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宸渊与他并无半点血缘关系,可刘瑞尊他,敬他,把他当师父,当亲叔叔一般看待。
宁宸渊这人从来冷静的可怕,他做每一件事都是从大局出发,自有他的深意,刘瑞很多时候都会听他的指导,而这点有时候甚至叫刘瑞的亲信嫉妒!
咬了咬牙,刘瑞恶狠狠的瞪了加满一眼,转头朝着曼禾豺抱拳道了一声“再会”,便拂袖而去。
帐子里的人散了,马队启辰了,可刘瑞未见到宁宸渊一面。
“宁叔哪去了?”
刘瑞不解,扭头吩咐人赶紧去找。下面的人才来回报了他一句,说是宁先生留下话来,让他们先行,在沫河口再见。
当天夜里宁宸渊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在,第三天依旧没有出现。
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而刘瑞却从惶恐转为了平静。。
宁叔在最危难的时候救了他,他们叔侄相称多年,刘瑞一直把他当亲叔叔一般敬着,对方是不可能丢下他的。
在他们抵达沫河口的时候,刘瑞并未多言,只吩咐了一声安营扎寨,在这里等着宁宸渊出现。
亲信不解,都在劝着刘瑞不要再等了,宁先生说不定不会回来了。
可刘瑞望着天边西角上那一轮圆圆的明月却笑了起来,他说宁叔答应的事,从来就不会失言。
而他已经知道了对方去哪了。
在沫河口驻足的第三天早晨,宁宸渊出现了。
一身白色的衣袍已经看不见原来的颜色,血渍都已经干涸了,他身上没有伤,马匹也是好好的,而这些血迹到底是谁了,众人猜测到了,却无人敢上前询问一个答案。
只是从那日之后,宁宸渊几乎就不怎么再碰琴了。
就像是伯牙绝弦,他已不知再弹给谁听了一样。
刘瑞最终成了一国之主,天下也迎来了安定。刘瑞尊宁宸渊为宁王,拜已皇叔之位,众人惊羡他的好命,居然能得国主如此看重。
可宁宸渊却依旧是平日里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他对权势不感兴趣。
国宴当日,万国来朝。
宁王一袭华丽的白衣也出席了夜宴,只是他只寻了个安静的角落,独自喝着酒,不愿搭理任何人。
一曲华美的舞乐散去,坐在席间的南疆域主玄光突然开了口。
他禀了陛下,却看着宁宸渊笑道。
“听闻宁王文采浩瀚,琴技卓绝,今日一见竟是如此清雅隽秀、淡静如竹之人,叫小王好生仰慕。小王日前偶得一尾琴器,不知能否入得了王爷的眼?”
突然听见对方叫自己的名字,宁宸渊握着酒壶的手停了动作,微微凝眉瞥了玄光一眼,眼尾染过一丝微醺的桃红,一双好看的眸子眯得狭长。
“域主说笑了,本王很久不碰,已然琴技生疏了。”
席上满朝文武噤若寒蝉,要知道当年那事,简直就是一个心结哽在宁王心头,没有人敢去触碰。
宁王有多可怕?不光是因为刘瑞近乎盲目的信任他,更是因为宁王的强势。
就当年那种形势下,他能单枪匹马一个人灭了虎马全族!
而眼下,更别说谁在他跟前提什么弹琴的事。许多新晋官员甚至压根不知道。他们冷面的皇叔摄政王居然还会弹什么劳什子的琵琶!
宁宸渊拒绝了,玄光却含笑不说话,只是将目光转到了上方的帝君刘瑞身上。
或许是刘瑞今夜高兴,多喝了几杯有些醉酒。
听到玄光提起这茬竟然还有些勾起了他当初的记忆,抬头看着天空中明亮的圆月,刘瑞不禁有感而发。
“瑞儿……已经很久没有听过皇叔的琴了。”
这样的自称私下说说也便罢了,可此时正是国宴,不仅满朝文武都在,还有众多番邦的使臣与国主在这,刘瑞这话叫宁宸渊有些被架了起来,搞得好像他把持朝政,皇帝连听他弹一起琴都不配似的。
姜惑是刘瑞身边贴身伺候的太监,见陛下实在是喝得太多醉糊涂了,连忙吩咐下面的宫人端碗香茶来,笑着感概着说“皇帝这是思念阵亡的战士了”,马上替他挽了话回来。
刘瑞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失言了,正想打岔过去就听宁宸渊望着他,认真问了一句。
“皇上您想听么?”
刘瑞一时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不知宁王这是有何深意,话音一滞后正要开口否认。
宁宸渊又转头去问玄光,他带来的是什么琴?
这下,众人都起了瞧热闹的心思。
送上来的,果然是一尾琵琶。宁宸渊就知道玄光这家伙,是派人好好查了他的底喃。
那尾琵琶名为“雷音殿”,木纹上有一道道泛着微紫银丝,就像是凝夜暴雨下的惊雷。
上面并非什么雕龙附凤的俗套花纹,匠人绘制的乃是被狂风吹卷而不折一枝的竹,满是傲然风骨与清雅澹泊之意。
宁宸渊偏爱竹,而玄光显然是投其所好了。
宁王依旧没说一句话,垂着眸子一副看不出喜怒的漠然,叫人将身前的桌席给撤了,他抬手接过宫人递上来琵琶。
试了两个音,这琴声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所有人洗耳恭听,而宁王修长白皙的手轻动,指尖拨动,奏起了天籁。
最开始听起来还挺应景的,乐声欢快而明媚,可到了后面就越来越悲伤。
就像是前头有多少欢愉,后面就有多少苦楚,不是戚戚然的那种,而是对月当歌,无尽的寂寞。
就像是在这尘世间,只留下了宁王一个人。月满,月缺。心已碎,梦已醉。
心有所想,纵然不甘,无可奈何,繁华落尽,以作千古。
玄光听得入神,一时间恍惚的打了翻手边的酒杯,宁宸渊手指微颤,像是被这一声给惊了魂,这才回过神。
后面的乐声平静了许多,像是月影竹林一般安静,最终只化为了一声轻叹,收了尾。
一曲终,玄光发现脸上湿漉漉的一片,他居然听哭了。
这样的日子弹这么个曲子真不吉利,可无人敢多言什么,宁王起身告罪离席,而刘瑞这才摆了摆手,罢了宴。
后来,南疆域主便天天去烦宁宸渊,都快把宁王府当做自己家了,怎么赶也赶不走。
玄光这人本就是个人来疯,拉着宁王一杯又一杯的喝酒,硬生生灌出来几分交情,这才在宁王身边有了一席位置。
把酒言欢之后,又说起了修道、佛学一类的,两人这才渐渐成了朋友,宁宸渊这才真正承认了对方的存在。
都是后来很久,玄光与宁宸渊坐在屋檐上喝酒看月亮的时候,玄光突然想起才问起他封琴一事。
宁宸渊本不愿多谈,可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到了嘴边的拒绝成了解释。
“有人说……我弹琴时候最好看,只是后来……我知道该弹给谁了……”
宁宸渊言语里透着无尽的落寞,玄光瞬间想起了那日宫宴上的场景。
“你可以弹给我听啊,能听上一辈子,那是何等幸事啊!”
玄光执起酒壶撞了撞宁宸渊手里的,咧开嘴笑得极为开心。
玄光是宁宸渊这漫长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朋友,他本以为岁月就能这么平平淡淡的一直下去。却不想,权利的斗争是永远没有尽头的。
第3章
说到权利的斗争,这就要说到宁宸渊此生对不起的第二人。
储君刘瑞,东华三年于盛京称帝,建国号东唐,改次年为澈阳元年。
澈阳九年,刘瑞身体抱恙,立子刘苏为太子。
长公主湛安,下嫁定远侯嫡子李怀为妻。
然澈阳十一年,星象不吉,荧惑守心。
刘瑞已缠绵病榻多时,忽感今夜大限将至,特命心腹姜惑急诏皇叔摄政王宁宸渊入宫。
帝君未央殿为陛下寝宫,今夜殿内灯火通明,龙涎香加的多了一些,依然掩盖不住空气中弥漫的中药味与一些腥味。
刘瑞似乎视线有点模糊,手中的书卷有些看不清字,他让姜惑将烛火靠近了一些。
突然一阵猛咳,捂住嘴的方帕上,又被血污给弄脏了。
见此情景,姜惑心疼的眼睛泛了红,连忙从他手中将文书抽出来搁在一旁,为他倒了被茶水漱漱嘴。
反倒是刘瑞自己,倒有些释然的笑了起来。
“这不是迟早的事么,只是来的快了些……”
“陛下……”
劝慰的话到了嘴边,姜惑觉得说什么都是白费的。
外面传来了太监的通报,宁王进宫了。刘瑞一时激动的直起身子,挣扎着坐了起来。
“快!快请皇叔进来!”
姜惑赶紧按住激动的刘瑞,转身忙宣宁王入内。
一拢白衣,暗纹云袖。绣着四爪飞龙踏着云月。一支羊脂玉的竹纹簪子别在他如墨的发髻上,腰间的翠色玉佩衬的来人一身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宁王身上有一股与殿内截然不同的柏籽香,倒有几分仙家礼佛的香火气息。好看的眉头微蹙,几分忧虑爬上他的眼底。
哪怕急急赶来,宁宸渊的背脊依旧笔直,刚毅而沉稳,内敛且威慑。
刘瑞一直觉得皇叔是谪仙一般的人物,敦煌飞天的菩萨太妖娆,皇叔哪是西天普度众生的男菩萨!
屏退姜惑,殿内只剩下刘瑞与宁宸渊两人。
刘瑞招招手示意宁宸渊上前来,后者也没了顾忌,落座于龙塌边,眼底满眼的担忧。
“本王才去钟山不足月余,陛下怎会如此严重?太医可有良策?”
刘瑞闻言,摆了摆手,依旧看得挺开的。
“没用的,朕的身体自己知晓。朕有一事还望与皇叔商议。”
宁宸渊闻言一时没有接话,他似乎猜到了什么。眼中甚至有些无奈的心疼。
“皇叔,朕久病卧床怕是时日无多。朕实在放心不下,战火四起,天下纷扰。太子心性乖戾,非明主人选,朕欲让位于皇叔,还望皇叔为了天下苍生……”
一时殿内寂静的似乎落针可闻!
半晌,宁宸渊轻叹,摇了摇头拒绝了。
“陛下,本王无意于此。”
刘瑞一把握住宁宸渊的手,死死的拽住。
“皇叔,寡人幼时被逆臣追杀一路出逃,是您将瑞捡回,一路辅佐成为这东唐之主。可惜寡人福薄,膝下只此一子,却不能承继大统。寡人不是迂腐之人,论皇位,您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和能力……”
对比刘瑞的急切,宁宸渊眼神无比温和,仿佛两人只是在聊一件不足为虑的小事。
他为刘瑞披上了外衣,这才开口回应。
“陛下,凡事应顺天应命,本王已干扰世道的太多了。如若天数如此,陛下也不必强求。”
“黎民水深火热,瑞,死而不安啊!”
刘瑞还想说些什么,眼前的人,他没法强求。
虽然自己贵为皇帝,而只眼前这一人,他无法要求他做任何事!
“……陛下一生向善,尽心所有,不枉费本王一番心血。”
宁宸渊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哪怕是这无上的权利,对他来说都不是他所求的。
他在意的,只有身边的人罢了。自始至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位又一位的逝去,什么也留不住。
而现在,连他一心辅助的幼主,也要离他而去了。
“寡人,不……瑞答应过皇叔要做个好皇帝,可却没能培养出太子,是瑞儿的过失。望皇叔原谅瑞儿自私,将一切推给皇叔,瑞愧对皇叔……瑞……”
刘瑞满脸是泪,他在向宁宸渊忏悔自己的罪恶,只希望对方念在黎明百姓,能允许他在自私这么一回。
“父皇真真好狠的心肠!”
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语插了进来,控诉与不满,满是怨毒的情绪!
杏黄色的华服,四条张狂的五爪金龙,金丝编织的远游冠上坠着东珠,腰间挂着极品的双瑜玉!
来人缓缓从正殿内雕着升天腾龙的立柱后走出,静幽幽的如同一只鬼魅!
“太子?”
刘瑞一脸诧异。
自己并未诏太子入宫侍疾,此时的刘苏应该在自己的太子府啊!
可他接下来出口的话,却让刘瑞一口老血哽在胸口!
“父皇!本宫是您亲子啊!您唯一的儿子!您怎么可以不将皇位传于我,竟要给一个外人!”
这句“外人”刺在刘瑞的心口都哽得来发麻了,他要是还能起身,真想一巴掌呼在刘苏脸上!
他试了几下没能冲龙床上下来,伸手将一旁的书卷朝着对方劈头盖脸的砸了下去!
“放肆!皇叔是朕的至亲!皇叔将朕扶持于此,这天下,这皇位,朕的一切都是皇叔给的!何来外人!尓敢说出这等逆言!”
闻言,刘苏一震,而后便咬牙朝着上头的人跪了下去。
“本宫感激宁王爷扶持之恩,可父皇是皇帝,是天子!这天下皆是您的!他只是臣子,这都是他应该做的!父皇,本宫才是您唯一的至亲啊!您怎可将皇位传给这个不老的妖人!”
这一句简直是戳中了刘瑞的神经,他血气上涌,胸口翻江倒海,脑袋一阵阵发晕,刘瑞都被刘苏气得差点晕厥过去!
“逆子!”
一声震怒,刘瑞实在不容他再说下去。可到嘴的话变成了一阵猛咳。他连忙用方巾捂住,血从帕子边沿溢出,滴在明黄的锦被上。
姜惑急急的奔了过去,连宁王都不由转过头去,眼睑微眯的看向下方之人。
刘苏吓得急忙将头贴在地面,叩了一个响头!
一时殿内气氛紧张,怒吼连殿外的一干侍卫太监都听的清晰。人人背脊一颤,赶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阶梯之上,龙塌旁的宁王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依旧平静异常,连丝毫的情绪波动都没有。
片刻后,他轻轻将桌前的茶盏推到皇帝面前。
这才认真打量起跪在大殿正中,愤怒的近乎表情扭曲的人。
宁宸渊怒极反笑似的,看着殿上如同跳梁小丑一般的人轻轻开口。
“殿下,在陛下传位于您之前,您虽贵为太子,也只是臣子罢了。您,僭越了。”
他的声音如烈阳之下的春风,萦绕于耳,大约玉石之音也便如此。
刘苏闻言缓缓抬头,盯着说话的人。
眼前的距离如同两人所处的地位。一个高高在上,睥睨一切。一个卑躬屈膝,叩头胆怯。
他可是太子,哪里不甘心!
再望向那张脸,若说潘安宋玉有些俗气,翩若惊鸿不外如是!
这么多年过去,这张脸在岁月中从未改变过!
刘苏恨他!不止如此,眼前的人,甚至还要夺他储君继位之权!
该杀!
刘苏缓缓起身,心底一阵好笑。宫惠嬷嬷早就劝自己早做打算,自己还一直留有余念,如此看来是自己太过愚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