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冲进沉香阁之前,就将自己繁琐的衣裙剪去,用水浸湿,围在脸上,身上的其他衣物也一并浸湿,她进来得太过决绝,以至于没人拦得住她。
阁内的许多木梁因为大火的侵蚀,已经摇摇欲醉,还时不时有冒着噼啪火苗的木头掉下来,但是云裳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害怕。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霍宁珩所在的地方。
云裳自小跟着云霆学武,身体的强健程度,不是寻常贵女可以比的,她灵巧地跳过地上一个又一个障碍物,穿梭在火场之中。
身边蒸腾而起的热意将她的脸烤得醺红,但她依旧执著地继续前进。
直到前方隐见一片白色的衣角,她眼皮一跳,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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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宁珩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自出生以来,他就是太子,虽也遇见过风霜刀剑,但总体上一直顺风顺水。
像这样的灾祸,他还是头一次遇见。
火场的空气不流通,往日里幽静的沉香此刻成了致命的毒气,与之伴随而来的,还有张狂的火舌,肆意烧灼他的衣物,舔舐他的肌肤。
霍宁珩的头脑渐渐昏沉,眼皮几乎就要自此沉沉阖上,就在这时,他却被拥入了一个清凉的怀抱。
他差点以为这是他临死前的幻觉,直到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好像有什么凉凉的液体滴落在他的脸上——对比起周身空气的温度来说,确实算是凉凉的。
霍宁珩费力地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幻觉究竟长什么样子。
映入他模糊眼帘中的是一个身着粉衣的少女,她的面容娇柔,此刻正楚楚可怜地挂着泪水,她的眼眶通红,她望着他,她在为他流泪。
霍宁珩的第一反应就是推她走,他已被烧伤,出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况且现在的他根本无力行走,他死了也就死了,不能再连累无辜的人。
但是那少女看着身体单薄,却在他的推拒下,依旧纹丝不动,霍宁珩只好勉强用尽最后的气力,发出嘶哑的声音:“你走,不要管我。”
少女只是哭着,托着他的身子,摇着头:“我不走,殿下,我不走,如果不能救你出去,我也不愿活了。”
霍宁珩听见她的话语,心中生起一种微妙的感觉,从小追捧谄媚他的人不少,但如此直白热烈地当面表达情感的,却还是头一遭碰到,这让他脑子一阵空白,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
如果是在平时,有人对他表达类似的情意,他只会皱着眉拒绝,甚至不留情面地斥责,但此时此刻,他们生死难料,霍宁珩无法想象,眼前的女孩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会孤身潜入火场,寻到他,他也根本对这样沉甸甸到难以承载的情感,说不出一个不字。
在他恍神的一瞬间,少女已经将他的身子支撑着拖了起来,将他架在她纤瘦的背后,试图背着向外拖去。
霍宁珩大惊,喉间试图发出声音,可方才,他已经消耗掉了所有的力气,只能任由少女的摆布。
他的意识渐渐发沉,不知何时就要睡去,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走出这片火场,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睁眼了,于是他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贴在少女的耳侧问道:“你是谁,告诉我。”
无论结果怎样,他都该知道他恩人的名字。
“云裳,云想衣裳花想容的云裳。”少女的声音隐含着羞涩,但拽着他胳膊的手却没有丝毫松懈。
云裳,霍宁珩在心中默念了一次这个名字。
随即而来的,是不可阻挡,被拉扯着直坠而下的意识消散,在恍恍惚惚的意识彻底消散之前,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怎么他从前就没有听过呢。
第2章 自厌
太子陷入火场遇险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长公主府,并一同传进了宫闱。
新城长公主赶到的时候,太子已经被救了出来,安置在了附近的院子里,院子里里外外围着三层太医,进进出出的除了送药材的人,就是宫里派来探信的人,听说帝后也正在来的路上了。
心思各异的皇子们则站在院子外围,二皇子霍瑜明一直和霍宁珩关系不好,但此刻脸上的神情,看上去最多的却不是高兴,而是震惊,三皇子霍瑾川则面色微沉地站在角落里,看不出喜怒,其余几个皇子年纪小,只能无措地跟在皇兄们的背后,不敢作声。
沉香阁起火的原因,还在彻查,一时半会应是得不出结果,于是人们把所有的关注都放在了太子的伤情之上。
随着进出的太医们的脸色越发沉重,所有在场的太子党的朝臣们,心中均是一沉。
前来府上协助搜查扑救的禁军为云霆所掌,他此刻是这里的主心骨,为首的太医上前来低声禀报:“太尉大人,经过我等的努力,太子殿下的情况是暂且稳住了,只要过了今夜,应当不会再危及生命,只是……”
太医似有犹疑。
“只是什么,你无需忌讳,直言便可,我回头自会禀告陛下。”云霆捏了捏眉心,对如今的场面也是很头疼,但若是他在这时都乱了,其他人就更慌了。
“只是太子殿下的容貌恐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他的视力能否恢复完全也是个问题,还有他的右脚,可能也会留下后遗症。”
此话一出,云霆沉默了下来,也难怪太医三缄其口,他这个不通人情的武夫,都知道,这对于一位正当青少年的储君来
说,是什么样的致命打击,霍宁珩才满十五岁没几个月,本该是前途无量,朝气蓬勃的天之骄子,如今他的前路与命运,却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阴影。
“此事先不要告诉他人,一切等陛下来了再做定夺。”云霆下了决断。
太医却支支吾吾起来:“可是太尉大人,贵府的小姐好像已经知道了。”
云霆眉头一跳,朝前看去。
在云霆的视线压力之下,太医道出了首尾:“现下,云小姐应当还在里面呢,云小姐将太子殿下救出来后,就一直陪在殿下的身边,我们也劝小姐先去一旁休息,可是小姐不肯,太子殿下好像也一直抓着她的手,昏迷也没有松开……”
太医的声音渐弱。
云霆额头上的青筋狠狠地跳动了几下,他早该想到,这个女儿自幼鬼点子多,必不可能安分,在她派人去向自己求助的时候,他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只是后来各种事情太多,才让他一时没有细思。
回想起女儿闺房里珍藏的那些太子画像,云霆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从前,他在内心里就不赞成裳儿和这些皇室子弟走得太近,如今太子又成了这样,自身难保,他又怎么可能允许女儿将自己赔进去。
但这些也就是在心里想想罢了,云霆突然发现,此刻他连进去将女儿拽出来的魄力都没有。
唉,作为一个宠爱女儿的老父亲,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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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外面浮想联翩的众人,云裳的脑子里此刻只有一个存在,那就是眼前的少年。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目光逡巡在他的脸上,就好像在巡视属于自己的领地,一瞬也舍不得离开。
曾经完美的脸庞,在此刻却显得有些狰狞,约有一半的地方,覆盖上了可怖的烧伤,红色的肉上面泛着黑,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另一半完好无损的脸。
两相对比之下,更让人心生起浓浓的可惜。
霍瑾川真狠啊,云裳在心底轻轻叹道,要知道,在原著当中,霍宁珩可比现在还要惨得多,如今的他,虽然也很惨,但至少身体机能没有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云裳不自觉露出微笑,她用另外一只没有被攥着的手,抚过霍宁珩完好无缺的那半边脸颊,一直滑到他的下巴,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道:“醒来以后,你可千万要感激我,毕竟,如果没有我,你或许都活不了几年了。”
她越想,越觉得,能遇见她,简直就是霍宁珩此生最大的幸运。相比于阴狠隐忍,不动声色,藏于暗中的霍瑾川来说,霍宁珩简直就是一张纯白的纸。
这不是说他全无城府,没有心计,而是他不愿意有,或者说,在一般情况下,本朝祖制赋予他的太子地位固若金汤,使他从出生以来,几乎就不用争斗,而天生地就可以拥有其他皇子求之不得的一切。
他不必去刻意经营臣党,不必去专门讨好君父,教导他的太傅是教导三朝君王的大儒,教他的都是光明磊落的圣君之道。身为太子,又身为长子,他天生地就对底下的弟妹们怀着一颗仁悯之心。
听起来似乎很不可思议吧,云裳读原著小说时,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或许是因为各方势力多年来微妙的平衡,霍宁珩全须全尾地长到了十五,可惜这样的好人,终究还是被阴狠的豺狼所害,被他善意所待的亲人,害到了如此境地。
甚至落入了她这种人的手里。
想到此处,云裳再次笑了出来,她其实知道,自己迷恋霍宁珩的地方,就在于他身上这股独特的气质,一股生在脏污之地,却能纤尘不染,洁白如初的气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和她是全然不同的存在,她不解,并为此着迷。
她真的,好想亲自弄脏他。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用这句话形容霍宁珩,很贴切,原著里,霍宁珩遇害后,不仅容貌尽毁,身体也残缺到几乎难以自理的地步,自那以后,一向高华无双的太子殿下就疯了,从前那个光风霁月的他不可能接受如此的自己。
云裳甚至怀疑,原著中几年后霍宁珩的身死,其实是他自杀,毕竟那个时候的霍宁珩,对于霍瑾川,已不再是威胁,留下他苟延残喘,反而更能让隐忍蛰伏多年的霍瑾川感到快慰。
云裳都不知道,是遇见毫无兄弟情的霍瑾川对于霍宁珩来说更倒霉,还是遇见她这种不正常的人来说对于霍宁珩更倒霉。
云裳接过太医的药,小心翼翼地在他的伤口处涂抹着,不得不说,在看到他如此惨烈的伤口时,她的内心是真的为之感到刺痛,但她后悔吗?
云裳的心中找不出一丝后悔的想法。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机会接近他,从这个角度来说,她或许还要“感谢”霍瑾川。
啊,只要一想到他会与林曦吟,或者是别的女子成婚——依照他的性格,他必不可能对将来的妻子太差。云裳的心里,就生起一阵比方才更加尖锐的剧痛。
她宁可毁了他,或者和他一起毁灭,也不要把他让给别人。
至少,她比林曦吟要好一些,林曦吟一样冷眼看着旁人害他,至少她是深爱着他的,不是吗,林曦吟喜欢的人却是霍瑾川。
云裳觉得自己有些中毒入魔了,但无论如何,霍宁珩这辈子也甩不开她了,除非她有一日厌烦了他。
接下来,她会利用他的情感,让他彻底地无法离开她。
门外隐约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云裳平静地想到,应是宫中的帝后来了,随后几日的连锁反应,大概也和原著中的大差不差,原本围在霍宁珩身边的许多人,会重新考量跟随他的风险与收益,曾经门庭若市的东宫一夕之间变得冷落,他的旧臣会背叛,他的君父会动摇,他的未婚妻会退婚。
所有人都会背弃他,但是她不会,因为她喜欢他。
她喜欢他到可以不计较他的容貌,不计较他的身份权位,这天下谁的爱能有她这么无私,云裳想不出来。
他就算死心塌地地爱上她,也是应该的。
随着山呼万岁之声,门帘被掀开,一个中年男子大踏步进来,来者用锐利的眸光顺着霍宁珩的身上,一路移到了云裳的脸上,打量着她。
云裳适时地低下了头:“臣女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太子殿下一直握着臣女的手不放,臣女不敢贸然动作牵动了殿下的伤口,请陛下恕臣女无法起身相迎之罪。”
嘉宁帝抬手,淡淡道:“无妨,听说是你救了太子,果然虎父无犬女,你想朕怎么赏你?”
云裳恭声道:“救护太子,是臣女为臣的本分,臣女只望太子殿下能早日恢复,别的从没有想过。”
她的面色恭顺谦卑,嘉宁帝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才缓缓移开,空气中寂静了一会儿后,嘉宁帝开口道:“或许,先前朕给太子赐婚的人选,不该那么贸然决定。”
嘉宁帝这句话说的别有深意,云裳心里突突直跳,面上却不显,只是浅笑道:“林小姐德才兼备,是数一数二的女子,此刻她应也是最忧心太子的人之一吧。”
嘉宁帝却没有回她这句话,只是定定地又看了她一会,才说道:“既然太子不想让你走,那你就先在此处待着,若太子恢复的好,你亦看护有功,朕会重赏。”
说罢,嘉宁帝随意向太医问了两句情况,就提步离开了。
云裳望着嘉宁帝离去的背影,才渐渐松懈掉面上的表情。
嘉宁帝身处高位多年,看人的眼力和周身的威压自然不是常人能比,也幸好她在私底下训练管理过表情,才没有被看出什么异常。
原著里面,嘉宁帝一直是心深似海的帝王形象,云裳一直没有看出来,他到底是不是真心看重太子,还是只将这个儿子,看作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方才云裳提到林曦吟,是故意用了一分心思的,旁人或许猜不到,但读过原著的她知道,很快丞相就会上书委婉推拒婚事,而嘉宁帝也没有过多为难,直接准了。
毕竟太子遭此横祸是所有人都难以预料的,丞相身居高位,而太子前途未卜,总不能就此
赔进去女儿的后半生,况且林曦吟对于丞相来说,是一个优秀的联姻人选,他不可能看着她白白浪费在了一颗废棋身上。
但对于云裳来说,这却是她绝佳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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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层层纱幔之后的少年眼睫轻颤,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当外界的光重新映入眼中的时候,霍宁珩有一瞬间的迷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自己的境况如何。
甚至一时没有想起,自己是因为什么原因躺在这里。
直到脸颊以及身上尖锐的刺痛传来,那些充满黑烟与炙热的火红色记忆才重新涌入他的脑海。
霍宁珩顿时僵在了原地,手指弯曲在身侧,动弹不得。
这时有宫人发现了他醒来的情况,快步上前,欣喜地道:“太子殿下,您总算是醒了,奴才这就去回禀大监,通传陛下。”
霍宁珩想说话,但他却发觉自己的喉咙又干又哑,难以发出声音。
这时,他又发现了身上其他地方的不对劲来,他的眼前,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使他只能勉强看到光线的明暗,以及眼前朦胧的人影,至于来者是谁,他根本无从分辨。
霍宁珩的人生中头次生起如此大的恐慌。
他强迫自己沉下气来,用沙哑幽微的声音,唤来身边的常侍内监,他的语气很慢,很弱,但还是竭尽全力维持着往日的威仪:“你告诉孤,孤现在的情况如何,不必有任何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