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以南面色凝成窗外雪滴,没再说话。
良久,管家试探:“你说的,是……笙笙吗?”
“……”
见他没反驳,管家叹了口气,语气无奈幽怨地,仿佛叹出山河灰,“她在楼下看电视。”
“是吗?”
“就是关了声音看的。”
“……”
霍以南猛地扭头,难以理解。
管家说:“你在家,她怕吵到你。我和她说了好多次,家里隔音很好,不要担心。她回回都点头答应,转头还是关了声音看电视。”他顿了顿,“她大概是知道,你不喜欢她,怕再惹得你不开心,被赶出霍家。”
“小姑娘挺可怜的,她母亲生病了,母亲娘家又没什么人能照顾她,父亲这边的亲戚都跑的差不多了,霍家要是不收留她,她恐怕得去孤儿院。”
“生病了?”这是霍以南不知道的。
“嗯,医院那边给的答复是,最多半年。”死神追赶着她。
霍以南内心恻隐,没再说话。
“大人之间的龌龊想法,和小孩儿无关。”管家忍不住替霍南笙说话,他一生为霍家工作,没有任何子嗣,所以对待孩子时,心底是无尽的柔软。如果他结婚生子,恐怕孙女儿也像霍南笙这般大,或许会比她大一些。
“小姑娘真的挺乖的,很听话,也很懂事,”管家说,“少爷,你——”
“——陈伯,”话音戛然而止,被霍以南不含情绪的声音打断,“你管得太多了。”
管家自知失言,霎时噤声。
霍以南接着翻看面前的书,按照安排,他今天得把这本书看完。
然而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他将书搁置一边:“我出去走走。”
管家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付之一笑。
一楼客厅里,占据半面墙的液晶显示屏放着她那个年纪才喜欢看的动画片。
霍以南站在二楼楼道,俯身往下望,看见她坐在沙发上。八岁,正是随心所欲的年纪,也是目中无人的猖狂年纪,然而她好像被束缚着。
静音的动画片。
她被逗笑,手捂着半边脸,笑声也被捂住。
她的情感是随动画片里的主人公操控的,里面的人笑,她也笑;里面的人哭,她也跟着哭。只是落了两三滴眼泪,她就伸手,拿过遥控器,关上动画片。
她沉默无声地坐在沙发上。
双手支在身侧,头低垂,落地窗外是簌簌雪景,苍茫的白。
衬得她更寂寥了。
霍以南站在二楼,盯了她许久,继而转身离开。
人和人之间,有了第一次交集,之后的交集便会多起来。
然而之后的交集,也如同第一次一般,是他注视着她,她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她很喜欢笑,然而笑得很规矩,很收敛,从未放声大笑过。
她很乖,家里人都喜欢她,都会叫她一声“笙笙”。
她很少掉眼泪,发现自己流泪之后,便会强硬地克制住。
直到第二年春天,她母亲离世。
霍以南的父母没有出面,他们把这件丧事交由管家处理。鬼使神差地,霍以南也过来了。
“哥哥。”霍南笙如同初见般,乖巧叫人。
她脸色惨白,眼里泛着慑人的红,强撑着泪意。
到底是个八岁大的小姑娘,霍以南蹲下身,与她视线齐平:“你刚刚叫我什么?”
“哥哥……我不能这么叫你吗?”霍南笙嗓音发颤,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可以叫,”霍以南像当时自己的母亲那样,伸手摸她的头发,对她许下承诺,“笙笙乖,有哥哥在,不要怕,哥哥会陪着你的。”
第11章
那天之后,霍以南和霍南笙的关系亲近许多。
这份亲近并不代表着二人如兄妹般常黏在一起,他们年龄差七岁,没有血缘关系,又非同龄人,更不是同性,二人压根没法玩到一起,也少有共同话题。
他们的亲近,是霍以南的父母,商量要不要把霍南笙送走时。
霍以南替霍南笙说话。
霍起阳始终认为:“她又不是霍家人,放在身边养,不像话。”
李素问觉得:“实在不行,办个收养手续。”
豪门家族,对于法律上的关系看得尤其重要,因为这涉及到后续的财产分割。此话一出,便遭到了霍起阳的反驳。
“不收养,让她当我的干女儿怎么样?”李素问退让,“我不舍得把她送走。”
空气如同黏稠的面团,凝结紧绷。
打破局面的,是始终隔岸观火的霍以南,他云淡风轻道:“留下吧。”
霍起阳满是震惊:“以南?”
李素问一脸惊喜:“真的吗?你真的想让她留在家里吗?”
霍以南抬眸,漆黑双眼如一汪深潭,无波无澜。
他神色漠然,缓声给出理由:“嗯,这个时候送走,外人会议论霍家欺负她一个小女孩儿,霍家建了那么多希望小学,资助了那么多孩子上学,怎么到这种时候,没钱养一个霍南笙了?”
“是啊。”李素问附和道,“传出去,坏的是咱们霍家的名声。”
“再说,”霍以南瞄了眼李素问,“妈妈不是很喜欢她吗?就当干女儿养着吧。”
“笙笙长得很漂亮,我天天什么都不干,光是看着她我都觉得开心。”提及霍南笙,李素问脸上是挥之不去的慈爱,“起阳,就让她留在家里吧,你也很想要一个女儿,不是吗?”
“霍南笙无父无母,你们把她当干女儿养也不错,没什么后患。”霍以南冷静分析,这句话才是让霍起阳点头的关键。
至此,霍南笙留在了霍家。
成为了霍家大小姐。
时间如洪流,推着人往前走,晃眼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过去,霍以南与霍南笙,关系好到,旁人恍惚以为他们是亲兄妹。
可兄妹哪有姐妹情深?
李夕雾一来,霍南笙便和她过夜,连家都不回。
“等她入职霍氏之后,工作进入正轨,也不会经常回家了。”霍以南接过管家递过来的绿豆百合汤,说道。
“真的要让她进霍氏?”
“这不取决于我,取决于面试结果。”霍以南公私分明。
管家问:“万一她没有通过面试呢?”
霍以南:“没有通过说明她能力不足,无法胜任那个岗位。”
管家不赞同:“她叫了你那么多年哥哥,作为哥哥,破例给妹妹走个后门不行吗?”
霍以南:“我做事向来讲究原则,叔伯们的孩子想塞进霍氏,你见我为谁破过例?”
一碗绿豆百合汤喝完。
霍以南抬眸,见管家一脸颓靡幽怨的表情。
他哼笑了声,神态里,有着无奈,也勾着似有若无的宠溺:“行了,我又不是没有为她破例过。陈伯,您在杞人忧天个什么劲儿?在你眼里,我对她就那么差吗?”
“不差,你对她可好了,比亲哥哥对亲妹妹还好。”管家喜上眉梢,不吝夸赞。
“我和她本来也不是亲兄妹。”
话落下,手里的碗碟也放了下来。
瓷器碰撞,发出啷当碎响。
霍以南身后是昼夜交替的天,由光转暗。
他送过来的目光,宛若身后晦暗天光,幽深难辨。
-
霍以南不常住霍家老宅,离公司太远。
于他而言,时间就是金钱,他自己的身价每分每秒都在波动,难以计量清楚。所以工作期间,他一般都住在公司附近的临江平层。
今天回来,是因为……
还能是为什么?
原本以为她要回家的,所以他和管家说了他今晚回家过夜。
霍以南回家过夜,后厨那边便得忙得脚点地,为晚餐和翌日的早餐做准备,不能有半分懈怠。后厨那边早早准备好,霍以南总不能临时改口,说不回来了,让人白忙活一场。
上位者并不意味着可以傲慢忽视旁人的付出,越是上位者,越要明白什么叫做尊重。
旁人尊重你,仰视你,而你必须要回以同样的尊重。
人得先是人,继而才有阶级划分。
人与人之间,抛去外物,归根结底,还是平等的关系。
就这么在老宅过了一夜,隔日一大早,霍以南醒来,晨练,用餐,之后去上班。
中午午休时,他收到了霍南笙发来的消息。
霍南笙:【哥哥,你今天回家过夜吗?】
霍以南:【?】
霍南笙:【回的话,带我一个可以吗?】
霍以南:【不回呢?】
回答他的,是一条语音消息。
长语音,四十五秒。
霍以南隐有不好的预感,没点开语音,而是语音转文字。
——“你不回的话,那我就找一个帅哥哥送我们的漂亮妹妹回家呗。”
如他所料,发来语音消息的,不是霍南笙,而是李夕雾。
霍以南面无表情:【我不回。】
“他说他不回哎,”李夕雾拿着霍南笙的手机,“那你怎么办?需要我叫帅哥哥送你回家吗?”
“你哪儿来的帅哥哥?”
李夕雾手拿着霍南笙的手机,以作交换,把自己的手机扔给霍南笙。
她慵懒地躺在沙发上,她身上穿着真丝质地的水蓝色吊带裙,露出大片的肌肤,白皙胜雪。躺仰的睡姿,身前的胸线依然迤逦,沟壑分明,令人遐想连篇。
“以我的条件,只需要勾勾手指,就有一大堆男人为我前仆后继。”
她确实有说这话的资本。
霍南笙质疑的是:“你才来南城几天,上哪儿认识的人?”
李夕雾顿觉好笑:“我又不是只生活在港城的,我的朋友遍布全球好吧。更何况,我以前也经常来南城啊,有几个南城的朋友,不是挺正常的吗?”
她朝霍南笙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自己的手机:“男人多了去了,你自己挑。看中哪个,哪个今儿个当你的护花使者,送你回家。”
霎时。
霍南笙觉得自己手里拿着的不是手机,而是烫手山芋。
“不了。”
“那你怎么回去?打车吗?”
“哥哥会派人送我回去的。”
“啊?”
李夕雾一脸莫名。
她复又瞄了眼聊天记录,停留在页面里的,是霍以南冰冰冷冷的“我不回”。再往上翻找聊天记录,也没
透露出任何霍以南会派人送霍南笙回家的讯息啊。
“你放心好了,哥哥肯定会安排人送我回去的。”霍南笙笃定道。
“他什么都没说哎。”
“但他什么都会做。”
霍南笙语气淡然,好似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又像是……有着独属于霍以南与霍南笙之间的默契,支撑着她的确信。
“哥哥肯定会管我的,放心好了。”霍南笙伸手,把李夕雾的手机还给她,“表姐,这些护花使者,还是留着你自己享用吧。”
李夕雾拨弄着头发,闲声道:“你哥连这种事儿也管吗?那他管得还挺多的。”
她四个哥哥,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她在港城,在家里没见到她人影,也没有一人给她发消息关心她的去向。所以她是真的不太相信,霍以南发了不回家的消息后,还会安排人送霍南笙回家。
“管得多吗?还好吧。”霍南笙自问自答。
“你真不觉得他管得有点儿多吗?”
“不算管吧,他的原话是,我想做什么,他都会支持我做。既然我想回家,那他肯定会安排人送我回家的。”
管束这词,不应当是贬义的。
如同父母管束孩子,本意还是希望孩子好。过度的管束,不尊重孩子想法的管束,才是令被管束的人反感的。
李夕雾立即反驳:“那当初你说要和贺棣棠谈恋爱,他还不同意——这怎么解释?”
霍南笙面无表情:“我可没有说我要和贺棣棠谈恋爱,你少胡扯,我对他没有任何兴趣,他对我也没有半点儿想法。”她又补充,“贺棣棠自己亲口说的,他对我没想法,你以后也少把我和他扯到一起,我俩就是普通朋友。”
“他亲口说的吗?”李夕雾讶异,她自问眼光毒辣,看人一看一个准,绝对不可能看走眼。
“嗯。”
“你确定?”
“我确定。”
“……”
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看走眼了。
李夕雾霎时颓靡地缩在沙发上,气鼓鼓:“这小子还挺会装,我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笙笙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她情绪分明,谁让她不开心,她就诋毁对方。
对贺棣棠如此,对霍以南也是如此,公平对待每一个让她不顺心的人。
霍南笙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待会就走,晚饭我给你点了外卖,大概七点左右送到,会有机器人送上来的,你记得拿。”
李夕雾茫然:“待会就走?”
霍南笙的手机还在她的手里,她再度看了眼,冷冷清清,没有一条未读消息。
“你对霍以南就这么自信吗?”她震惊。
“因为霍以南是霍南笙的哥哥啊。”这个理由,足够解释所有。
李夕雾鲜少见到他们俩私下相处的细节,若是换做管家爷爷在,势必站在霍南笙那一边,笃定地相信霍以南会为霍南笙做出最好的安排。然而她不是,她不过是霍以南远在两千两百公里开外的表妹,对霍以南与霍南笙的了解,不过是众人眼里的——没有任何关系的兄妹。
兄妹间的相处模式,她再清楚不过了。
她不相信也不敢相信,霍以南会体贴周到到这种地步。
“打个赌吧。”
蓦地,霍南笙似兴致高涨,“五分钟内,司机会给我打电话,说他已经在地下车库等我。”
李夕雾是谁?
她可是李家的小女儿,她的父亲有着港城最大的赌场,她一度沉迷于豪赌。
“赌,”赌徒心理,她也热情高涨,“我赌霍以南不会派人来接你,这么芝麻大点儿的事,他一个天天忙着谈几千万生意的总裁,怎么可能会抽出时间管?”
“赌注是什么?”
“随意。”
两个人没有任何金钱交易的想法。
牵扯到钱,那可就真是赌了。姐妹俩玩玩闹闹罢了。
而且彼此都知道,不管从对方手里赢多少钱,输的那方,都是不痛不痒的,金钱于她们而言,不过是一连串无意义的数字。
李夕雾眼尾轻挑,笑的隐晦:“既然这样,那就——赢的那人,可以指定输的那人,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