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霍宁珩打断她的话,“我不会再去寻死了,我保证,你也永远不要再有这个想法。”
他本想说两句,譬如什么人的生命是珍贵的,不要轻易放弃,来劝她,但转念一想,这话由他来说,没资格。
如今这一大场风波收尾,霍宁珩也清楚,这场婚约,大概是无法取消了,既然如此,他就要努力担负起自己的责任,不再轻易去求死,除非——她有一日厌烦了他。
那时就算他死了,也不会有人为他难过,为他感受到切肤之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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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宁珩中毒以后,除了云裳,最担忧的就是冯闻了,现场听太医的诊断时,他差点当场晕过去。而就在他以为殿下度过了火劫,如今这次终是在劫难逃之际,云小姐又一次救了他家殿下。
现在,在冯闻的心中,云裳已经是仅次于霍宁珩的存在了,对她,他保持着百分之百的崇敬,除了云小姐,谁能将殿下从那样的险境中拯救出来?
于是日常生活中,他越发喜欢在霍宁珩耳边念叨云裳的名字,沾一点关系的事,都要提一嘴。
“殿下,您今日怎么没挂云小姐上次送您的香囊,奴才看着那香囊的样式很衬您的气质呢。”
此话一出,霍宁珩的身子不自觉僵了僵。中毒那日,他屡次在自己的周身闻到一股茉莉的清香,先前他还以为那是自己脑子坏掉以后产生的错觉。
后来才发现,那天清晨,云裳来找他的时候,不知何时就在他的腰间上,挂上了一枚香囊。
香囊是月白的锦缎制成的,很是清雅,算得上符合他的口味,挂上去,也不会在被外人看到后,觉得突兀,可偏偏,那上面绣着繁复云纹,正中间的图案内,是细线绣成的“裳”。
霍宁珩的指尖有些发烫,他捏了捏,此时又开始回想,猜测,那日他挂着这枚香囊时,到底有多少人注意到了,这是属于云裳的香囊,而不是他的。
“今日又不出门,不用。”霍宁珩重新将面上调整为淡淡的表情,回复冯闻道。
自受伤卧病以来,霍宁珩越发话少冷淡,若说从前的他是若雪月交光的清贵太子,距离感源于身上自带的端矜,如今的他则是有了一种刻入骨子里的淡漠,冷寒,时常夹杂着一股阴郁的气息。
“那您要不要去信给云小姐呢,云小姐已经有两天没来看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冯闻略有些忧心地叹道。
霍宁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头转向窗外,看了看外面的景色,平淡道:“她难道就应该天天来看我吗?冯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霍宁珩这两日专程去了解了一番云裳,发觉她从前喜欢的东西很多,其中最喜欢的就是结伴与友人出游,听到这个信息以后,霍宁珩让负责调查的人下去了,然后自己独自待在房间内,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内他没有叫人进去送茶,也没有说话,隔着门板都可以感觉到室内安静得令人发慌。
最后还是冯闻放不下心,敲门询问。
霍宁珩让他进去了,一见面就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冯闻,我这脚,有多大的概率可以恢复?”
霍宁珩的右脚,是当初火场中,被烧坏掉下来的梁柱砸伤的,这些天一直没有恢复好,走路起来有些跛。
冯闻愣住了:“殿下……”
殿下近日一直没有询问过他自己本身伤情的恢复程度,好似根本就不关心能否养好伤。经历了这次的中毒事件后,冯闻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某种真相——霍宁珩之前不关心,恐怕是他根本就没打算继续活下去,连生命都不在乎了,还在乎旁的东西?
现在,殿下一反常态,开始关心这些了,冯闻有喜有忧,喜的是霍宁珩终于不像以前那般消沉了,重拾了生活的希望,忧的是万一无法恢复如初……殿下会不会根本无法接受。
冯闻不是太医,因此只能保守答道:“殿下,您休养都没几日,现在还看不出什么,有太医的细心调养,您会慢慢好的。”
霍宁珩轻扯嘴角:“我知道,就是希望不大的意思,是吗?”
冯闻一时不知道该答什么,语句错乱:“殿下,不……也不能这么说……”
霍宁珩对此反应不大,只是平视着他,眼中静水流淌:“没关系的,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们已经尽力了。”
对于他来说,跛足出行,带来的耻辱,失去的尊严并不是最重要的,他怕的是……他无法跟上云裳的喜好。
云裳喜欢出游,自然喜欢登山游谷,常须走些陡峭险峻之处,而他如今的脚,平地上行走一下,尚能用用,若是去到那些地方,显然就不够用了。
就算是寻常山峰,例如京外名寺佛照寺所在的玉隐峰,算不上高,也算不得陡,让他靠自己的双脚登上去,怕也是难以支撑。
霍宁珩总是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要保持平静,但这种时刻,他却难以平静,根本无法抑制内心失控的,四溢的杂乱洪流。
尤其是每次脚掌触碰到地面的时候,他都会感到与以往相比明显的不同,与之伴随而来的是深深的无力之感。
从前他还可以麻痹自己,视而不见,但这次,听说云裳出门游玩去了,而他却只能在阴沉沉的屋子里,幽凉的墙边,看着窗外的盛景,在沉默中腐烂。
如果是一个健全的男子,这个时候应当可以陪着未婚妻一起游览河山,欢声笑语,为她泛舟采花,帮她提篮涉水,在她累了的时候,还可以背或抱着她,带她走完剩下的旅途。
这些于乡野村夫,布衣百姓都可以做到的事情,却成了他几乎一生也无法完成的梦。
霍宁珩越想,就觉得,自己能给云裳的太少了,欠她的却太多了。
更别提他的脸——霍宁珩的眼睛看不清楚,到现在都无法看见,他的脸到底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他渴望自己的视力恢复,又害怕恢复以后,看到的自己的面容,是他无法接受的模样。
霍宁珩嘴上在安抚冯闻,说他和太医已经尽力了,但实际上,他根本无法坦然接受,他翻遍了库房里的医术,让内侍整日整日地读给他听,犹如沙漠中穷途末路寻找水源的旅人,仿佛这样才能抚平他内心的恐慌和焦躁。
这份如影随形的恐慌,不安全感,一直持续到了云裳来见他的那一日。
此时的霍宁珩已经回到了东宫,虽然云裳没来,但他还是提前让冯闻吩咐好所有宫人,若云裳前来,要尽快将她迎进来,不得耽误,同时布好茶水,迅速告知他。
于是今日云裳一来东宫,就受到了几乎是所有人的热情迎接与款待,她有些受宠若惊,但显然很高兴,眼睛都弯成了月亮。
霍宁珩坐在房中,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传来,不禁立马站了起来,他的脚有问题,眼睛又看不清楚,起来得太快,身子虚晃了晃。
冯闻连忙扶住他,霍宁珩却摆了摆手:“不用担心,带我去她那里就好。”
似乎怕他误解什么,霍宁珩又道:“这只是待客之道。”
面对殿下的嘴硬,冯闻没有作声,只是喜上眉梢地替霍宁珩引路,快到时,霍宁珩突然放开了他的胳膊,冯闻回头顿住,不解其意。
霍宁珩微抬了抬下颌,喉结滚动,轻咳一声:“剩下的路我知道,我自己来走就好。”神色端肃,凛然而不可侵。
冯闻顺着殿下站立的方向,朝前看去,看见了云小姐坐在前殿中饮茶的身影。
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于是从善如流地收回手,笑道:“殿下请走前面。”
霍宁珩依靠着记忆中的宫殿格局,模糊的视线,脚步平稳地朝前走去,若不仔细看,当真不觉得他和寻常人有什么差异。
他走过去的时候,云裳恰好抬起头来,见到霍宁珩,茶也不喝了,干脆站起身,走到了他的近前,拉着他坐到了一旁椅子上。
云裳的声音轻快而欢喜:“殿下恢复得好快!前些日子,你还只能躺在床上,现下却可以下地行走了。”
霍宁珩的胳膊被她挽着,有些不自然:“嗯。”
比起有些寡言的霍宁珩来说,云裳要活泼得多,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急着展示自己鲜丽华亮的羽毛,说个不停:“殿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霍宁珩循声望去,看到云裳的手中拿着一团东西,看起来好像是植物,可惜他只能勉强分辨出颜色,而看不出具体是什么。
直到他的鼻翼传来一阵难以忽略的芳香,触碰到了柔嫩的枝叶,霍宁珩才意识到,她送他的,是一束花。
新鲜的,刚摘下来不久的,染着的晨露还未消失的花朵。
霍宁珩顺着云裳的动作握住了那束花,他第一次说话如此磕磕绊绊:“你……这是送我的?”
云裳点点头,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是呀,清晨,我和我两个朋友一起登山,赶在曦光升起之前,摘下了它,若是再等晚些,到了日出时分,气温渐升,花瓣上的露珠会被烤干,花儿也不复鲜妍饱满。”
她颇为自得地对他说:“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气力,才得到了这些花儿,我的朋友们也都想要呢,但是我抢到了,而且我还跟她们说,你们以后有机会再摘,我可是要赶着采回去,送给我的未婚夫的。”
云裳的语气丝毫不避忌什么,也没有任何阴霾,天真快乐而又纯粹,让霍宁珩知道,她大大方方地向其他人展示他,并没有任何自卑。
霍宁珩泡在苦酒中的心,突然久违地感受到了微淡的蜜意。
抱着花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他此刻突然感觉到,一直以来都是云裳在给予他,不仅给予他物质上的东西,更给予他情绪上的价值。
可他却没有给过她什么。
犹豫了一下,霍宁珩低声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力去寻。”
旁人家的未婚夫,能给予未婚妻柔情蜜意,他……虽然不太懂这些,但也会去尽力做,又因为他在其他方面无法改变的欠缺,而试图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予以最大的弥补。
此话一出,云裳却发出了笑声:“殿下,哪有主动问女孩子想要什么东西的道理。”
霍宁珩怔住了:“啊?”他一时没明白过来。
云裳掩唇笑道:“殿下,这得靠你自己去发现,我可是不会告诉你的。”
霍宁珩在似懂非懂中应下,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说些什么,不能就这么草草结束。
“云小姐。”他认真地对她保证道,“不管以前如何,既然如今婚约不可撤销,已成了定局,我就会肩负起属于我的那份责任,别人能做到的,我也会尽力做到,你有任何需求,以及心事,都可以直接对我说。”
霍宁珩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努力让你平安喜乐的。”
云裳听着眼前少年的话语,明明他也只是个大她几个月的大男孩而已,如今却在她面前如此郑重地承诺,她在余光中,已经看见他的耳后泛起了粉红色,手指紧张得蜷了起来。
于是她笑着应了声“好”,她看着他的双眸因此泛起了光,随后又克制地抿唇,压下唇角的弧度。
真是一个可爱的男孩呀,难怪她这么喜欢他。
云裳的心里突然生起了一种想逗逗他的冲动,她故作苦恼地说道:“殿下,今晨去登山,出了一身汗,花一摘下来就忙着带来找你了,因此倒忘了沐浴,不知能否借用一下你这里的浴房?”
云裳边说,边观察着他面上的神情,看着他耳后的红迅速扩散到了颈部,一直覆盖住了整张脸,他的眼珠都不会转动了,难道是被她吓到了?
云裳觉得自己或许有些操之过急了,在原著中,霍宁珩一直是个纯情少年,不曾与同龄女孩有过什么接触,她和他之间说的那些话,经历的那些事,对于他而言,已经是有生以来和异性最亲密的行为了。
一心只有学业政事,平日连那些情情爱爱的戏折子都不怎么看的霍宁珩,或许对于她过于超出他处理范围的话语,而不知所措。
于是云裳点到即止,正欲启唇,说她只是玩笑而已,却没想到,一直闭着唇不作声的霍宁珩突然出了声:“可以。”
说完这句话,他就不再看她,而是转过身,背对着她,硬邦邦地说:“请随我到这边来。”
开头几步,他墙都未扶,走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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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裳没想到霍宁珩居然答应了,这实属她的意料之外,但他既然已经应下,那她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以为他会把她带到一个有浴桶的浴房里面,却未曾想到,霍宁珩把她带到一处有着高大门廊,门前铺着整切黑石的地方,门内立着一扇青绿色的千里江山插屏,两侧银炉熏香,典雅清贵。
云裳投来问询的目光,但转眼想到霍宁珩看不到,准备出口问,这时他先出
了声:“这里面是云水池,从京郊的惠泉一路引水至此,是天然的温泉池,你可以在里面多泡泡……对女子的身体有好处。”
云裳倒没有预料到,她仅仅只是想随便寻个地方浴身,就让霍宁珩如此大动干戈,这样的地方,放在整个皇宫里,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她正想道谢,霍宁珩紧绷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放心,这池子去年重修过,我一直没有用过。”
云裳愣了愣,随即浅笑道:“没关系的,殿下,就算你用过,也没什么。”
“那不一样的。”霍宁珩声音低了很多,“你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我不能随便待你,那是对你的不尊重。”
此话一出,就连云裳这样没有什么良心的人,都感觉到心中溢入了一股奇怪的暖流。
他太纯了,太干净了,有时候他只是随意说这种平平常常的话,都能让她内心招架不住,冲击力不输他浑身脱光了衣服站在她的面前——虽然后者目前只是她的想象。
她能喜欢上他,不奇怪,但为什么他这样的好男人,偏偏落入了她这种坏女人的手里呢。
云裳想起穿书前那个世界里的一句话:好女人上天堂,坏女人走四方。
还有一句是,不要心疼男人。
虽然这几句话在这里并不十分适用,但云裳此刻就是微妙地想了起来,想起她在那个世界里,认识的被周边人夸赞为好女人的人,最后的生活无非就是围绕着各种鸡毛蒜皮糟心事,比骡子活得都累。但没关系,她们能得到贤惠的夸赞。
而云裳自己,从很早就被剥夺了获得“好女人”称呼的权利,只因她觉得夸她贤惠善良就是在骂她。
但她一直以来,却过得更爽了呢,于是云裳决定在自私女孩的道路上一路走到黑,矢志不渝。
第9章 自卑
云裳泡在温泉水中,水质细腻,温度适宜,泡起来十分舒适,她惬意地眯起眼,几乎快要睡过去。
泡到一半,她忽然想起自己进来的时候好像忘了带衣物,下意识地就朝屋外喊了一声:“有人吗?能否帮我拿下放在门口夹层里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