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淮北的父亲林忠超常年在外面打工,他在村里也算见过世面的男人。跟“官面儿”说话意外的有调理,他说话就是那种自以为是的出口成章。
林忠超早有准备地拿出了自己一家子的身份证和户口本。这些文件资料确实能证实林淮北是他女儿没错。
警官也比对了病人的身份证,这张身份证还是林淮北上高中的时办的,照片是个黑不溜秋儿的黄毛丫头。林淮北今年24了,这照片拍了得有七八年了。拿这张身份证去跟病床上那个白皙可人儿比,是有点儿对不上号儿。
警察同志叹口气:“你们还有什么其他证据吗?要实在是不行,咱们得做个DNA。”
林朝忠一听就急了:“做甚DA?啥是DA?这是俺闺女还能有错?她一个女人家!一个赔钱货!俺拿着这么多文件还有错儿吗?你们别是要讹俺多花检查费吧?俺可不花这个钱!”
警察同志就有点儿皱眉了。
林淮北的妈董秀娥是个标准的农村中年妇女样儿,躲在老公身后呜呜咽咽忍气吞声了好小半晌儿了。
这会儿看要闹僵,她擦了把眼泪,慢悠悠地张了口:“警察同志啊!俺养的闺女俺还不认得?你去看看!她左边耳朵后头有颗朱砂痣!是不是?”
出警的警官、医生和周楠尔一起查看了病人左耳。病人耳侧果然有颗红痣,雪白耳上有痣嫣红,隐秘又可爱的一点红色。
小警官看了,都有点儿脸红。
就在这个时候,这座综合医院的精神科医生匆匆赶来,他担忧地看着周楠尔:“周先生……您可是好久都没来拿治疗焦虑症的药了吧?!你这样……不好啊……”
然后,周楠尔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精致的“淮北”被她父亲洋娃娃一样抱到了辆面包车上。油门启动,撒气漏风的面包车头也不回地把那个漂亮女孩儿带走了。
阴风阵阵吹人骨冷,周楠尔忽然觉得世界荒诞。
复活后第一次出门的林淮北不太自在地坐在面包车上。她爸妈都不理她,车里的气氛压抑到窒息。她只好靠在车窗边看风景。
小小的面包车一路开出了城市,开到了海边。从环海公路看去,无垠大海之侧,那场车祸的三七祭奠礼好像才刚刚告一段落,人群正在散去。
凄清冷落的环海公路上,一辆华丽的梅赛德斯和他们的寒酸面包车相对而行,最终擦肩而过,各不回头。
领淮北分明看见:那辆轿车的司机是一个端秀男子,轿车后面好像坐着一位雍容富贵的美人。不知为什么,林淮北的心动了一下儿,她呆呆地目送那辆车开得好远好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它了。
第三章 温馨的家
这一路摇摇晃晃了也不知多久,林淮北发现自己的家坐落在一个不太大的村落里。这个地方肯定不算贫困,进村之后她看到了鳞次栉比的新房,路上、街上也停着不少汽车。
被爸爸从车上扛下来的时候,林淮北看到了那个据说是她家的地方。
她家有青砖瓦房、瓷砖铺地,进了门儿还有个挺气派的影壁,院子也挺宽敞,看着丁点儿都不寒酸。
林淮北立即奇怪:这么看我家也不特别缺钱啊,怎么爸妈一分钱的医药费都舍不得给我花的?
不过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是真很陌生,陌生得梦里都没见过的那种。
林淮北垂下头,沮丧地轻轻地抿了抿嘴,也难怪爸妈都不喜欢我,是我先忘了和他们的所有过往。他们也是太伤心了,所以才对我爱搭不理吧?
她勉强安慰自己:没关系的。爸妈还是把我带回家了不是吗?只要我想起来了,等我能下地走路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何况我已经渐渐好起来了啊!比躺在医院的时候好得多了!我很快就能自理,然后就回去上班。这样我就不会再给家里人添麻烦!家里人就会对我越来越好的!毕竟在这世上我不是举目无亲!我有父母,我还有同胞兄弟。我应该是个幸福的女孩儿,因为我有个温馨的家啊!
林淮北发现自己这温馨的家园有五间明晃晃新盖的大瓦房。三间正房坐北朝南,东边是两间厢房,就是西边儿的小屋儿破砖烂瓦的特别陈旧,看起来像是厨房和杂物间。
正房是成亲没分家的哥哥林容山和嫂子王秀霞带着孩子们住。
林淮北听妈说了:嫂子嫁过来五年,连着生了俩闺女,今年过了年好容易生了个大胖小子,就算老林家有功之臣。他两口子带着孩子住正房没毛病。谁让大哥娶亲爹娘没给盖新房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厢房爸妈住一间;淮北十七岁正在弟弟林容正住一间,正子上高中功课紧,得有间干净屋子住。
所以在这个温馨可爱的家里,淮北没地儿住。
她爸的面孔冷得掉冰碴子,嘴里含着刀片儿似的:“死妮子有本事啊,考上大学就不顾家了。早晚是个外姓人,还指着我给她预备房子?做梦!”
被爸爸数落了,淮北怪委屈地看着妈妈,她妈冷着脸子一言不发,压根儿不想看她。
淮北的眼圈儿顿时红了,她有点儿埋怨自己:我以前干嘛这么多年不回家呢?也怪不得爸爸妈妈不高兴。孩子要经常回家,才算孝顺父母啊。
她妈倒是手脚麻利,把搁锄头扁担箩筐的西屋简单归置归置,长条板凳加铺板,好歹二三就给淮北拼了张床出来。
入秋了,毕竟凉,淮北一条腿的骨头还没长全乎,睡光板床也说不过去。她娘垮了一张脸去跟她嫂子要富余褥子,结果三言两语让她嫂子给丧了回来。
本来王秀霞就瞅她那没见过几面儿的小姑子不顺眼!凭啥都是一个地儿的闺女,林淮北就考学出息在大城市里吃香喝辣当体面人儿?她小学毕业就让爹妈强按着不让念了?然后一路早早成亲,窝在这穷乡僻壤接连个儿的生孩子?谁比谁差哪儿了?她这婆家就不是个东西!有钱供个赔钱货上那没用的大学,没钱给大儿子村里盖房子县里买楼?就冲这一条儿,村儿里谁不戳他老林家脊梁骨?好容易小姑子落地凤凰掉鸡窝,她正乐得踩她几脚解恨!
那天,王秀霞为了那几床旧褥子,抱着光屁股的儿子,一只脚踩在门槛儿上叉腰站在院子里骂了小半天儿:“日头从北边儿出来啦!猪油蒙了你老两口子的心了!你指着个外姓人养你的老?送你的终?为这么个这当死不死的浪货!你两口子一走二十来天,孩子不给我给看,活儿没人张罗!老不死的你撂下城里一天三百块的工钱不挣,有脸给我儿子当爷爷哩?!还让我给她凑褥子?呸!她有本事靠人儿恁多年不着家,让她出去接着靠啊!死回来丢人干什么?连累着一家子没脸往街上站了!”
林朝忠让儿媳妇骂得脸涨的紫红,气得在屋里背着手转圈!有心抡了锄头出去暴打这儿媳妇儿一顿!想想娶这么个只要彩礼不要买楼的儿媳妇也不容易,恨得一咬牙扭头出去了。
倒是董月娥这些年跟儿媳妇儿指鼻子对骂也惯了,估量着秀霞的狗食脾气,东西进了她的手也难再抠回来,索性扭头回了自己屋,打开老柜子翻了半天,才抱了床棉胎出来,套了个旧被套抱到了淮北屋里。
林淮北让嫂子骂得手足无措,她坐在屋里紧紧地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别哭出来。为了把泪意逼下去,她搓着肩膀打量自己住的房子,想让自己换换心思。
然后……她就更想哭了……
这间屋子实在差事儿,玻璃缺了一大块儿不说,灯泡儿也不亮。
可能这房子盖的时候就没想住人,所以没有地上没墁砖头,她低头就看见泥土。董月娥进门儿的时候,就看见她一个人儿孤孤零零地坐在光板儿炕上。这孩子真白净,就算穿一身儿宽松旧袄,坐在破烂家什里,瞅着也会发光儿似的。
这闺女是官窑的白瓷,明眼人都知道她跟这屋就不是一路东西!
董月娥又看了这孩子几眼,心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突然眼圈儿一红,她扭头就往外走。
淮北握住了妈妈的手,她小声说:“妈妈,你别为难,我不要被子,我不冷。”
这闺女说话声音小小的,就显得特别疼亲娘,跟站院里头跳脚儿骂婆婆的儿媳妇儿眼看就不是一路货。
也不知怎么的,董月娥突然就捂着嘴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她最近总是哭,可跟老头子在一块儿哭也不敢出声儿,只好忍着。好容易身边儿没人,董月娥突然就忍不住了,她对着这个傻闺女“嗷”一嗓子哭了出来。
这女人哭得啊,撕心裂肺。
林淮北当时就慌了,她胡乱摩挲着母亲的后背,好多软话顺理成章地脱口而出,好像她已说过千百遍了似的:“妈妈,妈妈你别哭。你别哭。我听你的话。我再不胡闹了。我再也不瞎玩儿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就这么着,这破瓦寒窑似的屋里,两个女人一个哭,一个劝,倒也生出了些许异样的温情脉脉。
董月娥哭了好一会儿,咬咬牙擦了把脸,俯身给闺女铺了个被窝,扶着她慢慢躺了进去。
外头儿媳妇儿还在骂街,当娘的想想好歹也该劝劝闺女,她抽抽鼻子说:“你嫂子浪嘴,甭管怎么说咱一家子,臭嘴不臭心,你别往心里去!”
林淮北有些讨好地抬头看着母亲,陪了个笑脸:“妈你放心,我没往心里去。嫂子说话太快,她这个口音……我……我其实也听不太懂……”
谁知淮北此言一出,她妈突然脸子一冷:“听不懂你就别说话!听不懂你就少出门!你好好搁这屋里呆着吧!不缺你吃喝谁也没对不起你!”说完她扭头就走,还“砰”地一声把这屋门狠狠地关上了。
林淮北怔怔看着妈妈的背影儿,傻乎乎地坐在床上,她真不明白,自己又哪句话说错了?自从出了院,她好像怎么都不对家里人心思。嫂子就不说了,爸不给她好脸儿,妈好像也嫌她。淮北可委屈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了家里人?难道自己以前犯了很多错儿?
捂着脑袋冥思苦想了好久好久,她终于完全放弃,这可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啊。
然后,就没人搭理她了。
林淮北一个人默默地在这张摇摇晃晃的床上坐着,她腿疼,头也疼。
以前在医院,虽然是孤零零地在床上躺着也没人搭理,好歹还有医生护士照顾她三餐饮食,吃药打针。她还能任性地把自己缩在床铺的一角儿,心里害怕就眼都不睁!那个时候她有莫名的底气,反正她是病人,全世界都得顺着她些!
可是回到家了,她忽然就害怕了!害怕到后背疼!那是一种接近动物本能的恐惧。在医院她的慌乱还像是站在悬崖边儿,现在坐在自己家床上,她害怕得就像脚下万丈悬崖可她走在一根细线上一样!这完全没有道理!
一瞬间她有点儿怨恨自己,觉得妈妈说得对!自己真的一点儿用都没有!活着就是为了妆点太平的!哎?妈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林淮北揉揉脑门子,总觉得董月娥不是说得出“妆点太平”这四个字儿的母亲!
就这么坐着、想着,熬到天都黑了,外面传进来饭菜的味道。那大概是妈妈在做饭吧?院子里她两个小侄女,一个四岁一个两岁,正在你追我赶地“呀呀”叫着满地乱跑。
淮北在屋里听着,心里莫名安定了一些。她恍惚觉得这里有点儿像家了。
就在这时,大门一响,外面有点儿热闹,是谁回家了?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妈妈兴高采烈的声音:“哎哟!正子!你可回来了!想死娘了!二十多天没给俺儿做饭了!亏死俺小子了!来洗洗手吃饭!娘给你炖肉了!”
淮北听到有个少年的声音不大,但是透着兴奋:“娘!你和爹把俺姐接回来了?俺先去看看俺姐!俺姐在哪屋儿呢?姐!姐!你在哪儿呢?”说着,林淮北就听到轻快的脚步声往自己住的这个房间走来。
林淮北有一瞬间可高兴了,是弟弟回来了!不为别的,就为弟弟声音里那份儿真挚的思念和本能的快乐!只听声音就知道,在这个家里,弟弟是喜欢自己的。
可下一秒钟,淮北就听到了父亲的厉声呵斥:“正子!你瞎跑啥?你姐有啥好看?吃你的饭去!”
然后……弟弟好像被妈妈匆匆拽走了……
林淮北颓唐地坐在床上,胡思乱想着:爸爸为什么不让弟弟看我呢?我是瘟神吗?受伤不传染啊……
还是我以前做错了什么?爸妈怕我带坏了弟弟?
后来,院子里就没有什么声音了,爸爸、妈妈、嫂子、弟弟他们说话怎么都嘀嘀咕咕的?只有嫂子怀里的小侄子哭了几嗓儿,还被嫂子厉声给呵斥下去了,吓得小婴儿吭哧吭哧地小声儿抽搭。
他们好像在吃饭。大哥在外地打工,年底才回来。家里怎么说也有四个大人三个孩子,可是吃饭怎么这么安静呢?一点儿也不像淮北想的那个样子,热热闹闹的大家庭,吃饭的时候难道不是应该有说有笑的么?
没人给她送吃的,天要黑了,有一点儿饿,淮北吞了口唾沫。她决定不开口要吃的,在家人面前,她突然生出了些古怪的傲气。
就这样,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天都黑了,等到灯都亮了,等到树枝上的乌鸦都“嘎嘎”叫着飞走了,董月娥才端了一碗剩饭剩菜给淮北送来。
淮北发现妈给自己端来的都是肉边素,陪着炖肉熬出来的白菜萝卜就米饭。菜有点儿凉了,妈给她倒了一碗热水。
淮北皱了皱眉,可什么也没说。她就慢慢儿地吃。虽然回家没多久,她已经明白过来了,在这个院子里她除了听话没有任何出路。
董月娥看淮北吃饭,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了。淮北吃东西这慢条斯理的样子,她看着就着发急,在医院说了她多少回了,也不见这妮子改!天生不是麻利的命!哎,算了……女人啊,只要能生下儿子降伏婆家,别说吃饭慢,就是打公公骂婆婆也不算毛病,那叫本事!
董月娥给这屋换了个能亮的灯泡,然后抱了一大堆纸盒儿坯子,坐在淮北床边儿默默地糊。她在等着淮北吃完饭,好给她收拾碗筷,这是她的活儿。
林淮北听妈妈一边儿干活儿一边儿念叨,才明白过来:妈妈手里糊的纸盒儿是村里小加工厂的外包装。这样的纸盒儿糊一个,老板给五分钱。村里没出去打工的妇女都成百成百抱回家成天成宿地糊。
她妈说了:“挣点儿是点儿。咱家还有一个半大小子等着说媳妇儿,现在的行情光彩礼娶不回来,怎么也得给你弟弟再盖个院子!如今周围的女孩儿少,说个亲花多少钱你知道不?咱土里刨食儿的人家儿哪儿容得下吃闲饭的女子呢?”
看着妈妈黢黑粗砺的手,淮北无声地把自己娇白细嫩的手向后藏了藏,坐在老家的炕上,她觉得长了这样一双手是对不起爸妈的。
董月娥看了看淮北的手,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再后来,董月娥就拿了淮北的吃完饭的碗筷去收拾了,倒留了一大堆纸盒儿在淮北跟前儿。妈什么也没说,那意思你自己看着办。
目送着母亲离去的背影,林淮北拾起来一沓纸片儿学着妈妈的样子一个个地糊了起来。她挺大的个人了,不能在家里吃闲饭不是?哪怕是剩饭也不能白吃。林淮北觉得,妈妈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