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修长的指尖拨了拨那星轨上的命针,毫无例外地,那针尖虽转了个方向,却还是指向了空白处。
月光洒在他满头银发上泛出霜冷的光,夜风拂动观星台中的重重纱帘。
时夜紧蹙的眉峰在纱帘被吹起的一瞬间舒展开,他仰头看向漫天星光,缓缓道:
“原来如此。”
“外来之物,驱之。”
良久,他收回眸光,唤了一声,“来人。”
不多时便有人恭恭敬敬在他身后行一颔首礼,“国师大人有何吩咐。”
“大巫祝呢,近日怎么没来观星台?是又在花楼醉生梦死么。”
“这…这…”身后那人一时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话。
“去将他唤来,就说我已找到症结所在了。”
“国师大人,这…大巫祝恐怕是唤不来了。”
时夜眉头几不可察一蹙,浅到几乎透明的眼瞳中凌厉一闪而过,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
“唤不来?醉死了么。”
“国师大人息怒!”
时夜看着跪在地上哆嗦的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而后伸出指尖,一只小虫从袖口钻出,飞速爬到那人脖颈上。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那人的脖颈上顿时黑血涌出。
“他给你下的蛊虫,我已解了,说吧。”
“国师大人,大巫祝他…他早已去了樾国。他还说…”
“说什么?”
“他还说,等你发现,咬死他下的蛊虫以后,让我转达您一句话。”
“大巫祝他说…他说既然您占不出症结所在,那他就替你了事,既然西凉灭国是因为那南樾少帝,不如直接杀了去。”
良久,向来寂若无人的观星台内一声清脆的碎瓷声响起。
*
南樾。
地牢中终年见不到天光,是深入骨髓的幽冷。
墙壁上挂着烛台,明灭的烛光将沈晚的影子拉得无限长。
她手中提着风灯,身形微微有些僵硬,像被操控的木偶一般一排一排走过,脚步声回荡在狭长幽暗的地牢通道内。
良久,沈晚驻足在一间牢房前。
那里面是一个女子,身形单薄如纸,正靠在石壁上阖目小憩。
她面前一方小案上,是一首还未提名的诗。
沈晚扬起手中的风灯,暖融融的灯光照在那人脸上,将她的神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中也衬出几分安适来。
“呵,真是悠闲,还有功夫写诗。江辞的妹妹么,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杀了你。”
公主声音中的幽冷不似玩笑,听得沈晚心中一凛。
“你疯了?!她是江辞的妹妹,你杀了她,还要如何与江辞在一起?”
“哼,妹妹又如何,但凡分走阿辞哥哥的爱,我都会杀了。”
公主提着风灯继续寻找着,在转过一处拐角时,她脚下步伐一顿。
她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她几步之遥外背对着她。
他依旧是那身青衫,只不过消瘦了许多。
沈晚以为公主在见到江辞后,会立即操控着她跑向他面前。
但公主却在转角那处站定了,她也顾不得墙上脏污,将指尖搭在墙上无意识地收紧。
她站在原地,竟是连风灯都有些握不住。
烛火噼啪一声,那袭青衫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忽得转过身。
沈晚看着这相顾无言的一幕,不禁想道,公主向来目中无人,娇纵蛮横,竟也有望而却步的时候。
她与江辞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过往。
江辞神色近乎有些茫然地看着前方,如在梦中一般唤了一声。
“殿下。”
公主手中的风灯应声坠落。
良久,她终于往前迈去。
方才的克制一瞬间都消失不见,公主跑得越来越快,最后一步几乎是扑过去。
江辞隔着门栅接住她。
“我以为殿下,再也不会要我了。”
公主抬头,先看到江辞微红的眼眶。
她本以为她也该哭的。
可是她再也不能为他流泪了。
公主的视线落在二人交叠的手上。
肌肤相触,这还是头一回。
只可惜,她能操控这具躯体,操控不了五感。
即便手牵着手,她也感受不到他的温度了。
“阿辞哥哥,一直都是你不要我。”
江辞的神色泛出清晰可见的痛楚,几度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往事回忆起来,的确都是不堪回首的。
公主将手从江辞手中抽出,覆上江辞的脸颊,柔柔的声音夹杂了几分莫测,“你所唤的殿下,到底是哪个殿下?”
江辞心中生出茫然,忽然看见面前的人目光越过他,看向了那方小小的石案。
牢中脏乱,唯余石案上那几副画没沾到半点灯油与污物。
画中人盈盈笑着,怀中抱着一只狸奴。
公主因为沈晚的话内心生出的隐隐的期盼顷刻间变得粉碎。
画中的人眉眼是她,可她从来不曾养过狸奴。
公主覆在江辞颊边的手紧了紧,转而捏住江辞的下颌,凑近了低语道:
“阿辞哥哥,你不喜欢我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上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你对我,一直都这样狠心。”
江辞被她钳制,也未有片刻挣扎,他如今有些不明白面前的殿下在说些什么。
“殿下,我其实…一直都喜欢你。”
“不要再说了!”公主的手愈发用力,指节隐隐发白。
她看着江辞下颌被她掐出的红痕,眼中闪过心疼,下一秒语气却又冷硬起来。
“没关系,从前你喜欢谁,都不重要了。因为从今以后,你就只属于我了。”
公主的话刚刚落音,昏暗的石壁上出现浮光,渐渐成字。
——江辞喜欢原原本本的东芜五公主,至死不渝。
字迹落定,事实已成。
公主看着江辞,忽然笑了起来,她指尖绕上江辞的发尾打着转儿。
“阿辞哥哥,如今你总算是我的了,喜欢我吗?”
“喜欢。”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公主心情大好,她呼来狱卒打开了牢门,然后牵着江辞的手,一步步走出那暗无天日的地方。
月华流泻在长阶尽头的筑台上。
江辞的目光落在二人交叠的手上,唇角缓缓扬起。
“殿下要将我带去哪里。”
明明是疑问,语气却不带丝毫疑惑,好似在说无论去哪儿,他都会好好地跟着她。
可惜变故来得太快,他还未好好感受一下被她牵着的感觉,余光便有一点寒芒乍现。
第133章 玉碎
江辞奋力将公主向前一推,二人牵着的手也松开。
那一瞬间,破风而来的薄刃嵌入宫墙,扎得结结实实。
江辞的心猛地一缩,若是方才她未来得及推开她…
空中一阵浓烈的异香飘散,江辞忽然感觉眼前昏暗一片,头晕目眩的感觉也随之袭来。
待片刻后清醒过来时,他的耳畔先传来一声惊呼。
“你是何人,竟敢挟制本宫!?”
被月光照得锃亮的刀刃横在公主的脖颈上,她身后的人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露出的眉眼是说不出的妖异。
“敢?这世界上还没有我不敢的事。”
“殿下!”江辞上前迈了一步,眼中凌厉迸发出来,“放开她!”
那黑衣人听见江辞的声音,抬头端详他片刻,面色忽然古怪起来。
“怎么是你?”那黑衣人转而对公主道,“与你在一处的,不该是樾国皇帝吗?”
“我与谁在一处又与你何干?放开本宫,否则本宫会教你死得很难看!”
空中莹白的光团渐渐浮现,却无论如何都聚不成字。
挣扎间,公主的脖颈出现一条细细的血痕。
“殿下!”江辞焦急地唤了一声。
那黑衣人却拽着她往后移了一步,“别动,乖乖待着,刀剑无眼。你若是再迈一步,我可不敢保证这刀下一秒会不会就这样,完全没入他的脖颈…”
“你要什么。”江辞一字一顿道,寒凉的目光直直射进那黑衣人的眼中。
“要什么?哈哈哈哈~你以为我挟持她是为了什么?财富?地位?还是美人?”
“这些东西于我而言早已司空见惯,所以我什么也不要,我就要用她的生死来换一个人的命。”
“那我与她换,放了她。”
“我可不是要你的命,我要的是…”
“你想要孤的命,对吗。”
远处忽然一道寒凉到极致的声音响起。
在听到这句话时,沈晚觉得心如擂鼓。
可公主操控着身体,而她连一丝一毫的余光也不屑落在萧越的身上,所以她看不到萧越是何表情。
黑衣人语调忽然染上诡异的兴奋,“你就是樾国皇帝。”
他看了看夜幕下神色难辨的萧越,一双眸子中满是阴狠。
“我不想要你的命,是你求着我,让我杀你。”
语毕,他手中的刀刃缓缓刺入沈晚的肩头几分。
剧烈的疼痛顷刻间袭来。
“如何,心疼了吗?”黑衣人朝着萧越站定的方向问道。
“放了她,孤会如你所愿。”
沈晚觉得受伤的不止有肩头,连心脏都开始抽疼起来。
萧越明明才见过“她”那般对他,为什么还要选她。
阿越,傻不傻…
公主感知不到沈晚的痛,自顾挣扎起来。
“你伤了本宫,就别想着完完本本从这里出去!本宫一定会将你连带着骨头都剁碎了喂狗!”
挣扎间,刀刃在肩头割开更大的伤口。
“公主殿下!”江辞脸色有些发白,颤抖着唤了一声。
“啊~这到真是有意思了。”那黑衣人环视一圈江辞与萧越二人,语气越来越阴森,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
“看来还有比让你主动交出自己的性命更好玩的事。”
黑衣人猛地抽出刀刃,带血的刀尖在沈晚的脸上威胁般地轻蹭着,对她道:“你自己来选。”
“放心,我讲信用得很,只要你一句话,他们谁死谁活,我绝对不多动一根手指头。”
剧痛之下,沈晚听到这话还是不由一凛。
为什么又要让她做这样的选择。
从前在东芜时,她权衡之下已竭力做出了两全的选择。
但现在她不想权衡,她只想选萧越,可她再没有机会了。
“江辞,我当然要江辞活,这还需要选什么?”公主毫不犹豫地答道,语气中满是不耐。
沈晚觉得痛楚已经蔓延四肢百骸,一点点余光中,她看到萧越的身形颤了颤。
“倒也正好,你与我选的一样。我原本就是为了来杀樾国皇帝。”
黑衣人转动着手中的刀刃,肆无忌惮地笑着,享受着玩弄人心的愉悦。
他从袖中抽出一枚锋利无比的短箭,拿在手中把玩着。
“南樾王,你若是不想死就躲开,我看得出你身手不凡,只因不想伤了她所以一直隐而不发。你都能用你的命换她的命了,她却毫不犹豫地选了别人。”
“这样的人,你救来做什么?”
“只要你躲开,死的就是这个寡心薄情的女人了~”黑衣人近乎蛊惑地说道。
萧越往前走了几步,和江辞站在同一条线上,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
“她一直选的都是江辞,我又不是头一回知道了。”
“你不是想要孤的性命么,来啊,杀了我。”
那黑衣人见如此情状,方才辗转于三人间玩弄人心的愉悦瞬间消失。
他最爱看世人因情困顿与痛苦,可他没想到萧越竟如此坦然,这让他不由得恼怒起来,恶狠狠道:
“那你可要记得我的话!我知道躲开这短箭与你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可你一旦躲了,我手中的刀可就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月光下,一点寒芒从黑衣人手中脱出,直逼萧越的心口。
沈晚眼睁睁看萧越静静地立在原地,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那一双眼从夜幕中望过来,沈晚从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看到了一片荒芜,和渐渐滋生的恨意。
不要…
沈晚心中布满绝望。
下一秒,变故陡生。
在那枚短箭即将没入萧越心口时,一旁脸色惨白的江辞忽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唔……”
一声闷哼后,短箭完全没入江辞的胸口。
他发白的唇被血洇出艳丽的红色,血染的青衣在夜风中摇曳着。
曾经永远挺拔的脊背此刻缓缓地弯折,而后向后仰着,如一竿枯死的竹,倾颓着坠下筑台。
直到最后一抹衣摆彻底从筑台的边缘消失时,萧越的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
那一箭正中江辞的心口,他的意识逐渐涣散。
方才沈晚被挟制让她二者择其一的那一幕,让他猛然忆起一个相似的场景。
丢失的记忆顷刻间纷至沓来,从前他忘记的一切都如同潮水般涌来。
方才他回神后,看到那破风而来的寒芒做出这个决定时,心中其实出奇地平和。
也许这正是他的解脱。
那黑衣人脸上的神色只愕然片刻便添了十分玩味的笑。
他撤开刀刃,松开手中发疯一般的人,好整以暇看了一眼面前场景,然后隐入夜色中。
“江辞!!”
公主眦目欲裂,在被放开的那一瞬间便发疯似地跑向了筑台的边缘。
在她即将飞身而下时,却被一人紧紧攥住手臂。
“滚开!!滚开啊!放开我!!”
“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阿辞哥哥!”
混乱中,公主胡乱扯下头上的珠花,用尖端刺入萧越的手背,用力到连她自己被他手心覆着的臂膀都能感觉到刺痛了。
于是攥着他的人终于松手了。
她跌跌撞撞地迈下冗长的石阶,好似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才将如同碎玉一般的江辞揽入怀中。
可惜她无泪可流,喉中哽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这让她的悲伤都显得漠然。
第134章 我等不到桃花开了
血染红了筑台下那条宫道的石砖。
恍然中,江辞忽然明白了——其实早在四年前,他便种下了这一箭的恶果。
彼时他的冷漠与逃避,都悉数变成利箭,在他浑然不觉的时候悄然对准了他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