”柳氏笑起来。
魏国公跟她关系不好,姨娘又多?,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养大两个儿子,可以想象柳氏需付出怎样?的心血。
比起同龄的夫人,柳氏要老上许多?。
但这么一笑,眼角皱纹浮现,不仅不难看,反而给这位母亲增添了独属于她的岁月韵味,依稀可见少年风华。
有这样?的母亲,是温恋舒唯一羡慕魏长稷的地?方。
“还?有就?是,老二的仪态……”
说完正?事,提及魏长稷,难免想起方才吃面他的秃噜声,柳氏也?有些羞愧,是她没把儿子教好。
“其实老二才到我身边时,也?是有认真学过规矩的。”
柳氏不好意思道:“只是他那时十岁,学的太晚,动作间?总带着几分怪异感,被老四他们?取笑。”
温恋舒愣了愣。
不知怎的脑海中想象出,十岁的魏长稷,跟卿哥魏砚一般大,本就?敏感好面子的年纪,却被兄弟们?围在中间?笑话。
他虽脾气凶狠不会哭……
但总归,也?有几分孤独和可怜。
“老二你知道,又凶又犟又不服输还?叛逆,别人越是觉的他怪异,他就?越要跟人唱反调,坚持自我。”
“有些东西,他不是不会。”
“只是要他改变,要看你怎么劝。”
以前柳氏劝过,儿子不听,做母亲的心疼孩子,不舍得?强硬掰扯。
但老二既为温恋舒剃了胡子,有一就?有二,柳氏总觉的自己没做到的事情,温恋舒肯定可以。
如是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魏长稷已经坐不住,马上就?要让云嬷嬷去问的时候,温恋舒出来了。
且神?秘兮兮的走到他边上,对着魏长稷左看右看。
“怎么了?”魏长稷不自在问。
温恋舒摇摇头,“没怎么。”
魏长稷盯着她,满脸的不信。
温恋舒却率先转了身,“走吧,回去了。”
于是慢点出来的柳氏又看到――
自己那不可一世的小?儿子,亦步亦遂的跟在儿媳妇身后,好几次想主动牵别人的手,都被温恋舒横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