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偌大一个含光殿,便只剩下临春与谢明峥二人。
谢明峥绷着的背脊缓缓松懈下来,他慢慢睁开眼,睫羽微抬,露出如墨的眸子。那双眼眸还有些失神,满是浑浊,徐徐恢复神采。
临春赶走宫女后,其实有些后悔。
因为她被那件衣裳难住了。
她平时里被人伺候惯了,根本不会做这些事,不知道系带要怎么打结,才能好看又稳固。但人已经被自己赶走了,临春只好自食其力。
她费了半天功夫,才终于把自己收拾得能见人,从净室里出来。
在赶走那个宫女时,临春其实短暂地想起了谢明峥,但后来与那件衣裳搏斗得太过入神,她又将谢明峥给忘了。
因此从净室里走出来的时候,隔着一座屏风,看见一道魁梧的男子身影时,临春脚步一顿,愣了一下。
而后谢明峥三个字从她脑袋里冒出来,顷刻之间,那点轻松荡然无存。
临春止步不前,不大想看见谢明峥。
隔着屏风,她看见谢明峥的身影,似乎是在擦拭自己的手。
嗯……
难道是要擦干净手,好亲手结果了她?
临春觉得脖子有点凉。
谢明峥早看见她出来,见她停在那儿,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道了声:“过来。”
临春听见他的声音,身子一僵,慢慢从屏风后绕过来,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停下。临春咽了口口水,心始终提着,很是紧张,观察着谢明峥的表情。
只见谢明峥看向自己,眼神从上到下将自己扫视一番,而后皱了皱眉。
临春心里一咯噔,眨了眨眼。
……他皱眉干什么?
等等,他怎么突然站起来了!
他好像走过来了!
临春呼吸都停住了,整个人十分抗拒地往后退。可她方才就站在屏风前,此刻身后就是那座屏风,根本退无可退。
谢明峥在她身前一步之遥停下。
临春盯着他,眼睛乱眨,试图以此来缓解自己的紧张。
他不会现在就要掐死自己吧?
掐死……断脖子……好痛……
临春已经能想象那种痛楚,不由得吸了口凉气。
“等等等等……”临春红着眼,试图再挣扎一下,“谢明峥……四皇兄……”
她眼睁睁看着谢明峥伸出了手。
然后,他的手落在她的腰带上。
临春愣住,看着谢明峥的脸。
她对上谢明峥的眼睛,这样近的距离,自然而然看清了他眼底逗弄的笑意,甚至于他嘴角都毫不掩饰地勾动。
……
好恶趣味的人。
能不能给她个痛快啊,还要吓她。
……算了,还是别给她痛快了,让她活着比较好。
尽管临春不得不承认,谢明峥这样不上不下的,让她更煎熬了。
谢明峥替她理了理腰带,将她原本不平整的歪歪扭扭的腰带,重新系好。理好腰带后,他的视线顺势上移,落在了临春同样不平整的胸襟上。
他目光久久未动,看得临春心慌。
“三皇妹还真是娇生惯养,没个人伺候,连衣裳都穿不齐整。”他开口。
临春从他语气里听出了嘲弄的意味。
她并非皇帝亲生,依赖的不过是皇帝对她的宠爱。可先帝崩逝前,对她早失去宠爱,甚至褫夺了她三公主的封号,哪里又能当得起他一句三皇妹呢?
临春更笃定了,他就是在嘲讽自己。
毕竟自己曾经质疑过他的血统,又说过他不配做自己的兄长之类的话语。
“……我能穿齐整,是刚才时间太急了。”她为自己辩解。虽然这辩解很苍白无力。
“哦。”他淡淡应了一句,临春知道他不会相信自己这苍白无力的辩解。
谢明峥伸手,将她胸口的褶皱一一抚平,眼神还挺专注的。
太奇怪了,临春觉得自己完全搞不懂谢明峥。
但她坚信他是个有仇必报的人,所以自己的小命还是岌岌可危。
可她真的不想死,活着多好,活着才能穿好看的衣服,买漂亮的首饰,吃美味的东西。要是死了,就什么也没了,埋在地下,还要被虫子咬。
“……四皇兄。”临春试着与他拉近关系,既然他唤自己三皇妹。
“嗯?”谢明峥抬眸,似笑非笑。
临春定了定心神,继续道:“从前的事,都是我不对,我不懂事,所以才会冒犯冲撞四皇兄。我一直想向四皇兄道歉来着,可一直也寻不到机会。我知道四皇兄心胸宽广,定然不会将当年的事放在心上的,对吧?”
谢明峥好看的嘴唇扯了扯,却吐出一句非常绝情的话:“可我偏偏放在心上,怎么办呢,三皇妹?”
他一面说,一面靠得更近。近到临春嗅见他身上的味道,很奇怪,有点点汗味,但不是臭臭的,还混着一些好闻的味道,以及一些陌生的味道。
临春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希望顿时熄灭,笑容僵在脸上,看着谢明峥放大的脸,顿时又红了眼。她眨巴眨巴眼睛,泪珠就落了下来。
“……那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第4章 条件
临春其实也不想哭,可她性子自小如此,兴许是自幼被娇纵惯了,所以每次遇上一些什么事,眼泪便忍不住。
泪珠顺着她脸颊滑落,落在谢明峥手背上,带着些热意。谢明峥抬眸,看向她梨花带雨的双眸,此刻水雾氤氲,晶莹泪珠挂在纤长浓密的睫羽上,她一面哭,一面抽着气,胸口便颤抖起来。
瞧着,实在很可怜。
谢明峥心有些痒,只觉得她方才落下的泪灼伤了自己的手背,亦烧着自己的心。他抬手,粗粝的指腹碰上临春细嫩柔滑的脸颊,轻轻替她擦去眼泪。
临春陡然停住哭声,睁着惶恐不安的双眼,看着他。
他粗粝的指腹的触感很陌生,和自己的手指碰触到脸的感觉完全不同。临春不由想到北境的风霜,听闻军营里的日子很苦,所以他的手这样沧桑吧。
她吸了吸鼻子,还是后怕地往后缩了缩,垂下了眸子。
谢明峥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对她这种惶惶怯怯的模样觉得很有趣,他手指往下,滑过她脸颊,落在她下巴上,停住。而后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眼与自己对视。
“三皇妹,想让我放过你吗?”他重复她方才的话。
临春被他捏着下巴,丹唇微张,想点头,但下巴动弹不得,只好开口:“……想。可以吗?”
她看着谢明峥的眼睛,露出些期盼的神情。
虽然感觉希望渺茫,但万一呢?
万一谢明峥心情好,大发慈悲同意了呢?做人还是得心存希望不是吗?
谢明峥今日心情似乎的确不错,临春听见了他的回答,是:
“可以。”
临春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反应过来他的确说的是可以。她赶紧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可不能抵赖。”
生怕他反悔。
谢明峥嘴角噙着笑,“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临春脸色顿时再次耷拉下来,“……什么条件?”
谢明峥手上微微用力,将她下巴往上抬了抬,那双娇唇微微翕动,好似鲜艳欲滴的樱桃,勾人心魄,让人很想低头咬一口。
他目光落在她唇上,看见她的嘴唇因为他的动作而略略变形,想必应该很柔软。
至少在梦里,软得像一片云。
含住的时候,却又柔得像水。
他是男人,又会武,哪怕没用太大的力气,也弄痛了临春。临春感觉自己的下巴有些疼,可她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心里期盼他赶紧放手。
兴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期盼,谢明峥终于松开了她的下巴。临春揉了揉自己下巴,不自觉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谢明峥看见她小巧的舌头,从嘴唇上一闪而过,他别过视线,缓声开口:“条件就是……不瞒三皇妹,其实我生了一种很特殊的病。若是三皇妹能帮我治好我这病,我便放过三皇妹,如何?这桩买卖,很划算吧?”
临春皱眉,治病?她哪里看起来像是会治病的样子?
谢明峥莫不是在为难她,拿她逗趣?
可是……他既然开了口,那便是一个机会,临春也不能随便放过。
她小声道:“既然是病,以四皇兄如今的权势地位,宫内宫外,天下名医尽可替你医治。”
谢明峥背对着临春,眸中浮现出点点笑意,道:“可我这病,不方便让大夫医。”
临春小声腹诽:“不让大夫医,倒肯让我治,奇奇怪怪……”
她说罢,忽地明白什么,顿时风大双眼,看向谢明峥。
他他他他……!
是那种病啊?
“……你不举?”临春下意识地反问出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赶紧捂住嘴巴,怕谢明峥恼羞成怒,又要她小命。
“我什么也没说!”临春声音从指缝里传出,为自己找补。
可谢明峥已经听见了她的那一句话,凌厉的眉头皱起,心中失笑,她在想些什么?
不举?
他举得很。
不过……
谢明峥勾唇,转过身来看向临春,并未否认,而是故意恐吓道:“这秘密从前只有我一人知晓,如今三皇妹也知晓了,若是三皇妹不肯答应我的条件,像我这般心狠手辣、蛇蝎心肠的人,可不会让三皇妹把我的秘密传出去。”
他踱步至临春另一侧,眼神狠厉:“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临春身形晃了晃,脑袋里又出现了那两个字:完了。
她现在是骑虎难下,更危险了。除了答应谢明峥,再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而且更可怕的是,若是她没办法治好谢明峥的病,岂不是……谢明峥也要杀了她?!
临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那个,四皇兄,可我毕竟不通岐黄之术……兴许便是给我一辈子,我也治不好你的病,那怎么办?”
谢明峥好整以暇:“那三皇妹便留在宫中,陪我一辈子吧。”
唔,还好还好,不是要宰了她。
“那好,我答应你的条件。只是你不能抵赖,若是我能治好你的病……你便得放过我。”临春拍了拍心口,稍稍安心了些。
“自然。”谢明峥应下。
临春想了想,又得寸进尺道:“既然我是给你治病,那……你也得待我好一些,是不是?”
“嗯?”谢明峥声调上扬。
临春立刻怂了,她其实是想说,他好歹得保证她的衣食住行。她被关起来那些日子,连顿热饭都吃不上的滋味可真是难熬至极。
“……我没说什么。”临春低下头。
听见谢明峥道:“说得是。”
她抬起头来,有些不可置信,眨了眨眼。
谢明峥道:“三皇妹不必担心,届时定然不会亏待三皇妹的。”
说罢,转身往大门去。
临春愣在原地许久,还在思索方才发生的这一切。
远远地听见谢明峥说话:“三皇妹还不跟上?”
临春赶紧跟上他的步子,他人高马大,腿长,临春得提着裙角,小跑着才追上他的步子。
薛冰在门口候着,颇有些兴奋,他向着谢明峥,自然希望和谢明峥不对付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当看见临春提着裙角小心翼翼跟在谢明峥身边走出含光殿时,薛冰睁大了眼睛。
这个三公主,好像安然无恙?
薛冰拧了拧眉,心道殿下一定是还在等待一个时机。毕竟这会儿宫里还乱着,等肃清宫中,再算账也不迟。
薛冰想着,对这些三公主是没有好脸色的,甚至冷漠地朝她瞪了一眼,冷哼了声。
临春看见了薛冰的反应,撇了撇嘴,都说仆随主人,想来这也是谢明峥对她的态度。她如今虎落平阳,任人拿捏,为了保住小命,只能先忍耐。故而,她只当没看见薛冰的反应。
谢明峥看向薛冰,余光觑了眼身侧的少女,而后道:“你去弄个步辇过来。”
薛冰愣了愣,步辇?
他目光落在临春身上,再次愣住。
不止薛冰愣住,临春也愣住了。
步辇?是为她弄的?
她看向谢明峥侧脸,很快明白了,他一定是怕自己走的话,万一趁机逃跑,若是坐在步辇上,便不好逃跑了。
临春想,谢明峥也太高看她了,以她这身子骨,在他那些五大三粗的下属面前,根本不够看的。她又不想死,干嘛要作死逃跑?
不过这样正好方便了她,她才不想一直走路呢。
薛冰在原地没动,谢明峥催促道:“还不快去?”
薛冰这才有所动作,退了下去,很快弄来一个步辇,叫了几个人抬着。临春上了步辇,跟在谢明峥的马后。
谢明峥正要往两仪殿去。
两仪殿是历代大楚皇帝住的宫殿,前堂用以平日里召见臣子,商议政事,但在这里召见臣子,更为私密且日常些。除此之外,皇帝们也会在此批改奏章。而两仪殿的后殿,则是皇帝的寝宫。
临春跟着谢明峥身后,看着谢明峥骑在马背上的身影,还挺高大威猛的。她想到这两年,渐渐有些贵女们表露过对谢明峥的爱慕之心,坦白说,若是只看脸和身材,谢明峥的确很值得爱慕。
她从未认真看过谢明峥,从她命人打了谢明峥之后,她便一直心虚。今日认真看,倒觉得他其实也能算个俊俏郎君。
就是……谁能想到呢?这位俊俏郎君,其实有隐疾。
那些爱慕他的贵女们要是知晓了,肯定得伤心死。
似乎是注意到身后的视线,谢明峥忽然偏头。
临春立刻移开视线。
待他转回头,临春才又瞥了眼他背影,好险,差点被发现了。
她有种背后说人坏话的心虚感,不过……她也没有说他坏话啊,只是在心里陈述一个事实罢了。
不过这事实不好听,以谢明峥的性格,大抵知道了,也会计较的。
临春叹了声,发起愁来。
她又不是大夫,怎么给他治隐疾啊?现在开始苦学医术,好像也来不及了吧?
她愁眉苦脸着,步辇停在了两仪殿前。
谢明峥翻身下马,回头看了眼临春。临春赶紧跟上他的步子,进了两仪殿。
谢明峥已经命人将两仪殿清点过,将这里里里外外的人都换了一拨,如今全是他自己的人。临春从前也常来两仪殿,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与熟悉的场景,只觉得物是人非。她想到死去的父皇,亦想到过去的自己。
临春不由又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