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那高大的、站在自己身前的影子仿佛已经远去,此时这一对男女狼狈地匍匐在地上,双脚因为多年未曾直立行走,肌肉都已经萎缩退化,只能在地上爬行,他们的脸上满是脏污与沟壑,已然老态毕现。
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人,景容一时间说不清楚自己此时是怎样的心情。
这样活着,真的会比死亡更幸福吗?
“爹,娘,”她微微俯下身,一只手握紧了怀中的匕首,另一只手则伸出,触上其中妇人的面颊,叫出了这个称呼。
她并不在意那些脏污,语气中也似乎没有任何的波澜:“我来看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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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那句“在意”的话之后,明虞又重新转过身去,背对岑归澜,像是闭紧了的蚌壳一样,回归一言不发的状态。
不过其实也不用她再说什么,因为早在听到她前一句回答的时候,岑归澜的大脑就已经陷入了宕机状态。
直到火堆再次发出一声火星爆裂的声音,才像一个响指般,引回了岑归澜的思绪。
“你……”
岑归澜正要开口,明虞却嚯地站起身来。
她的外衣已经被烤了个八成干,摸起来还隐隐有些湿润,但也能穿在身上了。
她取下外衣穿上,被火烤出来的热度将明虞包围,让她整个人身上都有一层暖烘烘的感觉。
“树枝叶子什么的好像要烧完了,我再去周围捡一点。”
说罢明虞就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一样,飞也似地往山洞外走去。
走之前还不忘向岑归澜留下一句“你就在此地等候,我去捡点树枝,不要走动”的话来。
因为不放心,正要站起来的岑归澜:“……”
虽然不是很能够懂这句话的意思,但莫名其妙就有一种被占了便宜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而明虞说是去外面捡树枝,也没有走得太远。
毕竟他们这还是在山中,远王爷的那些手下也不知道有没有找到附近,现在又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明虞只是想暂时逃避一下岑归澜……不是,这纷扰的世俗,又不是想要找死,当然也不会走得很远。
毕竟小命与面子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楚的。
明虞也没有在外面转悠太久,她随意在周围找了些树枝,而后便靠在了山洞外面,开始思考人生。
平心而论,明虞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会回避自己欲望的人,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虽然面上不一定会如实表现出来吧,但心里其实是门清儿的。
但如果涉及到情爱这块儿吧……
随手拍死一只早春醒来的勤劳虫子,明虞懊悔地将脑袋深深埋进了衣服中。
别说,在外面待了这么一会儿,又有点儿冷了。
在被风吹得打了一个寒颤之后,明虞决定,做人,再怎么着都不能委屈了自己。
于是她又抱起那一堆树枝,站起来,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入山洞之中。
进去后,她便一眼见到在洞口不远处的岑归澜,比起先前,他已经挪了个位置,整个人也是屈膝坐在地上的姿势,手里握着刀,一个确保听见动静便立即能够站起来应敌——看得出来,他虽然很紧张,但基本上还是贯彻了明虞“你就坐在此地”的指令的。
而见到明虞回来,岑归澜身上紧绷着的肌肉也明显放松了不少下来。
明虞在心里暗暗点了一下头,面上没露什么表情,先把抱回来的树枝放在靠近火堆的地方——这些树枝里大多还有些水分,放在火旁边烤烤,干了以后才更好燃烧。
而后她又转向岑归澜,语气有些凶巴巴地命令:“你,靠过来一点。”
岑归澜其实还是想继续之前的话题,只是明虞率先开了口,他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向火堆的方向挪了一些距离。
明虞:“躺下。”
岑归澜:“?”
但见明虞表情认真,仿佛他不照做就要翻脸的样子,岑归澜还是只能迟疑地,缓缓躺到了地上。
而后明虞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两个人身体挨着,明虞又抬起岑归澜受伤的那条胳膊,翻看了一下,确定重新包扎好的伤口没有再破裂渗血,才松了口气。
再而后,她便挨着岑归澜躺了下来,小心翼翼避开他身上受伤的地方,伸手,环抱住了岑归澜。
岑归澜的身体蓦地一僵。
而明虞已经闭上了眼睛:“我困了。”
然后她将脑袋埋入岑归澜怀中,又恶声恶气地提醒:“按照流程,这个时候你可以抱我。”
岑归澜像是失去了自主意识的木偶,听见明虞的话,有些僵硬地抬起手,将她拢入了怀中。
好几秒钟之后,他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蓦地收紧了手臂。
怀中的姑娘身形纤细,如果不是伤口处还有疼痛的感觉传来,他几乎要以为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幻梦。
他真的还没死吗?
就在岑归澜几乎不可置信地怀疑这一切时,明虞满足的喟叹声也响了起来:“有个人给挡风,果然暖和多了。”
岑归澜:“……”
果然,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
*
虽然是相拥而眠,但两人晚上其实都没有睡太好。
岑归澜是因为身体本能的警觉性强,外加身上伤势、激动等综合因素,所以几乎一整夜都没怎么睡着,而明虞就是单纯的因为在野外风餐露宿不怎么习惯。
第二天早上,天刚刚亮时,明虞也便睁开了眼。
醒了之后,明虞的第一反应便是去摸岑归澜的额头。
不冷,有点烫,但拿不准是不是因为在火堆边烤了一整晚的缘故。
明虞皱着眉问岑归澜:“你感觉怎么样?”
岑归澜道:“还好。”
明虞有点怀疑地打量他:岑归澜的面色还是很有些苍白,虽然眉眼还是很好看,但其实连嘴唇间的血色都淡了不少,要是在床上躺着那就是一个妥妥的重症病人。
只是看他走路时步态仍旧平稳,甚至还能出山洞抓一只野兔子回来烤……
看着火上逐渐弥漫出肉香的野兔,岑归澜这身手敏捷的程度,让明虞开始觉得,如果他们两个之间有一个是重症患者的话,这个人更有可能是她自己。
拿不准岑归澜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明虞只能半警告地道:“我不是大夫,你身体具体怎么样,我是看不出来。”
“但反正你要是死了的话,我回去就娶十个八个小白脸……不对,不是小白脸。”
不等岑归澜表态,她纠正了一下自己:“追求美丽这种事怎么能限制男女呢?”
明虞喜滋滋道:“要不然就先从裴庭的后院先娶起吧!”
现在段筝也被解决掉了,像灵夜姬那样无家可归的美丽姐姐,不正需要她爱的关怀吗?!
岑归澜:“……”
第124章
岑归澜深深看了明虞一眼,而后才回答道:“我不会死的。”
经过一晚上的缓冲,他的思绪已经恢复过来了许多,虽然身体是不舒服的,但精神劲儿其实已经好很多了。
至少不存在昨夜那种呆若木鸡的情况。
顿了顿,岑归澜又缓缓继续问:“不过你刚刚这么说,是不是意味着……如果我能够活着回去的话,你就愿意嫁给我?”
明虞:……
淦,好像把自己绕进胡同里了。
她当即转移话题道:“诶,这个兔子好像熟了?”
明虞用手拍了两下地面,撒娇似地叫嚷起来:“能吃了吗能吃了吗?我好饿!”
她这话也不假——从前一天明虞被景容绑架走开始,基本上就没吃过东西,昨晚还又是山地障碍跑又是游泳的,虽然没有骑自行车,但她觉得自己这运动强度也快追上铁人三项了。
这一晚上过去,她感觉自己的胃塞下一头牛都不成问题。
只不过是昨晚太紧张太疲累,今早再醒来,人已经有点饿过劲儿,所以才觉得还能忍。现在喊了这么一声,又闻到那兔子的肉香,饥饿的感觉登时蹿上了明虞的天灵盖,占据了她绝大多数脑容量。
岑归澜自然也看出来了明虞转移话题的意图,不过看她那样子,他也知道对方确实是饿了。
于是他只能认命地起身,将那烤熟的兔子从火上取下来,撕开外面略略有些发焦的脆皮,将最鲜嫩的肉撕下来递给明虞。
“没有调料,”他语气有些无奈地道,“只能先将就这样吃了。”
白味的兔肉确实比不上加了食盐香料精心烹制的兔子好吃,但岑归澜手艺不错,这兔肉的火候烤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所以明虞吃得还是很香。
一连吃了好几块兔肉,明虞才觉得自己胃里那种焦灼的感觉下去了。
祭完五脏庙,她才终于能分出精力注意其他事情了:“对了,我们现在这是在哪里?”
“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昨天光顾着逃命和看岑归澜的伤势了,一直到现在明虞才想起这要命的问题,这云朝又没有地图导航软件,他们这该不会一进山就迷路几天几个月,然后变成野人吧?
岑归澜不知道明虞这丰富的心理活动,只简短地回答道:“先前远王爷的那处据点,是在延林山中,在京城的北方。”
所以从昨晚那个方向来说,只要一路往南走,即便一时间碰不上来接应的人,也是一直在回京城的路上。
但问题是昨晚他们碰上了这么一条河……
岑归澜沉默了一下,才道:“那条河应该是延河,或者是延河的一条支流,延河大致是东西走向,长约莫有数百里。”
明虞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所以,我们现在是在什么方位?”
岑归澜:“……不太好说。”
毕竟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涉及到了。
“不过看现在所处,我们应当还在延林山的范围内,所以往南走的话,应当出不了差池,”岑归澜又补充道,“而且既然离河水不远,附近也应当会有人烟。”
实在不行,一直沿着河的方向走,也是一个不会出大差错的方案——至少是不会有迷失方向之忧的。
他垂下眼睫,似乎是在思索当中:“现在想来京城这边和宋远这边的人都在寻找我们,如果求稳的话,其实直接往南走,返回京城是更安全的选择。”
毕竟现在这个状况,实在很难说得清,到底哪一方的人会先找到他们。
明虞却是沉吟:“还是尽快先找个有人的村子什么的吧。”
她的手再次触上岑归澜的额头,这次明虞十分确定了:“你在发烧。”
岑归澜皱了皱眉:“无碍。”
还不如他手臂上的伤势影响行动。
明虞只想一巴掌呼他脑袋上:什么叫无碍!发烧就证明伤口多半有感染了,这古代又没抗生素这些东西,一个不小心,那可是要死人的!
不过解释什么是细菌什么是病毒有点超纲,明虞只能捡大家都懂的常识讲。
她面上露出冷笑:“你在发烧是无碍了,你身上这些伤还能都拖着不处理吗?”
“延林山在什么地方我大致也知道,我们现在离京城少说也有几十里的路程,就算是快马直线也得大半天时间,要是靠两条腿走路的话就更不用说。”
“你身上这些伤要是一直这么不处理,要是落下个病根,甚至残疾什么的……你也是知道我这个人对美的追求和标准的吧?”
岑归澜:“……”
“但这附近可能会有远王爷的人。”他提醒道。
“我知道,”明虞打了个响指,“所以,我们也不能就这么出去找人。”
岑归澜:“?”
那她还准备怎么办?
……
没过多久,岑归澜就知道明虞准备怎么办了。
“这位大嫂!”
诚如岑归澜所说,他们沿着河水的方向走,没有太远,便碰上了一位晨间在河边浆衣的妇人。
而一见到这妇人,明虞便立即情绪激动地迎了上去。
岑归澜远远赘在明虞后面,磨磨蹭蹭,迟迟不愿迈出步子。
但明虞对岑归澜的这种磨蹭并不在意,她只热情地冲上前去,激动地握住那位被这突兀一声喊吓到呆掉的妇人的手。
明虞的脸上涂满灰尘,握上大娘手的一瞬间,两行眼泪便精准的唰地落下,冲出两道白皙的沟壑来:“这位好心的大嫂!”
“我和我姐姐本是京城中的官家小姐,来这延林山游玩,却不想路途中遇见了匪盗,护送我们的侍卫全都遭了难,只有我和我姐姐侥幸逃掉……如今我们在山中已经迷路了整整两天,滴水……不是,滴米未进!”
说着明虞更是哭得情真意切:“而且我姐姐还为我挡了贼人的一剑,身受重伤,我真怕……我真怕……”
“大嫂,求你救救我们吧!!”
那浣衣的妇人早就被明虞这丛林野人的造型给惊呆,只是见明虞是个女孩儿,又说得声泪俱下好不可怜,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吓得尖叫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