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派出所?”
黎振伟苦笑着,完全是“受害人”的架势。
他温声解释自己家与陈芳的渊源,将自己打造成“为了儿女无可奈何、忍辱负重”的慈父模样。
“现在孩子不受她影响,我终于能狠下心来。”
他神情落寞,“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如果不是惹急了,真不愿意做这种撕破脸皮的事。”
黎振伟有着文质彬彬的英俊外表,年过五十,依旧翩翩,风度优雅。
面对这类体面、有涵养的当事人时,警察下意识地温言以对,附和着说了几句,安排办案人员负责。
敲诈勒索数额特别巨大的,会被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注)
陈芳这几年来,通过各种手段,向黎家要了几百万。
已然达到刑法敲诈勒索罪中的“数额特别巨大”,罪名构成要件基本符合。
警察一看这有钱人收集的资料,便知道他是有备而来。
公安机关掌握相关证据后,七日内决定是否立案,视情况而定决定何时抓人。(注)
黎振伟早就问过律师,提前了解过具体流程,报案结束后,他一身轻松地回到黎家。
楚朱秀早早在家等着,她望向丈夫的目光含着担忧:“怎么说?”
黎振伟和她的夫妻感情在中年迎来轻微破裂,两人磨合许久,龃龉仍在,好在他们彼此都知道中年离婚是不可能的事,就这样硬熬着过下去。
他们默契地不再指责对方,只是,深夜辗转,楚朱秀还是心有荒凉,觉得这本不是她该有的婚姻生活。
一致对外时,这对夫妻保留着体面,集中注意为黎家谋求利益。
黎振伟懒懒地点了支烟:“顺利。”
他吐吸两口,“陈芳肯定没机会再朝我要钱。”
楚朱秀的心稳稳落回胸膛。
她看着丈夫那张解决事情后,意气风发的脸。
一时怔怔,她蓦地想起,他很久没有展露这样姿态——这几年黎家生意不行,他受挫许多,回家就甩着脸色,大骂黎娅是丧门星。
她无声无息地垂下眼睫。
丈夫开口,声线高昂:“潼潼见习期过了,正式转正,也就不需要考虑陈芳这个贱=人,妈的,一想到前几年的晦气——”
极难听的脏话带着生殖器等污言秽语,尽情吐露,毫无从前体面多金的富豪形象。
楚朱秀按捺住对他言语脏污的不适,转移话题:“一会给潼潼说下吧,我猜她应该会很高兴知道这个消息。”
黎振伟叹了口气。
他喃喃道:“去年她刚考进单位,我说要给她过户房子当礼物,她没要。”
“也不知道她现在乐不乐意接我电话。”
父母年过五十,恰是接近年老力衰的阶段,最容易为了将来养老而巴结起“有出息的子女”——凡夫俗子逃不出的家庭魔咒,黎家同样如此。
去年,是黎娅复读的第一年,她的成绩刚踩过本科线一分。
今年,已是黎潼在单位实习整一年,顺利正式就职两个月后。
正逢金秋。
几个月前,黎娅第二次复读的成绩火热出炉——和去年相比,她的成绩退步了。
黎振伟早没心思管她,楚朱秀亦然。他们俩着手安排她进复读机构住宿,并不关心她的复读进度。
只在成绩出来后,不冷不热地嘲讽几句:“去年就让你去读,非要再考一年。”
“越考越差,也不知道你在倔什么。”
黎娅双目无神,复读两年,她的精气神已经被寄宿生活、紧凑复习安排吸走,没法认真思考。
复读寄宿时,同寝一共6人,没人纵着她的个人习惯。
她在复读机构里独来独往,没有一个知心朋友。
至于从前江市上流圈子里认识的年轻女孩们……
她们同龄,都是二十四五的年纪。
没有谁像她这样,高龄复读,学无所成。
黎娅吃了复读的苦,终于想起楚朱秀当年确凿无疑对她的好——年纪小时,认为楚朱秀为人双标,觉得她更适合做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太太,而非靠着辛苦跳舞考入江市舞团的“舞者”——她太过天真,太过愚蠢,不能理解楚朱秀的苦心。
纵使楚朱秀培养儿女时,带了其他目的:或是想让自己富家太太的人设更加完美幸福,或是想让自己的家庭成为江市其他豪门羡慕的例子……
可黎娅,那是实打实地获得了好处。
她还能想起好久以前,妈妈带她去参加贵妇人的茶话会时,温柔抚摸在她脸颊上,骄傲地喊她“我的乖女儿”,让其他阿姨有空去看看她参加比赛的舞姿:“她的老师夸她是最有天赋的。”
那时候,黎娅的腿健康美丽、完好无损。
黎娅失魂落魄地看向疏于保养,已经开始起皮屑的小腿肌肤。
夏秋换季,空气干燥,她有点过敏性皮炎,手掌摸着脚踝,觉得喇手。
镜子中的自己,那张娇嫩美丽的脸蛋失去健康的红润,眼神颓丧,哀怜不已。
黎娅喉头滚动,呜咽藏在胸膛,轻轻流淌。
她流着眼泪,哀痛悲愤。
然后,她接到陈芳仓皇无措的电话。
“女儿,我的乖女儿,妈妈要被你爸抓进监狱了——”
“苍天噢,我这是什么命,我什么时候敲诈勒索了,女儿,我的乖囡囡,你一定要替妈妈说几句,这钱是你爸心甘情愿给我的……”
热烫的眼泪贴着脸颊,滚滚落下。
黎娅狠狠地对着电话那头,如无头苍蝇般寻求帮助的陈芳道:“你活该!”
“谁让你回来找我的?”
“进监狱去吧你!”
挂了电话,她犹不解气,给陈芳发去一条长长的信息,指责她为了蝇头小利试图威胁黎家:【你当初要是没蠢到威胁我爸妈,现在起码还好好着,不需要进监狱!】
发完信息没多久,黎娅收到楚朱秀的来电。
电话里,楚朱秀冷淡问她,陈芳是不是联系过她。
黎娅讷讷解释,将陈芳说的话全数告知她,“妈妈,我还骂她了,她这个疯子,活该进监狱——”一副全身心只为黎家的模样,如此虔诚忠心。
当她得知,陈芳这几年靠着威胁黎家,拿了几百万时。
黎娅的脸皮火辣辣地烧了起来,血缘亲人在她在乎的家人前做出丑事,拿到了比她手头现金还多的资金,让她深感羞耻,恨意升腾。
楚朱秀:“我不知道她分给你多少——”她认为她们俩私下有勾结。
“妈妈,我没有拿,真的。”
黎娅眼泪直流,她咕哝着,恳求着,想让楚朱秀信她:“我根本不可能从她那拿到钱,你知道我的,我不和她联系。”
当一个人陷入需要“自证”的地步,越是慌张,越是在乎,就越是势败。
楚朱秀:“谁知道呢,你们俩可是亲母女。”
她喃喃:“妈妈,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
楚朱秀笑了一声。
她觉得黎娅的回答可笑中带着可怜,冷冷质问:“娅娅,你告诉妈妈,我该怎么看你呢?”
“你是乖女儿吗?你是好女儿吗?”
“你既不优秀,也不聪明。甚至,身上都没有流淌我和我丈夫的血……妄想爬上和你相处二十年的哥哥的床……”
“只有下三滥的女人才会这么贱。”
末了,她可惜道:“你应该也知道,如果你当初没有那样做,现在不会是这样的,对吧?”
楚朱秀挂断电话。
振聋发聩的言语,带给黎娅的只有无尽哀伤与懊悔。
她痴痴地凝视虚空,想:她是不是真如妈妈所说,是个很糟糕的人?
母亲的爱与指责,是最好的港湾与最利的刀刃。
她情不自禁,号啕大哭。
=
黎漴做了一个梦。
他本不该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入睡——二十九岁的最后一天,距离三十而立还有十个小时。
方业识勾着俏丽女郎的的下巴,调情着说话,远远望去,他面上的浑浊之色无法掩盖。
酒精和香水味在鼻腔萦绕,黎漴醉得不省人事。
酒吧老板和方业识是熟人,见状担忧上前。
方业识摆摆手,见惯不怪道:“他经常喝得烂醉,没必要管他。”
早几年还担心黎漴喝酒过多会不会出事,如今的方业识可没那心思,他深知黎漴是为借酒消愁——“愁”从哪来,恐怕就是黎家那一堆不可直说的烂摊子。
江市上流圈子里,基本没人知道这个模范家庭发生了什么怪事。
以至于,短短几年间,那个倍受贵妇人楚朱秀骄傲得意的漂亮舞蹈生黎娅摔断了腿,退学复读,久久未曾出现,甚至没和过往朋友社交。
黎振伟时运不济,项目折戟多次,以至灰心丧气,跑寺庙、道观多次,迷信得花了不少香火钱。
楚朱秀鲜少和友人社交,常年在家,出席重要场合时,能看的出神情寡淡忧郁,心事沉沉。
黎漴倒还在公司上班,他那张俊朗好看的脸蛋,失去光泽,无精打采。
年近三十,正是合适的婚恋年龄。相亲多次,没有一次成功。
不少人私下都在说,他身上有点毛病——男科那方面。
方业识给了小美女一个热吻,听到小美女好奇地问:“哥哥,那个帅哥是你朋友吗?怎么不来玩啊?”
他闷笑一声,“他可玩不动,纯粹来喝酒的。”
美女纳闷,在他附耳低语后,恍然大悟,看向黎漴的目光几分可惜。
“看着挺帅……没想到是外强中干。”
方业识亲了下她的侧脸,塞给她一张房卡,示意一会见。
俏丽女郎甜甜地微笑,离开他的视野。
方业识这才上前,推搡两下黎漴,“睡了还是醒着的?要不我去给你开个房?”
脸泛醉意的青年嘟囔了几句没人能听懂的话。
方业识急不可耐地看了下时间,不想管他了,随手找了个调酒师,塞了把钱:“帮我看着点。”
调酒师美滋滋地收钱,“OK,哥们你去玩吧,我在这看着呢。”
……
群魔乱舞的酒吧蹦迪声渐渐沉入阴霾般的梦境之外。
黎漴梦见了一场大雨。
气势浩荡的夏日台风,席卷着大量雨水,浇灭江市燥热。
高楼大厦上凝望下方,行人如蚂蚁般走动。
他接起电话,听到那边传来的话:“是黎潼的家属吗,她为了救一个小孩被车撞倒了,现在在医院手术室。”
黎漴心里紧张,他想:潼潼车祸了?她情况严重吗?他要赶紧去医院,去见她——
梦中的自己异常平静,平静到黎漴有些毛骨悚然。
那个凝视着雨水从高空坠落的自己,拧了一下眉头,问电话那头的人:“我是她的家属,她现在意识清醒吗?”
医院负责拨电的人愕然一刻,“她现在在手术室。”
青年问:“你该不是她请来联合演戏的吧?”
医院的人怒极反笑:“你究竟是不是黎潼的家属?她现在人在手术室,我没功夫和你说太多,江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大楼b1。”
“司机肇事逃逸,交警现在在查,救护车的费用目前是被救小孩的家属在支付。”
“我们医院已经尽了通知义务,请你们家属尽快前来。”
黎漴恐惧地看着电话挂断,无法控制的躯体让他慌张无措。
那个自己,或者说,不由他操纵的青年面露思索,回到办公桌前。
他没有理睬那通医院电话,径自处理公司事务。
医院电话后的一小时半。
一通电话打破沉寂。
青年接起,柔和开口:“娅娅,什么事?”
黎漴的心脏一寸寸皲裂,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事态发展。电话中的黎娅好似十分悲伤,“哥哥,你有接到医院的电话吗?”
“潼潼车祸,进手术室了。”
“爸爸妈妈已经赶过去了,好像说情况不太好……”
黎娅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潼潼半年前离开家,一句话都不愿意和我们说,现在有消息就是车祸。爸妈吓得脸都白了。”
青年安抚着她的情绪,对话末了,居然还亲热、甜蜜地喊了她一声“宝贝”。
黎漴浑身发毛。
他不明白这个梦境意欲如何。这时候,他意识到是梦境了,一切不可控因素,皆因由他并非身处现实。
这梦叫他作呕。
黎漴完全无法想象到自己会以黎家长子的身份,和相处二十年的黎娅有超出兄妹关系的情感,他心存震怒,认定这必定是个丑陋、恶心的噩梦。
……
然后,梦中的自己,那个青年在盛夏雨夜中,赶往江市第一人民医院。
到达医院,手术室外黎振伟、楚朱秀脸色难看,低声交谈着什么。
黎娅如摇摇欲坠的翩翩蝴蝶,雪白脸颊上挂着泪珠,她看到“自己”,像是看到支撑,上前握住他的手,绵软娇嗔:“哥哥。”
青年将她半揽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