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个月都没回家,没有过问和她相关的事。”
黎潼敷衍应声。
黎漴张口询问她除夕夜愿不愿意回家吃饭时,她眼也不眨,回道:“黎娅住院,你还有心思吃年夜饭?”
这种“道德绑架”,说出口,极其刺耳难听。
恰好达成黎潼的目的。
黎漴哑然,喉咙干涩,好半天,挤出来一句:“潼潼,你明知道我和她……”
黎潼当然知道他因爬床的事,对黎娅心中生厌,除非必要绝不会主动亲近她。
她平静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有时候,你和爸妈得反省下自己,为什么别人家养大的女儿从不会做这种事。”
黎漴不喜欢这种说法:“那是她本性就坏。她的父母基因劣质。”
“黎振伟、楚朱秀的基因就好到哪去吗?”
黎潼嘲讽地翘起嘴角,她道,“基因上,黎家、林家位于同一起跑线。”
黎漴反驳,“你我都不如她那样坏。”
“你错了。”
黎潼挂断电话。
正在厨房捣鼓着新学菜谱的楚清许隐隐听到客厅里电话交谈声停,她想了一想,大声唤道:“黎潼,进来给我搭把手。”
话音刚落,厨房玻璃门拉开。
黎潼冲她露出一个明亮笑容。江市冬日气温骤降,南方城市没有集体供暖,在家里总要穿得厚实,她戴着一条厚厚羊毛围巾,脸颊浮起健康红晕,比起最初相见,显然鲜亮活泼许多。
楚清许将手头不怎么费事的活递给她。
她们热火朝天地在厨房低声交谈,幸福洋溢彼此脸庞,冬日温暖盈于屋内。
……
程植回国,听到黎娅在医院的消息。
他带上看望病人的礼物,前往病房。
程家父母对他去看病人的行为并不赞同。两人私下交流半晌,最后,还是决意告知儿子。
“儿子,黎家现在挺乱,你最好别和他们家的人牵扯太多。”
程植潜心学业,极少主动询问父母家中企业的事。
他父亲人到中年,依旧精力十足,对儿子要深造读书的想法双手双脚支持。他自信认为还能再工作几十年,到时候培养儿子的下一代接任公司,亦是留有余力。
程家父母从前并不会管控儿子的交友圈,对世交黎家赞不绝口,认为两个孩子养得聪明伶俐。
他愣怔,母亲解释道:“我看这一段时间,楚朱秀不爱发朋友圈说家里的事。”
“和她以前完全不同。”
“黎振伟都跑国外,把国内的事丢给儿子来管。”
生意人擅长自细枝末节的地方察觉端倪。
程家父亲文化程度不高,全靠直觉打下家业。他识人清晰,很少出错,往往能通过丁点小事发觉商业伙伴是否靠谱可信。
这种敏锐,和他儿子在学术上的天赋一样,是与生俱来、得天独厚的本领。
程植缓慢地眨动眼皮,他没说自己前段时间和黎娅跨国电话时听到的黎家争执——主人公恰是黎家母女。
母亲忧心忡忡:“儿子,你要是看望黎家女儿,看完就回吧,别多留。”
“不是我们太小心翼翼,只是……”父亲沉吟片刻,好商好量道:“今年我本来有个项目准备和黎家合作,后来想想,还是没敢。”
话说到这,程植意会。
他不是蠢人,知道自家父母只能是为他好,点头应下。
到达医院病房,程植敲门,房内传来一道怏怏的女声:“进。”
他大步走进,望见黎娅失去血色的苍白脸庞。
看到长时间没见的竹马,黎娅情绪激动,眼眸蒙泪,痴痴着唤了一声:“阿植。”
程植颔首。
他坐在独立病房里的椅上,距离病人约有半米。
“你还好吗?”
黎娅热泪滚落,她委屈得嚎啕大哭起来:“阿植,我再也跳不了舞了——”
他错愕万分,茫然问:“什么?”
黎娅哭得形象全无。
这一刻,她才真正意义上理解当初选择摔断腿的决定有多糟糕。
但凡当初熬过去,保住这富有天赋的舞者双腿,黎娅绝不会踏上疼痛漫长的伤口恢复期。紧随其后,又因着舞蹈前途尽失,渴求稳定生活,爬上黎漴的床。
一朝差错,万劫不复。
黎娅本以为自己的大学毕业证、学位证能够顺利拿下。
拿下双证,她可以选择工作或是考体制——楚朱秀天天在她面前念叨着潼潼有多优秀,毕业后考入体制内,他们这个商人家庭出了个公务员云云……
并不被报以继承家业重任的女儿,能拥有体制内的工作,可谓是相当给父母长脸。
黎娅逞强想,自己毕业后也可以考公务员。
还不一定谁能先考上呢!
如今腿伤难愈,无法再跳。根据江艺的人才培养方案,她势必不能顺利毕业。
人生的另一条道路被彻底封死。
程植听着她哭诉,一时毛骨悚然。
他隐隐察觉黎娅复学后经历的一切都有一双神秘的大手推着前行。
“……”缄默浸没病房。
他凝神,轻声问道:“那你想接下来要怎么办?”
黎娅目露乞求,她艰难地伸手要握他的指尖,程植蹙眉躲开,他平心静气道:“你的腿还伤着,不要乱动。”
不解风情的竹马是她现在唯一的生路。
黎娅说:“阿植,你能带我出国吗?”
“我可以帮你照料好国外的饮食起居,你想怎么使唤我就使唤我。”
程植不可置信。
他说:“娅娅,你怎么了?”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黎娅泪盈于睫,她哽咽着道:“阿植,你这么久不来看我,不关心我的生活,现在来质问我为什么变了?”
“我只是想要好好地活着,我错了吗?”
程植面色难看。
他深呼吸一口气,问道:“你现在不算活着吗?”
这话太耿直,呛得黎娅一窒。
“不能跳舞,你还有很多选择——”程植顿了下,他道,“我知道你伤心,可你不能将指望放在别人身上。”
“说到底是你不愿意!”
黎娅不愿意听他一腔教诲,含泪指责:“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阿植,这一点忙你都不愿意帮我?”
程植头一次见识到她的胡搅蛮缠。
他愣了两秒,“我——”
一阵清脆掌声自病房外传来。
两人齐齐惊了,扭头往门看去。
黎潼站在病房门口,抱着手臂,饶有趣味地瞧这“青梅竹马”分崩离析的时刻。
黎娅眼泪还没收起,面色神情转为厌恶:“你来做什么?”
“看你笑话?”黎潼诙谐回。
她手上空无一物,没有看病人时的姿态,平淡大步走入室内,俨然将黎娅那句“你给我出去”的话置若罔闻。
独立病房的条件很好,她挪了一把椅子,坐上。
即便在程植惊讶的目光下,黎潼仍然四平八稳,她微抬下颌,轻描淡写道:“继续啊。”
黎娅脸色涨红。
她根本没法在有外人的情况下继续和程植说“出国陪他”的事。
她偏过头,闭眼淌泪。
病房里迎来寂静时分。
这是程植第二次见到黎潼,他犹记得初次见面是她和黎娅的十九岁生日宴。
彼时,黎潼穿着黑裙,皮肤雪白,肩胛消瘦,如同浸入深雪的清冷阔月。
他看她的视线仅仅一瞬,被她敏锐捕捉。
黎潼回以注目。
眼神交错的间隙,程植莫名有点尴尬,他低头摸了下鼻子。
黎娅睁眼时,正好望见这一幕,心中气焰升腾。她口不择言:“你抢走我爸妈哥哥,现在连我的朋友都要抢走吗?”
“你的爸妈哥哥?”
黎潼骤然笑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她,“你倒是自欺欺人。”
黎娅声线裹着恨意,她说:“即便血缘也不能抵走我被他们养了二十年的事实!”
黎潼扫她一眼,没理会这句话。
一腔愤恨说出口,无人理睬最为尴尬。
身为局外人的程植更是不能说些什么。
他眉头微皱,神情低落,满腹心事。
黎娅含恨要黎潼滚出去:“你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黎潼耐心地看她,嘴角上扬,一副“看热闹”的模样,非常气人。
一双黢黑眼眸明亮深邃,颊肉丰盈健康,眉宇满是朝气。
躺在病床上的黎娅越看越心惊。
两人在冬季主题文化会见过面,早知道彼此现在什么样子。
可惜,黎娅只敢遥遥看着,没胆子上前细细打量。
此时此刻,病房之中,她们的距离很近,足够她辨别出她的状态有多好。
倘若说,刚认回黎家的黎潼还有几分可欺辱的空间——纵使黎潼言语冷硬,态度冰寒,可她瞧着身形消瘦,瓷器般一推易碎,看着就好欺负。黎娅何尝不是抱着如上想法对她展露恶意。
如今的黎潼,情绪饱满健康,比她现下糟糕得一塌糊涂的丑态强上百倍。
两厢对比,实在明显。
黎娅眼珠左右转动,压抑惧怕,心慌不止。
沉寂过后,程植低声开口,继续此前话题。
“娅娅,你现在的重心该放在康复上——”
黎娅:“我的腿好不了,我再也没法跳舞!”
提及伤心事,她难忍哭腔,涕泗横流。
黎潼若有所思看着她那张脸。
她窥见黎娅试图让程植心软的含情泪水,潮湿滚落,镶嵌在颊边,盈盈动人,病弱苍白加成。果不其然,程植愣怔,他低低叹气。
“你还有别的选择。”
他还是不愿应承下青梅的将来,那责任实在重大。
程植选择真心建议:“如果学校不让你毕业,退学重来,别考舞蹈相关的专业。”
从小学习不费工夫的程植,可以轻飘飘说着“复读”事宜。
黎娅脑子不够聪明,本就是靠着舞蹈天赋上了江艺,一想到要复读再来,她胆寒不止,“我不要,我都二十岁了,再复读成什么样子?”
听着这对有着深厚童年之谊的青梅竹马交谈,黎潼神情寻常冷淡。
在黎娅的那句“我都二十岁了”时,她微有庆幸地笑。
她想,还好她有清许姨妈。
话说到最后,程植劝导无效,他声线冷下来,“重来不难,你今年20岁,又不是30、40——”他在国外读书,见多了中年人为满足求学梦来到梦想学府,与二十几岁的学生们共处一班。
程植承认国内大环境确实对年龄加以限制,国外学生的gap year在国内听来简直无稽之谈,许多人都是匆匆忙忙地赶在人生道路上——忙着入学,忙着入职,忙着结婚生子,前三十年就要完成人生所有大事那般着急。
可是,黎娅现在才20岁。
他困惑想:这是个多么好的年龄。
“你不想复读,那你想做什么呢?”
黎娅双眸湿漉漉,她眼中千言万语,重提旧话,换了个更婉转的说法:“我想要更轻松快乐地活着。”
掩饰在这句柔语下,是黎娅那颗妄图借着程植力量离开黎家。
黎潼看出她的用意。
她托着脸颊,好奇张望他俩,落在程植身上的目光烫得他禁不住挺直脊背,无言回应。
黎娅失望地垂着眼睫。
她感受着黎潼的戏谑吃瓜视线,羞恼窘迫地闭上眼。
厄运接踵而来。
病房外传来护士的声音:“17床病人家属是嘛?病人刚才说腿疼,要求我们加点止痛药……”
“医嘱里是没有止痛药的,我们护士不能随意给你开,得等主治医生同意。”
年长女人优雅柔美的声音传来:“我知道,麻烦你们了。”
“我家孩子不懂事,一点小痛小病就爱叫唤。”
护士连忙说:“不至于,有些孩子确实是疼痛敏感哈。”
“阿姨,我看您年纪不大,怎么女儿都二十岁了——”
护士无意说到楚朱秀看着不像有二十岁孩子的中年女人。
这句话明显奉承到楚朱秀,她温婉笑着。
推门进来时,楚朱秀脸上的笑意未褪。
独立病房白天采光极好,亮堂澄净,她轻抬眼皮,一切纳入眸中。
病床上的黎娅面上湿润,明显哭过一遭;不远处的程植微皱眉头,俊秀脸上有着几分藏不住的情绪;黎潼懒洋洋地托腮,笑盈盈地看热闹。
“妈妈?”
黎娅一声紧张的呼唤,程植回过神,冲楚朱秀礼貌道:“伯母好。”
楚朱秀和煦柔和的面上,滑过温暖之色,“来看娅娅吗?”
她语气颇为热情,“我们娅娅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幸运。”
程植听出她的热络。
他暂时没有意识到年长者背后的深意,温和道:“我刚好回国过春节。”
楚朱秀再看黎潼,温温柔柔,耐心十足:“潼潼,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看病人?”
黎潼眨了下眼,她慢吞吞说:“我闲得无聊。”
两周的实习在春节前结束,她的假期本就比南方大学生多。有这时间,不看点热闹怎么能拯救她空乏无聊的生活?
楚朱秀对她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