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寂静良久,江凝甩开时夜覆在她手上的血淋淋的手,毅然转身。
时夜伸手,只来得及抓住了她几缕扬起的发尾,却也被江凝毫不犹豫地回身斩断。
时夜站在寂静的殿中,他望着江凝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悬垂的几缕青丝,颓然合上了眼眸。
*
沈晚醒来时,殿中地笼烧得正旺。
一旁的案几上,一只青窑瓷瓶上插了几支早已枯萎的绿梅。
窗外雪落无声,红梅半开未开。
沈晚缓缓坐起身,视线落在窗外的疏疏落雪上。
细想起来,她与萧越相识五载,如今才第二回一起看雪。
萧越从殿外近来时,见沈晚醒了,脸上怔然转瞬即逝,被浓浓的笑意取代。
“梅花要开了。”
除夕前,满院红梅怒放。
沈晚身上盖了厚厚的毯子坐在梅树下,萧越静立在她身旁。
“阿越。”
“嗯。”萧越蹲在木椅旁,将头轻轻靠在沈晚的膝上。
她伸手,抚了抚萧越的发顶,“阿越今年,才二十二岁。 ”
沈晚微凉的指尖穿过萧越鬓边的黑发,摸了摸他的耳垂。
她笑,“捏捏耳垂,长命百岁。”
萧越将沈晚的手捂在手心中,看着她的苍白的笑颜,也艰难地扯开一抹笑:“哪里学来的哄小孩儿的童谣。”
“不是学来的,是我编的。”沈晚眨眨眼。
“虽然是编的,但愿你长命百岁,却是真的。”
他十七岁以前身上被糟践出来的伤口,如今好不容易结痂了,这条命,再不可轻易随她而去了。
阿越如今才二十二岁,以后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你身后的那支梅花开得真好,替我折来簪上吧。”
“好。”
萧越应了声,他拨开花枝往沈晚指着的地方走去。
红梅尚未折到,似有所感一般,萧越猛然顿住脚步回身。
覆在红梅上的白雪被他转身的动作惊得簌簌落下,远处那株花树下,绒毯坠在满是落梅的雪地里。
朔风吹过,落了几瓣梅在空荡荡的木椅上。
弘定四年严冬,南樾皇后沈氏,殁。
自西凉风尘仆仆奔波月余的马车疾驰入南樾都城。
江凝掀开车帘时,望见皇城上白幡高挂。
终究是连最后一面也未见到。
沈晚下葬那天,除了萧越,无人知晓那具棺桲中空无一人。
她消散得寂静无声,连尸首都未留下,仿佛从未来到过他的身边。
许多年以后,史书《樾•弘定》载——弘定四年,沈氏殁于中宫,帝大悲,亲扶棺入皇陵。
少年帝后一段曲折回环的情爱,只在青史上落成寥寥数字,经年后,变成蒙尘的旧事,不为人知。
第154章 她该在春光里
弘定五年春,萧越亲任凌风为左宣威大将军,发兵西凉。
西凉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尤其是飞沙阙,险中之险。但随行军师中有熟悉西凉边境军防的,南樾大军一路倒也势如破竹。
弘定五年秋,西凉国破。
宣威大将军入西凉皇宫时,内里一片混乱,四处都起火了。
西凉皇室不愿降,也不想死,逃窜时还不忘带走许多金银,带不走的便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倒是怕死又气傲,可惜最后统统被抓了回来。
皇宫内唯有一处,与此沦陷的王都格格不入。
凌风身着红缨铠甲,带兵跨入那匾额上写着观星台三字的大殿时,听见淙淙古琴声流泻而来。
盔甲上的血腥气都被减淡了不少。
“你就是,时夜国师?”凌风问道,“倒是好雅致,听闻你夜夜观天象,可有算得你西凉会有如今这一劫?”
时夜眼眸未抬一下,继续拨了拨琴弦。
怎么算不到呢,在时月遥弥留之际让他守好西凉时,他就算到了。
只是他明白得太晚。
时月遥让他守的,从来都是西凉的百姓,而非逆转西凉国破城亡的命运。
难怪从前,时月遥每天都会对他说。
——你太笨,时夜。
——你又做错了。
——你悟性如此之低,我后悔选了你,倒不如真让时冥替了你。
他一心扑在如何守住西凉国祚,忽略了百姓才是其中根源,本末倒置。
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是么?”
一道清冷至极却又熟悉的音色自凌风背后传来,时夜手上一颤,琴声乱了调。
江凝从凌风和他身后的军士中缓缓走出。
“妡妡。”时夜停下了拨琴的手,轻轻唤道。
凌风听见这两个字,愣了愣,他余光看向江凝,而后从袖中猛地甩出一枚七星镖。
那七星镖狠狠钉入时夜面前的琴身上,将他额前的发丝都吹得向后扬了扬。
“我军军师小字,岂是你能唤的?”
“唤了太多次,一时改不了口。”
“放肆!”凌风跨出两步,剑尖直指时夜眉心。
时夜抬头,四两拨千斤一般拨开了剑尖,一双眸子定定地注视着江凝。
“军师?妡妡,你也好生凉薄。”时夜罕见地笑了笑。
“原来去岁你杀了时冥后还留在我身边,与我日夜纠缠,是在当细作。”
江凝走到凌风身边,按了按他的手臂,凌风会意收剑。
他看到江凝猛地攥了一把时夜的银发,将他拽到她的眼前,近乎额头相抵,她低声道:
“若时夜大人不把事情做绝了,现在这个时辰,我正在榻上与你纠缠呢,怎么会有兵戎相见的今日?”
江凝说得暧昧却又绝情,除了二人以外别人都听不见。
只是从凌风的角度看,二人简直就是在耳鬓厮磨,时夜的耳梢都红了个透。
下一秒,江凝猛地松开了时夜,不再看他。
“此行灭了西凉皇室事小,抓你回南樾才是要事。你且记住,若不是你先驱散了沈晚的魂魄,西凉哪里会有今日?”
江凝一边转身迈出殿外,一边摆手吩咐道:
“捆起来吧,他会蛊,手脚都要捆紧些。一旦发现敢他敢轻举妄动,就挑了手筋脚筋,再不济砍了手脚,灌些参汤,吊着这条命也就罢了。”
*
南樾王师回朝,已是弘定六年春。
时夜被押入王殿时,他抬头看着皇座上的人。
一别经年,判若两人,如今的萧越确是天下之主的仪象。
他遍观星象,世上得主星庇佑的人不过两人——萧越和江凝。
真龙,真凤,现在的星象也仍旧如此。
时夜的目光转向皇座旁站着的江凝,无声笑了笑。
数载飘摇过后,他与她还站在一起,天定的宿命,怎么拆得散呢。
“南樾巫蛊一事,是你,孤的皇后,孤的发妻,是你驱了她的魂魄?”
低沉的声音从皇位上传来。
“外来之物,自然该驱。”
萧越从龙椅上起身,走到时夜身旁。
他打量了片刻时夜,道,“江大人说你是柳衡,那我从前见过你。”
“我抓你来,不是为了让你来找死,是为了求你救我的妻。”
时夜微不可查皱了皱眉,“陛下求人的法子,还真是独到。”
灭了西凉,将他抓来,而后站在他的面前说求他。
“你若是想,我也可以给你跪下。”萧越随意道,神色却是认真。
“当不起陛下如此大礼。”
“那你是救,还是不救?”
“救与不救,全在陛下。”
时夜回答着萧越的话,目光却有意无意地落在江凝身上。
方才萧越说的江大人,大抵是江凝而非江辞。
如今她一身正红色的官袍,绝艳至极,只是看他的眼神始终冰凉。
“此话何意?”萧越问道。
“将你的气运给她,她便能脱离她的命格。她从前是煞星的气运,命薄如纸。死后机缘巧合得了个恶魂的命,业障太重,命途坎坷,所以如今又成了孤魂野魄。”
时夜的话语,宛若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剜在萧越的心上。这样良善的人,上天何至于逼迫她至此山穷水尽之地。
“所以,将你的气运给她。让她免遭命格侵蚀,免遭苦难,免遭流离,安稳一生。”
“好。”
时夜滞了滞,“你不问我代价如何?”
“若她能回来,不做孤魂野魄,能安稳一生,于我而言,没有代价。”
“你会失去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命。”
萧越背对着殿内的天光,面色有些瞧不分明,眸子却乌黑雪亮,他朗声一笑,这一年来眉间若有的阴霾霎时间都散了个干净。
“我说过,这不算代价。”
时夜缓缓开口:“那就等,等到了她身死那日,用你的命魂和气运,换她回来。”
沈晚殁于弘定四年严冬,除夕的前一天,如今是弘定六年春。
萧越看向天际洒进殿内的天光,说:“好,那便再等一等。”
等到严冬时,他就换她回到这人世间。
到那时再过两月余,春天便该到了。
严冬太冷了,她该在春光里,明眸善睐,笑生两靥。
第155章 我一直想和你好好在一起
时夜被押下去时,目光依旧静静地看着龙椅旁的江凝,但江凝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时夜毕竟会蛊,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他被锁了手脚关在一处大殿内。
严冬到来之前,大殿内人迹罕至,冷冷清清,和从前他在观星台内时别无二致。
在他听到门口的脚步声时,已从起初的抬头等待变得波澜不惊。
这几月除了宫人与萧越,再没人来过。
季节轮转,从春光缱绻到大雪覆深宫,再如何漫长的时间也总有消磨殆尽的那一天。
又是一年红梅怒放时,弘定六年新年悄然临近。
离除夕只有两天,萧越去见时夜,二人秉烛对弈。棋盘上黑白分明,两人的身形也一黑一白,被暗沉的烛火投在窗棂上。
“听宫人说,你今日一定要见我。”萧越缓缓道。
“我想见谁,陛下应该很清楚。”
萧越不置可否笑了笑,道:“我不是和她没提过,只是她对你从来只有两字,不见。”
时夜落下一子,沉吟良久,“也罢。”
“我死后,她会坐上那个位置。即便是以给先皇收尸的名头也好,她总会来这里的,你会见到她。”
时夜眸中落寞一闪而过,而后他道:“不如就今夜吧。”
萧越的指尖颤了颤,手中的白色棋子滚落在棋盘上。
“不是说要等到她身死魂消那日么?”萧越顿了顿,眸中情绪深了几分,“是明日。”
到了明日,她就离开整整两年了。
“无妨,今日已入夜,无甚分别。”
时夜起身,取出一方刻了许多符文的玉质圆盘。
圆盘上除了符文外,是一圈又一圈的沟壑纹路,圆盘正中心时,沿着一根同样刻着符文的银针。
时夜将他放在萧越面前。
烛火下,时夜的脸显得苍白至极,他对萧越道:“按下去,以你的血为引。”
萧越伸出手,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里有几道重叠的伤痕。
这里伤过三回,有多痛他已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月湖畔沈晚眼中满是心疼,指尖轻点在他手心时,那一瞬间的心乱如麻与雀跃。
萧越将手搭在银针上,毫不犹豫地按下。掌心被刺破,鲜血顺着针流下,滴落在圆盘上。
鲜血甫一滴落到沟壑中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疯狂地向前流窜着,一圈又一圈,如同古老的献祭仪式。
萧越感觉心脏仿佛被人猛然捏在手中揉碎了一般,他身形晃了晃,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起来。
不过片刻,魂盘被血染成漂亮的血玉,但那银针还在不停歇地从萧越的掌心吸食鲜血。
时夜的目光看向门口,夜色已深,唯有雪在下落。
片刻后,他敛了眸子,抽出袖中剑。
剑刃划过他的双眸,鲜血随着萧越的血一同汇入到魂盘上。
江凝进入殿内时,烛火已被方才突然掀起的风吹灭了大半。
暗沉的光线下,她看见萧越坐在一方太师椅上。
他脊背挺拔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搭着扶手,一手搭在一旁案几上放着的血玉上,双眼紧闭着,安静地仿佛只是睡着了。
但不同寻常的血腥气让江凝隐隐明白了方才发生了什么。她的目光从萧越身上移到一旁的白色身形上。
“陛下死了。”江凝声音有些惘然,“那阿晚呢?”
曾经她熟悉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都离开了。
她看到在她出声的那一刻,时夜的背影僵了僵,却微微摇了摇头。
“他没死。至于沈晚,她的魂魄要重新凝聚回到这世上暂且还需要些时日,不会如此之快的。”
“需要多少时日?”
“以三为数,三天,三月,三年,都不无可能。”
江凝眼睫颤了颤,看向一旁的萧越,如今这也算两全了。只是片刻后,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微妙的异样。
“可你当日在殿中说的是,他一定会死。”
“保住了一命,只是若再醒来,不会记得往事了。”
“保住了一命?”江凝反问道,“如何保?”
她迈动着步子上前,语调渐渐快起来,“今日陛下遣人来说,你一定要见我,方才你用了什么法子保…”
话音未落,江凝看到被她扯动着转身的时夜时,剩下的话滞在了喉间。
站在她面前的时夜,双眸紧阖着,两行血泪淌过他苍白的面颊。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妡妡。”
时夜伸出手,却未能触碰到江凝的脸,他的指尖在空中摸索了一会儿,才勉强抓住了江凝的一缕青丝。
“不,我如今该唤你陛下了。”时夜道,“他虽没死,但气运散尽,做不得君主了。”
时夜嘴角扯开一抹浅淡的笑,他说:“难怪师尊从前总说我笨,在方才我才悟透陛下和萧越的星象何解——凤不一定为后,也可以为帝。”
江凝静静注视着时夜,良久才移开目光。她忽然明白了那日殿中为何时夜的目光总是要落在她身上。
“为何一定是眼睛?”江凝问道。
时夜的双眸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就像天山下最澄澈的雪水浸过的琉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