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她也不知道他下一句话是要说什么,问责她?数落她?
霍南笙收回思绪,决定还是先回答他的问题。
“我没有要跑。”
“那怎么中途离开拍卖会会场?”
他语气仍是平淡的,脸上情绪也依旧淡的似海上清风。落在霍南笙耳里,莫名有种压迫感,那种压迫感,并非是他追问再三的态度,而是他对她行动轨迹了如指掌。
像是在她身上装了隐形监控,自己所作所为,都映在他的眼底。逃也逃不掉的压迫感。
“哥哥,”霍南笙安静几秒,问他,“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这里的?”
两兄妹有半年没见,难得见一次,霍以南不想被外人听到他们兄妹俩的对话。
他手举至半空,食指与中指合拢,微曲着晃了晃。
保镖们心领神会,自动自发地离开。离开前,把豪华舱的门带上。
“昨天电话挂断之后。”霍以南说。
霍南笙心里咯噔一声。
她脸色微变。
原来她计划的第一步,就被他知道了吗?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哪有监控能够监控到人心的?
而霍以南好像真能监控到她的心思,“你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你明天要去伦敦市看演唱会,让我觉得很奇怪。以往你要做什么,从不和我说明,也不和我交代。所以昨天挂断电话后,我就差人查了。”
“……”
正如。
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妹妹给哥哥报备行程,别有用心。
霍以南鲜少关注霍南笙的私事。一是因为自己公务繁忙,分身乏术;二则是因为,霍南笙已经成年了,她有她自己的生活,霍以南只是她的哥哥,是她人生篇章里的一小部分,不是她的人生主角,无权对她的生活多加干涉。
正因如此,霍南笙才敢大摇大摆地,使用霍以南停留在港城的直升机。
她不认为霍以南会有那个时间和精力调查她的事儿。
偏偏霍以南还真挤出了时间。
接下去的事,就不必追问了。
知道她到了港城,知道她搭乘直升机来到李夕雾的游轮。霍以南又是知道李夕雾今晚在这里举办的慈善拍卖会的,稍一整理,就能猜到霍南笙今晚的意图。
哪有什么监控。
分明是他对她了然于心。
“哥哥,”霍南笙头低垂,眼睑耷拉而下,摆出认错的姿态,“对不起,我不应该和你撒谎的。”
她低着头,自然没注意到,霍以南眼里的无奈,是未加掩饰的自然与明显。
霍以南叹了口气。
“笙笙,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刻意过来,是来责怪你说谎?”
霍南笙眼睫轻颤,她缓慢抬头,轻声问:“那你是来……”
霍以南平静地掀了下眼皮,淡淡一笑:“只是哥哥见自己的妹妹,仅此而已。”
哥哥见妹妹。
可是他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霍以南和霍南笙,听着就像是亲兄妹的名字。
事实并非如此。
霍南笙本不姓霍,她姓南,名叫南笙。家族分崩离析后,母亲带着她几经周转,最后因为母亲名字里的“霍”,南笙改名为霍南笙,旋即被南城豪门霍家接入家中暂住。两家人是远的几乎没有任何关系的亲戚,却未想到,这一暂住,便是十五年光景。
即便霍南笙的母亲离世,霍南笙依然住在霍家。
霍太太没有女儿,霍南笙的出现弥补了她的遗憾,所以将她当女儿养着。霍南笙审时度势,会乖巧地叫霍太太一声“母亲”,叫霍先生一声“父亲”。霍先生与霍太太有一独子,名叫霍以南,比霍南笙大七岁。
因此,霍南笙叫他一声“哥哥”。
看似毫无关系的兄妹,实则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兄妹。
他们的亲密不在于二人的关系如何好,而在于,霍以南的父亲霍起阳将二人紧密联系在一块儿。
妹妹做得好,是哥哥教得好。
妹妹犯错了,哥哥理应受到责罚。
惩罚很简单,被父亲拉近书房里,训诫声混着鞭打声。
惩罚结束后,门打开,霍以南身上,血肉模糊。
对此,霍以南从未有过怨言。
-
豪华舱与酒店的总统套房别无二致。
工作人员推着餐车进来,将餐食摆放好后,立马离开。
霍以南:“饿了吧?过来吃东西。”
霍南笙在他对面的位置落座,右手拿叉子,手抬起,又放下,还是忍不住问他:“哥哥,你不是最讨厌人说谎的吗?”
“我确实很讨厌说谎,但是应该算不上‘最’。”霍以南边说,边将霍南笙喜欢吃的东西,餐盘挪位,摆到凑近她的那边。
“你最讨厌什么?”霍南笙问。
有那么一个瞬间。
霍以南漆黑双眸,幽暗似深潭。
转瞬即逝。
他目光很静,平定地望着霍南笙,眼神里毫无感情,也没有任何欲望,空洞到了极致。
“哪有什么最不最的?”他说,“又不是小孩儿,还分什么最喜欢、最讨厌。”
像是在嘲讽她这个小孩。
毕竟他大了她七岁,她上小学的时候,他已经上大学了,二人之间,隔着一整个中学时代。
什么像?
他就是在嘲讽她。
但:“我都二十二岁了,哥哥,我不是小孩了。”霍南笙用叉子戳着自己餐盘里的牛排,泄愤的力度,声音闷闷的,“再过一个月,我就拿到本科毕业证了。”
霍以南没有回应,只是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唇角。
没过一会儿。
话题又绕回来。
因为霍以南对霍南笙撒谎的事儿,始终没有明确地表态,让霍南笙惴惴不安。
霍南笙:“哥哥,你不打算责罚我吗?”
霍以南:“为什么要罚你?就因为你撒谎?”
极淡的口吻,像是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像是往日的原则规矩不复存在。
“难道撒谎也没关系吗?”他的态度不明朗,霍南笙也不安。
“撒谎不好,所以下次不要撒谎了。”霍以南用餐完毕,拿起边上的餐巾擦嘴,他本身就是矜贵公子哥,举手投足间自带贵气。
然后,霍南笙就看到他沉眸睨了过来,向来冷调的嗓,掺杂着夏日热浪,留有温情。
他说:“笙笙,原则这种东西,是因人而异的。”
原则可以退让,仅限于,面对我的妹妹时。
窗户开了。
海风翻涌浮荡。
裹挟着热气的海风吹拂过霍南笙的耳,她的耳蜗里,好似也掀起了一场柔软的浪潮。
霍南笙领会到了霍以南的言外之意,悬了一晚的心脏,终于回归原位。
她保证:“我以后不会再为了这点儿小事说谎了。”
话落,她又问:“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瞒着你来这里?”
霍以南正低头看平板里的文件,闻言,眉眼慵懒挑起,看了她一秒后,又接着看文件,“为什么?”浑不在意的语气。
不像父亲,会在她犯错之后,有一有二又有三地问她:知道错了吗?为什么犯错?明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好的为什么还要做?
霍以南和他的父亲是不一样的。
“因为——”霍南笙张了张口,喉咙里灌入海风,话锋一转,她说,“你肯定知道。”
“想给我一个惊喜?”
“……”
明知故问,霍南笙不想说话。
沈老先生的山水字画。
霍南笙没有收集字画的癖好,有这癖好的,是霍以南。
所以霍南笙想偷偷拍下来,送给霍以南的。
要不然她才不会大费周章地从英国飞来港城,还故意瞒着霍以南。
霍以南笑出了声,低低沉沉的声线涤荡,有着微微的温柔:“谢谢你的惊喜,虽然这份惊喜最后还是由我自己拍下来。”
霍南笙松散的身子,瞬间绷直。
她小声抱怨:“既然猜到了,为什么还要过来拆穿我?没有惊喜,你开心了?”
霍以南敷衍着:“嗯,开心。”
霍南笙更不想搭理他了。
-
霍南笙没打算在港城待很久,毕业在即,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和霍以南用完晚饭后,她便和霍以南一同搭乘直升机离开游轮。直升机落地点是港湾对面,一座山上,处于半山腰的别墅。
与其说是别墅,港城人惯以用城堡形容它。
白色的城堡,里外里五层保镖,戒备森严到像是连只蚂蚁都不得入侵。
这是霍以南在港城的房子。
霍以南问:“现在走,还是明天走?”
霍南笙说:“现在走吧,待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儿。”
霍以南说:“好,我差人送你去机场。”
他没有挽留。
霍南笙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两分钟,就坐上去往机场的车。她来的匆忙,去的也匆忙。是真的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想给他惊喜的,可惜,被他一手“毁”了。
霍以南站在房间落地窗边,望了会儿渐行渐远的那辆车。随后,两手一勾,扯动颈间束缚着他的领带,随手扔至沙发上。
脸上的温情也随之卸下,优越的皮相里,是冷到骨子里的阴鸷。
……
港城到利兹的飞行时间将近二十个小时,伦敦的早上六点半,大概是国内的下午一点半,霍南笙落地利兹。随后,她打车回家。
学校提供住宿,但霍南笙没有住在学校宿舍,她住在霍以南为她购置的位于市中心的高档公寓。高档公寓意味着,清净,空阔,舒适。
到家后,霍南笙卸妆,洗漱,拉上窗帘,倒头就睡。
一觉睡醒,窗外是半壁夕阳。
晚霞晕色过浓,室内都被沾染上一层柔光。
霍南笙捡起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姐妹间的心灵感应似的,她收到了李夕雾的消息。
李夕雾发的是条语音消息,音色慵懒,带着惺忪睡意,显然是刚睡醒:“笙笙,你在港城还是和大哥回南城了?”
昨晚走得匆忙,加上后来手机没电,霍南笙没来得及和李夕雾交代。
霍南笙想了想,给李夕雾拨了语音通话过去。
响了两三秒,语音接通。
“笙笙。”
李夕雾说话时还是有点儿港腔粤味。
霍南笙嗯了声:“我现在在利兹市。”
李夕雾像是彻底清醒了,拖长音:“啊——?”
尾音震惊。
“他是不是骂你了?”
霍南笙无言到失笑,正准备解释,手机那头的李夕雾怨声载道:“昨晚大哥也凶了我一顿,判了我一个知情不报的罪,甚至还打电话给我爸。我爸你也是知道的,谁的话都不听都不信,就听他的话——我爸连夜把我叫回家,硬生生地骂了我两个小时,什么事儿都骂,陈年旧事都能抖出来。”
“ok,fine,这些我都能忍,但是我爸现在没收了我的游轮!”李夕雾气得牙痒痒,痛心疾首地问,“我只是受到牵连都收到这么重的惩罚,笙笙,昨晚大哥是不是把你骂哭了啊?要不然你怎么会连夜离开港城?”
霍南笙一愣。
霍以南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对她说。
第3章
这不是霍以南第一次特殊对待霍南笙。
霍家是大家族,家族关系盘根错节,与霍南笙年龄相仿的同辈不少。
霍南笙年幼时体弱多病,家里又疼爱得紧,把她保护得密不透风。有调皮捣蛋的,嬉笑着调侃了句:“霍南笙是个病美人。”
说来,霍南笙“病美人”这一称号,流传多年。
那人不是起名的,也不是家里第一个这般调侃霍南笙的,只是其余人都知道收敛着,私底下偷偷说。偏他大喊大叫,好巧不巧地,一嗓子吼进了霍以南的耳里。
病美人,顾名思义,长得漂亮但身体孱弱的人。
几分调侃几分美赞,算不上埋汰人的别称。但霍以南思想传统,反感为旁人取外号的行为。更何况,被取外号的那人,还是名字与霍以南名字七分像的妹妹,霍南笙。
最后的结局,就是话不过脑的那人,被勒令跪在家中佛堂,一天一夜。
那人还不服:“霍南笙还打我了,她拿床头的纸巾盒砸我!哥,你怎么不让她也跟着我跪?”
霍以南冷漠地睨了他一眼,淡淡地甩了句粤语。
霍南笙听见了。
她低头,藏住嘴角的笑。
哥哥竟然也会骂人。
-
关于此类的特殊对待,数不胜数。
霍南笙没想到,这种特殊对待,发生在了她和李夕雾身上。
她没和李夕雾说明真相,毕竟李夕雾最心爱的游轮被没收了,正在气头上。她怕她说了之后,火上浇油。
“……对了,你下个月十九号毕业典礼是吗?”李夕雾前言不搭后语,猝不及防地转移了话题。
“嗯,你怎么知道?”
“大哥把邀请函给我了。”
学校在一个月前就给学生发了通知,部分学生如果想要邀请家长参加毕业典礼,可以和学校申请,学校会给予电子档邀请函。电子档邀请函可以经由打印机打印出来。
霍南笙当然也希望家里人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但是七月十九号,南城估摸着入伏了。
南城进入三伏天,意味着母亲又要去寺庙禅修两个月,雷打不动。父亲没法出国,所以她只能把邀请函,通过邮箱转发给了霍以南。
昨天见面时,霍以南对此只字不提,霍南笙以为他没看到,或者是忘了这件事。
霍南笙:“哥哥他,还说些什么了?”
李夕雾:“他说他不一定有时间过去,让我务必到场。”
沉默。
过了半晌,李夕雾察觉到不对:“他没有和你说过吗?”
霍南笙云淡风轻的口吻:“可能是忘了和我说吧。”
由于霍以南的所作所为太过恶劣,失去游轮的痛刻骨铭心,李夕雾凉飕飕地说:“应该不是忘了,他就是觉得作为哥哥不能出席妹妹的毕业典礼,万分羞愧,无颜面对你。”
“……”
霍南笙胸口起伏,笑了笑:“希望如此。”
电话挂断。
手机屏幕渐黑,映照出她的强颜欢笑。
霍南笙笑的脸部肌肉都是木的,麻的。
她深吸一口气,再度拿起手机,想要给霍以南打电话,可她没有质问他的胆子。隔着电话,听着他的声音,她无法争辩,也难以言齿自己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