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下的林淮北被照得明晃晃的,好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女主角,白净得像一块玉、一堆雪,她笑起来有种天真无邪的感觉。
唯其天真无邪,所以毫无温度。
譬如此刻她的手,简直冷到刻毒。
毕竟玉是冷的,雪是冰的,她是什么也不记得!
看着这样的淮北,那个男人眼角倏地显了更多绯红颜色。
淮北觉得他的笑容特别勉强:“脚不舒服么?我送你回家啊!”
第十章 郑扶苏
帅哥没再和淮北说话,他就是扶着她一步步慢慢地往前。说也奇怪,有他扶着,她就很稳,好像她被他扶了很久很久似的。他的步伐理所当然又有些天经地义。
淮北不由得抬头去打量这个扶着自己的男人,他比她高许多,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有些削尖的下颌。记不得谁对她说过,下颌尖的人都很敏感,要时常哄才肯开心。
林淮北下意识地想哄哄这个帅哥,又不知道该跟说什么。
林淮北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她觉得他显然是不开心的,走得也不快,仿佛心事重重。她觉得他心里有话想说,可又强行咽回去了。
嗯,不知不觉的,他眼尾又红了一片。
林淮北都要揉太阳穴了,她怎么觉得帅哥还没她坚强?
她其实很想问问他:您是谁啊?你哭什么啊?你早上为什么逃走?跑了怎么又回来了呢?
但是她没问出口,她直觉他不会说。为什么会这么直觉?她也不知道。
两个人挨得很近时,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干净温热的气息,让她很安心的味道。
林淮北由不遥想那一出传世好戏,宝玉见了黛玉脱口而出:“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是啊,他自是见过她的,上辈子他为她浇了那么多水,他待她有恩呢。想到这里,林淮北不由弯了弯嘴角。总不成,她上辈子待他有恩吧?所以他见了她就委屈成这样。
察觉淮北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帅哥目测心情好了一点儿,他有些傲娇地挑挑眉:“看我干什么?看路!对了!你住哪个楼?”
淮北随手一指:“前面。”
帅哥“哦”了一声,有些怏怏:“其实……我也送不得你几步路啊……”
林淮北觉得人家帅哥话里有话。无奈她只有些许人间记忆,完全无法接招。那就只好见步行步了。确实没有几步路,很快就到了楼门口,帅哥想接着搀她上楼,淮北自己却踟蹰地站住了。
老板嘱咐她了:“做人要有提防!尤其你这种啥也不记得了的独居女子!白白净净长得就跟块涮羊肉似的!不许傻了吧唧轻易告诉别人你住哪儿!没有舍友,自己得有点儿惊醒懂吗?毕竟世上像你老板这么好的人太少了!”
林淮北觉得老板说得对!帅哥怎么说都是个陌生人,她还是警醒点儿好。毕竟还得留着有用之躯跟老板眼前结草衔环呢。
帅哥好像是看出了她的顾虑,他瞧瞧她、再瞧瞧楼栋门,然后放开了扶她的手!
他挑了挑嘴角儿、声音很淡:“既然如此……我就送你到这里了……后面的路……你自己小心走吧……”
正中下怀的林淮北感激地朝帅哥鞠了个躬:“谢谢您扶着我。我今天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帅哥没想到她这么客气不由得愣住了,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淮北,然后扭头就走!有几分拂袖而去的意思!
林淮北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不由寻思:这人怎么喜怒无常的?别是个疯子吧?对了,我还没问他上次见了我哭什么呢?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万一他心里不健康,再勾出来病也是事儿。她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了。
目送那帅哥越走越远知道消失不见,林淮北支着拐杖慢慢向旁边一栋楼走过去。
她又不住这个楼……谁还没个心眼儿呢……
林淮北真正的家在后面的那个楼栋,她住七楼。这个年岁的老楼是不可能有电梯的,声控灯也是一层亮一层不亮。淮北拄着不好使的棍子,抱着厚厚一沓子资料,黑灯瞎火爬七楼就很虐!而且她的鞋也不合脚,太大!
陈编辑对天指日,说林淮北过往二十多年都是三十八号的脚!她俩一起买过好多双鞋!可现在的淮北穿三十八号的鞋就是晃得不行!以至于她疑心:自己的是不是住院的时候让大夫们给裹了小脚儿了?
早上下楼就挺虐的,那时候好歹还有周楠尔跟搀娘娘似地搀着她,现在自己往楼上爬,真是一步一叩首,步步都惊心,本来就肿的脚踝现在针扎般疼。林淮北爬楼爬得眼含热泪,觉得自己是童话故事里的小人鱼,步步都走在刀尖儿上。哎,太苦了!放着人鱼公主不当,非得自己找罪受!不是谁都能离得开舒适圈儿的!
好容易咬牙切齿爬到三楼,淮北忽然警觉地住了脚。她用余光瞥见,她身后不远处分明有个人不远不近地尾随她!她走,那人也走;她停,那人也停!
反正不紧不慢始终跟她隔着一层楼的距离。看那影子……应该是个男人!
林淮北当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鬼啊神儿的她不怕!不会……是樊贵或者她爸爸吧?!
林淮北顿时毛骨悚然!她突然发足狂奔!她想赶紧跑回家!把大门严严实实地关上!最好再堵两把椅子!无奈想是这么想,腿脚跟不上!全身刚刚提速,脚下立刻出轨。淮北手里的拐杖一下子点错了地方儿,她“哎哟”一声就从楼梯上翻下去了!
那一瞬间,淮北绝望地闭上了眼!她不是害怕自己要再次骨折、毁容、脑震荡!她是害怕一溜跟头滚到樊贵怀里去!那还不如死了呢!就在林淮北直直往后倒去,对后半辈子都绝望了的时候,那个尾随她的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一把把她扶住:“你……小心啊!”
这么大的声音,终于触动了装聋作哑已久的声控灯。
灯光亮处,淮北回头:居然还是那个帅哥!
四目相对,特别尴尬!林淮北瞬间脸红过耳!
赫拉克利特都说了:人不能两次踏进一条河流!可她为什么两回栽在一个人眼前!
帅哥相对平静,他一手揪着她的衣服把她捋直了,然后目视前方:“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住几楼?”
淮北揉着膝盖讷讷:“六……”抬头看看帅哥不信的眼神儿,她立刻谄媚讪笑:“七……七楼……”
林淮北觉得帅哥斜睨着自己:“真的?”
她臊眉耷眼:“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失忆了……我记不清楚……不……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傻……”
林淮北觉得帅哥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嘴角些微抽了抽,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真心想笑。也不知怎的,他笑她也高兴了些,她立刻表功似地说:“我住七零二!真的!这次想起来了!骗你是小狗!”
帅哥“噗嗤”一笑,眉眼弯弯。
然后他一手拉着她的胳膊,一手接过她怀里的资料,跟提溜个兔子似地把淮北揪到了七楼,动作熟稔。林淮北莫名觉得他对拎着自己很有经验。她被他拎着,居然也不难过!那个晃里晃荡的感觉,很像动物世界里被母狮子咬着后颈叼走的狮子幼崽。
林淮北晃晃脑袋,觉得脑子不好的人还是不能瞎认干妈!
直立在七零二单元门口,淮北面红耳赤地边摸钥匙边给对方鞠躬:“那个……谢谢!谢谢您!我马上就能找到钥匙!您别着急!再给我照着点儿这边儿行不行?”
七楼的声控灯本来就不亮,帅哥一手帮淮北抱着资料,另一只手很耐性地用自己的手机给淮北照明,要不然她找不到钥匙。
帅哥仿佛对她的手忙脚乱毫不意外,打着手电很有几分好整以暇。
终于,林淮北摸到了书包最深处那一串冰冷的小金属串儿,她松了口气,在帅哥手机电筒光芒照耀之下,她颤巍巍地打开了单元大门。
啊!终于回家了!
就在淮北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她又有点儿踌躇:都送到这里了,是不是应该请人家进来坐坐呢?可这……黑灯瞎火……孤男寡女……又是陌生人……不好吧……
想是这么想,回头看看对方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淮北再一次脸红了,她面嫩说不出狠话。在心里没想明白该怎么打发对方之前,她嘴已经妥协了:“那……您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帅哥淡定点头:“要!”
淮北“呃”了一声,踉跄回身,摩挲着打开了屋里的灯。
帅哥昂然入室!他举目四望,迅速皱起眉头:“你……就住这儿?”
淮北点头陪笑:“是啊。和室友一起租的房子。她主卧我次卧。她……她上班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她人挺好的,跆拳道黑带呢!有才艺!”
然后,林淮北就觉得帅哥特别同情地看着自己。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纸:“这是七零二没错吧?”
淮北用力点头,然后,她赫然看到那张纸上大写加粗的黑体字:七零二主卧室招租!
帅哥慢条斯理地告诉淮北:“贴在单元门口的!好几张呢!”
林淮北“啊”地一声双手捂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丢人啊!太丢人了!她怎么在他面前总是丢人呢?!
帅哥没对淮北再说什么,他在屋里慢慢地踱着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所房子,眼神……就很落寞……
淮北羞愧了大半天才好意思抬起头来:“所以……您是来租房子的?”
帅哥轻轻摇头:“看看……我就随便看看……”
围着屋子转了一大圈,几乎看了除淮北卧室外的所有细节,帅哥直挺挺地坐回到淮北对面,好像有什么正经话要对她说。
林淮北就觉得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活脱大型猫科动物在领地里发现了新生物。想捕猎又有点儿狐疑,所以围着入侵者打转儿,那是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置对方的短暂沉吟。
淮北眨眨眼,又眨眨眼,莫名觉得自己是落入虎口的黔之驴。
对方帅哥也眨了眨眼,但是他理直气壮的:“我的咖啡呢?”
淮北“啊”了第二声!她抓抓头发,觉得自己在对方眼前特别容易丢人:“我……我才想起来……家里好像没有……咖啡……”
帅哥倒是好脾气:“茶也行。”
淮北红着脸摇头:“好像……也没茶……”
帅哥看林淮北的表情就跟听说她们家没粮食似的:“那你喝什么呢?”
淮北忙不迭瘸着一只脚蹦回自己房间:“早上我烧了一壶开水!我倒给你!很解渴的!”说着,她又迅速蹦回客厅桌边儿,从暖壶里倒了一碗水端给对面帅哥。
那真是一“碗”水!装在饭碗里的水!淮北在家里就没找到杯子!
帅哥先是瞠目地看了这个碗三十秒,然后他明显是出于礼貌地把水接过来吮了一口,皱皱眉,旋即又把碗搁桌上了。
林淮北小心翼翼地问:“怎么?烫啊?”
帅哥实话实说:“已经冰凉了。你的壶不保温。”
淮北尴尬地笑了笑:“那您等一等,我再去烧一壶好了。马上!马上就好的!”
帅哥连忙摆手:“你腿不方便就别照顾我了,还是早点儿……”话刚说到这里,屋子里的俩人都听到淮北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得好大声。
林淮北尴尬得都想找个地缝钻下去了!
帅哥这回笑得很包容:“你还没吃饭呢?”
淮北有点儿害臊地摸了摸胀红的耳朵,嗫嚅:“刚下班么……”
帅哥看看表,站了起来似乎要告辞:“那你叫个外卖吧。腿不舒服就别自己做……嗯……你也不会做饭吧?”
淮北下意识地如实回答:“我……还行吧……不会也没法子啊,再说我也不能叫外卖,我卡里没有钱……这句是实话!不是怕你抢!”
帅哥以怪异的眼神打量了淮北好久,那表情就跟看见白宫陷落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有吃的吗?你多久没吃过饭了?难道自从那天……天啊!怪不得你这么瘦!”
林淮北连忙摇头!她指着厨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是不是!我中午还吃工作餐了啊!厨房里还有一包方便面,我这就去烧开水泡了它。天不早了,要不咱们一起吃吧。我泡面的手艺……”
林淮北觉得帅哥看着不倒翁似的自己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还是给我好好在椅子上坐着吧!”
十分钟后,厨房里飘出了香味。
脱了外套,卷起袖子的帅哥端了满满一小锅煮好的泡面从厨房走出来,他对她说:“吃饭了!”
林淮北欢呼一声:“好棒!”说着,就要去拿饭碗。
帅哥放下泡面,一筷子准确地敲在淮北指关节上:“洗手去!”
淮北怏怏地“哦”了一声,单腿蹦着去洗手,行动越发像只兔子。
目送着她的背影,帅哥深深地皱起了眉,旋即眼尾又泛起了些许可疑的红色。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颓唐地坐在桌边,单手扶额,有一瞬间真的好像就要哭出来了。
听着淮北从擦着手从卫生间出来的脚步声,他迅速抬头,勉强自己笑出满脸和颜悦色。
毕竟……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办……
林淮北觉得帅哥目不交睫地全程盯着自己吃饭。这样很奇怪,可是她顾不上这么多了。
这锅面么,老实说就很普通。只是煮面而已,没有配菜,连颗蛋都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些东西淮北厨房里通通没有,那里连米都没有!
但是林淮北吃得很香,她真饿了,吃得狼吞虎咽的。
帅哥一口都没有吃,他单手支头好新奇地打量眼前这个女孩儿:她吃饭真香,生机勃勃得像个还在发育中的小丫头,满脸的没心没肺。
看着这样的淮北,他笑了笑,心里忽而生出个荒诞念头:其实……她这样也好啊……
淮北低头吃着面,心情也蛮复杂:无缘无故受人恩惠,对着这个有点儿眼熟的陌生人,她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道谢么?已经说了好多次了啊。素昧平生的,他为什么这样帮自己啊?碰上了活雷锋吗?她不太相信!
然后,她就听帅哥说话了:“你说你出车祸了,然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到底怎么回事?只是撞到头了吗?”
淮北咽下一口面条,大力摇头:“车祸哪有那么便宜的?我当时腿骨骨折,肋骨断裂,还好没有扎进内脏,颜面损伤做了微整……当然啦,失忆的后遗症主要是脑震荡造成的……”
帅哥突然很慌,淮北觉得他突然凑近自己仔细看:“这么严重的吗?现在好了没?!这才几个月?难道就痊愈了?还有其他后遗症吗?你……你怎么还去上班啊?你不要命了?!”
察觉对方关心自己,林淮北还是有点儿开心的。
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也三个多月了!骨头长得差不多了!就脑震荡还有点儿后遗症,用脑过度会头晕头疼什么的……还有……还有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说着,淮北捋捋头发,露出光洁的额际:“你看,好像瘪了一块儿吧?手术疤痕!大夫挺好的,给我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