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外人。”安静了许久的人突然开口,让楃晅一怔。
冷冽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手里的水壶也不受控制掉落在地。
“招待自家人是应当的事。”
“不是么,舅舅?”
直到面前人利落走进主殿消失不见,楃晅都没有从激荡神识的震惊中回身,恍然许久后化作墨蓝的轻烟追了上去。
江晦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张床把怀里的人小心翼翼放上去,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神色愈发凝重。
魔神如当年帝汶一般堪当半神,可衣落落的身躯在他神识探查之下仍像是颗毫无缝隙的石头,半点灵力或者魔息都注入不进去。他只能感知到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根本不知缘由。
衣落落很是谨慎却又总会疏忽。
她不记得自己问过数次的同一个问题。
她有一日突然多了午休的习惯,并且午休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使每次的变动几不可见。
她不知道一个愿望成真的信徒会如何对待自己的神灵——那道无时无刻追随的目光不会遗漏任何细节。
“她怎会伤得这么重。”楃晅悄无声息站在江晦身边,看见床上的人皱起眉,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变成句凝滞小心的关心。
之前打他的时候那叫一个快准狠,怎么会被弄成这个样子。
“身无灵力,被二十人围攻。”江晦竟没有避讳,简要回答,周身的戾气几乎让整个花园中的花草瞬间枯死。
“身无灵力?”楃晅拧起眉,不可置信道,“经脉被毁、中毒,还是什么——”
“我不知道。”江晦打断他的话,兀自喃喃,“我不知道......”
楃晅上前,很快也感知到那块死气沉沉的黑石。
“怎么会......”
半晌,他收回手:“那些人......死了?”楃晅眉间沟壑深了些,声音冷冷。
“死了。”江晦将魔息覆在衣落落的伤口上,很快那些狰狞的血痕就消失。身体内部的伤他处理不了,现在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还留了一个。”江晦坐在地上倚在床边,偏了偏头,右侧的发辫被抻直了些。楃晅这才注意到,原来这小小的发辫竟一直被衣落落抓在手心。
“留下来慢慢杀?”
“他无需我杀。”
“......行。”楃晅上前学着江晦的样子将魔息覆在衣落落手臂的伤口上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撇了撇嘴收回手,恹恹道,“莫名其妙被认了舅舅,怎么老子的魔息还没有小的的好用。”
“对了江晦小朋友,一别没多久,你怎么学上胡乱认亲的路数了?”楃晅抱起双臂,把暂时压下的疑问重新提了上来,眯起的魔瞳死死盯着身侧的人,“话说清楚,我怎么就成了你舅舅?”
“我不知道,但这是落落说的。”江晦头都不抬,声音散漫。
“星辰寂,潮汐落。落汐君这个名字,应当是纪念。”
“纪念你的姐姐,渥汐。”
楃晅在渥汐两个字出来的时候就僵在了原地,而后被人一袖子卷出屋,坐倒在地,与关闭上的殿门面面相觑。
“你好吵。”屋中的人声音淡淡,先斩后奏下了逐客令,“我要给落落疗伤,闲人勿进。”
楃晅面色怔然,一时甚至忘了攥紧拳头。
之前晕倒的魔将们已经醒来,月翎饶了大半圈终于看见楃晅,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神色怔怔狼狈坐地的自家大人。
“大人!”月翎发出一声凄惨的大叫,疯狂摇晃楃晅的身体,“大人你怎么傻了......来人啊,来人!”
直冲天灵盖的叫喊终于让楃晅清醒,他脚步虚浮直起身,手指一动,封住月翎的嘴,而后抬步浑浑噩噩朝偏殿走去。
大人您往哪去,您的房间在这里啊!
月翎试图用动作引起楃晅的注意,很快前面的人手指又摇了摇,而后月翎直接被墨蓝色的魔息打包扔进了自己的房间。特质的锁落下,让月翎出都出不去。
月翎:“!!!”
衣落落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
她身上的所有伤痕都消失,那些狰狞的孔洞没有留下任何一处疤痕。江晦这几日一直在屋中,一时一刻没有离开过。他丝毫不关心外面的世界,他只关心眼前的一人。
第128章 双生魔核
这段时间楃晅问候得极为频繁。一方面是他对衣落落的心思, 更重要的则是江晦之前草草撂下的那几句话。
他抓心挠肝地想要知道真相。
楃晅也丝毫不关心外面的事,即使魔主的使臣已经数次敲响他花园的大门。
魔神降临的那一日,世界倏然变了。
不算短暂的失神之后, 人们终于意识到——那位善兽大人居然真是个半魔,而且他竟直接以善兽之躯堕为魔神。
狂风骤雨在三族中掀起。
之前不断散播传言的人有片刻的疯狂:“看吧,我说的果然对!他就是半魔!他所有的帮助都是手段!”
而后更大的问题摆在眼前——唯一拥有颠覆战局能力的善兽消失不见, 之后的战将如何打?更可怕的是,魔神临世的一日,人族战斗力顶端的数十位圣尊的明灯系数熄灭,只有唯一的一位幸存。
更有极为战争中表现极为出色的弟子突然消失,不知去了哪里。
许昙孤身一人回到定云宗, 宗门乱作一团, 可宗主视若无睹地从一众弟子面前走过, 径直进入自己的洞府闭门不出。
外面的声讨和一波一波的人潮堵在定云宗山门之外, 可那最高山巅之上始终静悄悄。
许昙甚至没有换下身上破烂的血衣,踉跄扑倒那画卷面前。他想要伸手触碰画上人的小小身影,却又害怕手上的血迹污了画的完美无瑕。
最终他只是停在画卷一寸的位置, 胡乱擦了擦脸上已经干涸的血痕。
“阿晴, 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一切都准备好了......”
“现在只差那颗魔神的心脏。”
“没关系,我很快就会把它带来。”
*
“善兽竟成了魔神......”百里旭坐在桌案前,手指转动着一枚银戒。他的灵台一片清明, 原本破损的的地方都被修补好。那个将破损丝线连接起来的金色网络也已经消失, 化为淡淡金色缓缓流转。
一段时间以前, 衣落落的声音顺着傀儡丝线在他灵台中响起。她撤走了自己的丝线网络, 便嘱咐这件事他不能告诉江晦。
“你不会想知道背叛我的结果。”那道柔和的声音如此威胁道,“闭死你的嘴。”
百里旭乖乖闭紧了嘴。
之后关于江晦的流言也传到妖域, 那些催着换妖王的老家伙们倒是安静了下来。百里旭下令将妖域中的所有传言封死,若私自传播立刻重罚。妖域刚从战争中平静下来,百里旭在战争中贡献颇大,妖王威望一时甚至可以比得上刚即位的时候,因而传言很快就消失了。
只是没想到突然降下这么大的一个炸雷。
百里旭确定江晦体中的善兽血脉绝不作假,那么可怕的威压可不是盖的。只是他的确没想到,江晦体内的另一半血脉竟真是魔。
善兽这一脉真是神奇,唯一的两只善兽皆比肩半神,只是一个是善帝,一个却成了魔神。
两族领袖消失,人族和妖族的负担瞬间加重。百里旭苦恼揪着头发,殿门却突然被人敲响。
“一只七尾红狐......还有一堆人族。”百里旭看着面前众人摇了摇头,“诸位道友可真是会选地方。”
“形势都这么严峻了,你们跑到妖王殿做什么?”
“此事不解,恐怕会有比战争还有可怕的事情发生。”谢蕴之立于众人最前,面色苍白,却掷地有声。
百里旭坐直身,神色严肃了许多。
拨动佛珠的圣洁佛子上前一步,声音凝凝:“妖王可听说过,绮罗炼狱,孕育新灵。血色之下,可起死回生。”
“炼狱已成,开启新生之始,正需要一颗......魔神的心脏。”
谢蕴之从未忘记过自己在师尊洞府中看到的那一幅画卷。画卷之后,有一块未被收回的纸页露出一角。纸页之上,是鲜血写下的无数重复的字文,纠缠其间的是一枚枚血色吻痕。
那是唯一一次他进入师尊洞府,可就是那一次他心中深处暗暗埋下了一颗种子。
一颗怀疑的种子。
原来许昙对于许晴的执念,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谢蕴之自那日起,常常会去定云宗的藏书阁看书。他最常去的是藏书阁的最上层,那里有许多古籍和孤本。
这一层的尽头,有一个下了禁制的地方,这里弟子不得进,长老不得进,只有宗主有进入的权利。
谢蕴之时不时就在这里转转,直到有一日他终于在墙角捡到了一小片残页。那应当是被衣袖不小心带出来的,而后被风吹到了角落。
残页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至少在谢蕴之看来,那上面的东西只是胡言乱语——
“极善极恶之体,可成魔神。”
“魔神之心,可促新生。”
这或许是起死回生需要的东西,可穿云大陆存在以来,从未有这样的存在,也从未有过魔神。
还有那些模糊的字文,谢蕴之辨认许久,才认出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字文。
血色炼狱。
真的有人会疯狂到降下血色炼狱复活一人吗?他怎么敢,又怎么能?
或许更古老的时候他们不知道,但至少现在,这残页上的东西不过是天方夜谭。
只是这些东西并没有随时间在他记忆中渐渐淡忘,而是刻在越来越深的位置。
可师尊并未有过任何异样——至少在他观察下,他没有看到任何和残页有关的东西。而后战争开始,善兽降临,许昙立于前线抗击魔君,似乎这落了许久的阴雨都有了停止的趋势。
直到魔神降世。
原来师尊的计划一直都在。
原来他选中的目标,一直在他们身边。
谢蕴之不知道那日上空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能一瞬间生魔神,并让数十位圣尊丧命,那绝对不会是什么寻常的事。
只是他没有时间去找、去查。
魔神已成,血色炼狱......是否也要到了?
人族中无安全,谢蕴之将此事告诉空安胡灵等人后,突然想到了一人。
百里旭压下心上的骇浪,妖力逸散,无形屏障悄无声息将妖王殿笼罩。
“我们......仔细说。”
这次魔神降临最大的受益者——魔族也有短暂愣神。
魔主立于高塔之上,手指捏着一枚小小的魔核,这魔核和他交给许昙的那枚一模一样。双生魔核,一强一弱,一生一死。原来许昙说的办法,就是这个。
魔神直接进入魔族,看位置是到了落汐君的府上。没想到一个任务,倒让这两人有了交集。魔主派人去落汐君府上请了一次又一次,可那门没有一点打开的意思。
魔主等了几日,魔神来到魔域之后没出过落汐君的府,似乎对外面的事情分毫不在乎,倒像是第二个落汐君。
这是天大的好事。
善兽消失,只要江晦没有其他动作,魔族胜利已是必然之事。许昙只要人,却也没说时候。魔神落入魔域,不如借此机会猛攻。
而后......
他望向手中那颗湛蓝色的魔核。
魔主心上一安,大手一挥,沉寂数日的魔军再次行动起来。魔族不知其中因果,只知道出了一位好厉害的魔,人族的太阳落下,还捎带许多颗烦人的星星一同坠落。
那些他们觊觎许久的土地,似乎到了离他们最近的时候。于是汹涌的战意直冲顶点,疯狂宣泄在黑红的土地之上。
定云宗中,闭眼的许妍突然睁开双眸。命令传进脑中,她站起身,体内的灵力瞬间变成浓郁可怖的魔息。
身体发出清脆的咔嚓咔嚓声,她调节到最适合战斗的身体状态,一层薄薄的铠甲从骨骼深处探出,将她身躯尽数包裹。
而后宗门剩下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场景——一个身影从地上冲天而起,狠狠撞上流传数代的护宗大阵!
屏障上的淡淡流光在这一瞬间全数凝滞,蛛网一样的裂纹自撞击点起极速向下蔓延。
轰——
几息过后,黑雾缭绕的群山之间发出一声巨响,昭示着这个定宗之物一般的大阵彻底毁灭。魔息秽气疯狂地朝外涌出,一道小小的身影被簇拥其间。
许妍蓝色的瞳孔涌动着不可掩饰的戾气,她俯瞰下方,唇角轻勾,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浅笑。
“杀。”
不止是为了命令。
从经脉尽毁如同废人一般躺在床上度日开始,仇恨就已经扎根心中并渐渐根深蒂固。她厌恶一切拥有灵力可以修炼的人;她厌恶一切好端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他们凭什么。
蛆虫一样的生活让她深恶痛绝,于是当她听到那道满带蛊惑的声音时,深知前方是深渊却还是欣喜若狂。
她想要结束这一切,就算是同魔做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