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总不见好,咳嗽发烧样样不少。
他们老来生二胎,她是理解的,只是突然成了长姐,很不习惯。便好比,一根救命稻草,在最需要救命的时候,偏向了另一边。
“醒醒,快到了。”
沈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碎了一盏琉璃梦。
“好。”温以宁坐正了,看着远方起伏的山线。
出高速了,温以宁意识到,眼下已到了自己该抉择的时候,她揉了揉脑袋,很是头疼道:“要不,还是去开房吧。”
沈锐扑哧笑了:“胆小鬼。”
“我一声不响地回家,我爸妈看见了,还以为我被你拐卖了呢,对你影响不好。”
沈锐笑意不减:“你有没有想过,我就是要拐卖你呢。”
“……”
她真的不适合和没皮没脸的男人说话。
沈锐一扭方向盘,车子甩了个弧线,向城区相反的方向驶去。
酒店是给没有归宿的人准备的。
他们是怀榆的孩子,不论何时,都在怀榆有个家。
怀榆刚下过一场雪,田地里还留有雪的足迹。
一座教堂式的建筑隐匿在层叠的枯木里,尖尖角上挂了一座时钟,而生锈的钟摆已经停止了工作。
红色塑料牌匾上,三个硕大的白色楷体:孤儿院。
温以宁刚下车,便听到了孩子们的笑声,单单属于孩子的声音,夹杂着雪下春意。
“我是个孤儿,从小在这儿长大,工作后很少有时间回来看看,在你决定回家之前,咱们可以暂住在这儿。一会我把院长介绍给你,她是一位非常慈祥的老太太。”
“你的家人……”
“车祸。”沈锐淡淡说,“我妈走后没多久我爸就车祸去世了,有的时候,意外可以夺去一个人的全部。”
袖子忽地多了一股拉力,沈锐以为是被树枝勾住,回头一看,温以宁攥着他的袖角。
“沈锐,我答应你,意外来临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
“好。”
他目色温和,伸手像是要揉她的头发。
温以宁躲开了,走在了他的前方,女孩的背影秀丽笔直,就好像一路而来的胡杨,沈锐笑了笑,快步跟上。
温以宁只叩了一声门,便开了。
迎面撞来一个球,肉嘟嘟的结实的球。
“球”意识到误撞了人,连忙说了一声对不起,声音软软糯糯的,小男孩变声期前的正太音。
温以宁弯下腰,捏了捏小男孩的脸蛋:“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周风。”小男孩老实地站在门前。
看到沈锐,他眼睛一亮,也不管温以宁还在面前,掠过她扑到男人的胸前:“老大!”
老——大。
又土又社会的称呼。
沈锐把周风从身上扒拉下来,说:“小孩子要有礼貌,先过去叫人。”
周风眨眨眼,意识到老大说的是那边的姐姐,他颠颠地跑了过去:“老大……夫人好!”
“……”
一片沉默。
周风小声问沈锐:“老大,你从哪拐来的压寨夫人啊,生得真好看,比我们幼儿园的园花还漂亮呢。”
温以宁听说过校花系花班花,园花倒是第一个听,童言无忌,她也没放在心上。
沈锐赞许道:“有眼光,不过呢,不能这样叫,你要叫姐姐,叫姐姐,哥哥给你糖吃。”
周风:“姐姐好!”
温以宁见他这么可爱,忍不住笑了。
沈锐从口袋摸出一把糖果,挑了一颗最花里胡哨的,塞进周风脑后的帽子里。
周风反手去摸,摸了好一阵,才成功摸到糖果。
温以宁说:“你随身带着糖?”
“糊弄小孩的,你想吃?”
“不吃糖,太甜。”
“我也不爱吃甜的,酸甜苦辣,吃多了都不好。”
虽这么说着,沈锐还是剥开了一颗大白兔,扔进嘴里。
递给她一颗:“尝尝看?”
有些东西,看上去带着香甜诱惑。
于温以宁而言,奶糖便是如此,甜腻且黏牙。
温以宁刚要拒绝,沈锐逮住机会,直接将剥开了的糖果喂进她的嘴里,然后露出得逞的笑。
奶香味在口中蔓延,温以宁慢吞吞地咀嚼着,沈锐慵懒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人这辈子这么长,别那么早下定论,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周风瞪大圆圆的眼睛,听不懂沈锐的话,只管拉着他往孤儿院里奔。
清风吹拂,柳枝迎春荡漾,温以宁低下头,笑意和奶香不自觉地从唇边流露而出。
真的好甜啊。
-
院长办公室。
门开了一条缝,有清新的空气涌过,往里看去,四方桌上,笔墨纸砚是样样不缺的,女人手里握着一根狼毫,伏案习字。
估摸四十上下的年纪,细长脸,眼角的皱纹犹如春湖波纹,温暖而慈爱。
咚咚!
沈锐敲了两下门,抬步走了进去。
女人看见他,一愣,不慌不忙地把笔落下,笑着说:“稀客。”
温以宁微微鞠躬:“院长好。”
李兰站起身:“不必客气,”又把目光放回沈锐的身上,“阿锐,不给介绍一下吗?”
沈锐唇角弯着,却没有说话。
“我姓温,温以宁,是沈锐的高中同学。我们是来投奔您的。”
李兰被女孩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
沈锐掩着嘴,点头说:“是,是来投奔您的。”
李兰:“谁知道你小子心里打着什么鬼算盘,还拐回来这么漂亮一姑娘。不过,确实有很多年没有回来看看了啊,孩子们都很想你,既然来了,就多待几天吧。”
“院长的眼光越来越好,待是肯定会待的,”沈锐将温以宁往前推了推,“给您推荐个人,我同桌,以后是要当老师的,我想着,这个假期正好让她在您这儿练练手,如何?”
“当然,”李兰问道,“什么专业?”
温以宁一顿,说:“舞蹈。”她马上补充道,“我在考语文的教师资格证,还有几天就出笔试成绩了。”
李兰一笑:“没关系,我相信您能教好他们。”
听到这话,温以宁目光微呆,抿唇道:“谢谢您的信任,其实我们这行就业很难,中小学里并没有设置专门的舞蹈课,‘师范生’三个字,于我们而言,便是虚名。”
李兰惊讶道:“没有想过考中职吗?”
“学校的培养目标,就是向中小学提供教师资源,我们的课程设置,并没有到达中职那么专业的地步。”
李兰:“高不成低不就,确实很难啊,那你以后是怎样打算的呢?”
“考。”
窗外炊烟袅袅,快开饭了,饭香味徐徐地传进屋来,小孩们在走廊里跑啊跳啊,一群一群的闹啊。
他们听不到办公室里的谈话,即便听到了,也绝不会明白一个“考”字背后的意义——那是每一个循规蹈矩安稳度日的人的一生。
“但是,我会先找一份工作,然后再接着考。”温以宁说。
李兰把目光放在了沈锐的身上,沈锐抱着手,有点懒得倚靠在窗边。他没有说话,不是因为漠不关心,而是因为他尊重她的选择。
哪怕她的选择,不是他。
李兰想起来,三年前也是这里,沈锐同她道别。
她问:“什么时候回来?”
少年吹了声口哨:“不会太久,太久的话,会忍不住想你们啊。”
“既然会想,那为什么还要走?”
“因为,我只有做风,才能追到喜欢的人。”
第31章 心动了
孤儿院里,多了一位小温老师。
春日的暖阳透过窗,倾洒在孩子们稚嫩的脸庞。
下了课,温以宁被围堵在讲台上,初为人师,她有些不知所措,孩子们踮着脚,眼巴巴地看着她,口中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温老师,你多大了啊?”
“老师老师,周风揪我的辫子!”
“温老师,你有对象了吗?”
这个问题一出口,大家伙顿时安静了。
温以宁尴尬地笑了笑,现在的小孩,都这么八卦了么,毕竟她在这个年纪,还不知道对象是个人还是个动物呢。
“我知道我知道,”周风钻了进来,“温老师的对象,是沈老大!”
小孩们闻言,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
温以宁哭笑不得,脸颊浮现出一层红晕,想要解释,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一个念头破土而出,或许,她心里期望着,他们之间的关系被人误会呢,哪怕只是小孩子。
这个念头冒出来,温以宁吓了一跳。
从前,她以为沈锐混迹在声色场,同他相好的女孩绝不会少,而她和那些女孩相比,似乎只有曾经拒绝过他,这一条不同。
可是他没有。
他就像窗外的阳光般,简简单单的,温暖着身边的她。
在孤儿院的生活,平淡而真切,温以宁始终没有给家里人打电话。沈锐知道,她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消化掉归乡的情愫。
保温杯里的开水蒸汽腾腾,她坐在一柄长椅上,一抬眼,就能看见站在对面房间里的沈锐。
“同桌。”他在叫她。
温以宁眼底闪过一瞬的迷蒙,没有说话,定定地望着脚下的一亩三分地,水泥地被阳光染成好看的颜色。
“同桌。”
那声音又近了,沈锐走到了门前。
他总不好好站着,懒懒地倚在门边,金发稍稍褪色,和阳光融在了一起,笑着说:“同桌,想什么呢,怎么不搭理我呢?”
“沈锐。”
“嗯?”
温以宁眨了眨眼睛:“我想带你,去见我姥姥姥爷。”
沈锐一怔,笑意蹿到了耳朵,应声说:“可以。”
温以宁雀跃道:“那就这么定了,我就说,你是我实习公司的老板,是我老乡,顺路把我捎回来了。这样的话,我爸妈那边也能有个解释。”
“……咳咳,咳咳咳咳!”
沈锐抚着起伏的胸膛,脸色微微苍白,咕哝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嗯?”
沈锐缓了口气,语调不咸不淡:“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是出租车司机。”
温以宁打量着他,摇了摇头:“你不具备司机大哥的气质。”
“……”
说是带沈锐见亲人,其实就是想和他过个年罢了。
他看上去,也不像是有亲人过年的样子。
“咳咳,温老师,你过来一下。”
来人也是孤儿院的老师,姓高,温以宁没在的时候,孩子们的假期作业辅导全权由高老师负责。
高洁比温以宁大四岁,专科毕业,考编考公都尝试过了,都没有上岸,只好回老家教书。
温以宁忙道:“好的。”
“嗯。”
高洁推了推黑色的镜框,虽然别过了脸去,可余光却止不住地往沈锐的方向瞟。
沈锐对温以宁点了点头。
高洁候在空荡的走廊边上,下巴含着,有些唯诺,等温以宁走过来时,下巴尖有力地抬高了,一对单眼皮的小眼睛斜蔑着,鼻孔喷出一口气。
温以宁微笑:“高老师,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高洁这才低了些头,郑重无比地说:“温老师,我晓得你是从大城市来的,还是个大学生。有些道理,应该我主动告诉你。孤儿院的孩子没爹妈教养,很欠收拾,你不能对他们过于的仁慈了,不然这个老师做的就没有丝毫的威力了。”
冗长的话灌入耳中,分外刺耳。
温以宁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怎么,你有意见么?”高洁不悦道。
“我没有放任学生……”
高洁打断了她:“不用多说,我也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看到小孩一张张天真可爱的笑脸,满腔的怒气,都被浇灭了。可是你哪里清楚,天使面容的背后,是一颗颗恶魔的心,你不能拿出他们,反之便要被他们拿住呢。”
“……高老师,你是否过于紧张了?”
高洁脸庞皱了起来,又说:“你哪里能明白呢,总而言之,我教龄比你长,你应当按我说的做,院长不也说了么,要我全力帮助你的,眼下,我总不能看着你自讨苦吃而不管不顾。”
温以宁有心辩驳,高洁话锋一转,声音低了些。
“小温啊,你和沈锐是什么关系?”
温以宁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
高洁脸色稍显不自然:“你和沈锐,是那种关系么?”
“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高洁反问:“那他为什么带你回来?”
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见过沈锐带哪个女孩回到过这里——甚至,他离开的太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
高洁笃定道:“沈锐上高中的时候,我就在这里教书了,沈锐绝不会带一个毫无关系的女孩回到他生长的地方,你确定,你和他真的不是那种关系么?”
鹰隼似的目光,凝在温以宁的脸上。
阳光照亮了女孩脸上细小的绒毛,她陷入了短暂的思考,然而这个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
她一个单身女孩,住进了他的家里。
这意味着什么,成年人心知肚明,可他们之间的相与,又全然不掺乎人性的渣滓。
“我喜欢他,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
上课铃声响了,铃铃铃的在耳边放鞭炮,淹没了女孩细若蚊蝇的自白。
“可是,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
温以宁是不明白爱情的。
有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喧嚣了许多年。
那个声音说,她爱着沈锐。
起初,女人也不明白自己究竟爱不爱那个男人,可心中的声音嚷嚷久了,她满心满眼便都是那个男人。
爱情巧妙地诞生了。
女人如困围城,疯狂地猜想,那个男人是否也爱着自己。
她隐隐觉得,心脏在向另一个胸膛靠近,如果这个时候,心上人倒退了脚步,那么敞开的热情就会被无情浇灭,一想到这样的后果,女人就胆怯了。
她宁愿暗暗地想着他。
温以宁暗暗想着沈锐,又暗暗,瞧不起胆怯的自己。
她叹了口气,抱着书本去上课了。一进教室,周风跑了过来,像是故意撞在她身上似的,力道猛而烈。
温以宁踉跄一步,刚要提醒他注意安全,手心忽地塞进来一张字条。
周风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