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淮北托着一条不能动的伤腿,对着那么多纸盒儿糊啊糊,几乎是糊到了后半夜,才勉强干完。毕竟眼前堆的纸盒儿占了她半张床那么宽。
村里旷,夜里凉。
淮北这屋窗户上有块儿玻璃缺了角,带着寒意的风吹进屋里,挺冷的。
淮北抬起头,真儿真儿地看着过满则亏的下弦月明晃晃地挂在树梢上,泛着极惨的苦白。看着这轮月亮,淮北突然就委屈了,她勉强直起身子爬向窗台,向那轮月亮尽可能地凑了过去,她想让月亮照到自己,好像这样就能超拔她于苦难似的。淮北甚至对着月亮伸出了手,仿佛是恨不得让月亮拉她一把儿。
然后,她自己就笑了,月亮哪有这个本事呢?
那天晚上啊,淮北就看见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头沐在晶莹月色之下,越发显得她皮似凝脂。看着这样的月亮,林淮北不知怎地就想起来个词儿--“白月光”。
她恍惚觉得,在她以前的生活里,是有一轮救苦救难的白月光的。
可是,她的白月光在哪儿呢?
这世上难道真有仙女教母吗?
脸上湿乎乎的,淮北伸手摸了才知道:原来在她明白出了什么事儿之前,已经泪流满面了。
刚刚恢复人间神智的淮北心里好难过:你说这世界,这个家,怎么就跟她想的,跟书里写的全不一样呢?这爹妈好像她怎么乖也哄不过来似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第四章 不幸沦为灰姑娘
次日清晨,林淮北是被鸡叫声唤醒的。她有点儿讶异:原来鸡是这么叫的!一只鸡能带起一大群鸡“喔喔喔”个没完!而且鸡居然不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只叫三声的……
林淮北慢慢地坐了起来,她有些新奇地侧头听着外面的声音:一声声鸡啼此起彼伏传遍整个村子;家里的狗也醒了,带着铁链子“哗啦啦”地在院子里跑。这狗不爱叫唤,所以总让爸爸踢打;上房里传出小婴儿的哭声;爸在厢房里大声咳嗽着吐痰,听着有点儿恶心;嫂子哄着一屋子孩子,依旧满是不耐烦……
原来乡村的清晨一点儿都不静谧,从破窗子吹进来的风也裹挟着尘土的味道。
淮北听到妈妈很早就起来了,她好像在张罗着给所有人做早饭。妈总是忙忙碌碌的,有干不完的活儿。淮北听着就觉得愧疚,她想快点儿痊愈,好去给妈妈帮帮忙。
虽然相处的日子不多,可是淮北看出来了,妈妈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那是一种被艰难折磨出来的麻木、沮丧和无法克制的坏心情。看着这样的妈妈,淮北很心疼。可淮北不心疼爸爸,不知为什么,她总默认生活里没有爸爸的位置,也许这是爸爸经常出门打工的缘故吧?其实爸也是个辛苦人,就是脾气坏。
所以在老家清醒的第一天,淮北从那扇破了的窗口看到了清晨的天空。她深深呼吸,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在这里好好生活下去!只要她足够勤快,应该就能讨到爸妈的欢心,也许还能让嫂子对自己好一点儿!她对这个世界没有丝毫恶意,这个世界怎么不能对她好一点儿呢?对吧?
果然过了一会儿,淮北就看到妈妈端着早饭推门进来。妈妈看了看炕头儿糊好的纸盒儿,脸色和煦了许多,然后双手不由分说地从她腋下掏过去。淮北觉得自己就像个小鸡仔似地被妈妈轻易从被窝里提溜起来。她还没明白过来,已经让妈妈半扶半抱地端到了一个门口儿。打开门儿,淮北才知道家里的厕所是个旱厕。
看着那满满当当一缸的茅坑,淮北就吐了……
妈妈气得照着她后脑勺狠狠扇了一巴掌。淮北差点儿掉泪,她不是故意的,可能是太久没见过这个,她实在忍不住。
厢房里走出了一个少年,他满眼震惊地看着淮北,那神情如同看见姐姐屋里走出来只马猴!
淮北觉得那少年看自己的眼神儿就跟看个缺心眼儿的傻子一样!
董月娥有点儿尴尬地“嘿”了一声,她讪讪数落:“淮北啊!你瞅你茅房都不会上,让你兄弟笑话了不是?正子!快走!戳茅房门口叫怎么回事儿?”
那个叫“正子”的少年满脸不信地脱口而出:“娘!您从哪儿弄来这么个货?”
淮北不由蹙眉,我弟弟怎么这么说话?我怎么是娘弄来的“货”?
爸披了衣服从屋里出来,他厉声呵斥:“正子!胡扯啥?还不念书去!”说着,他回头瞪了淮北一眼,话都没说就回屋了。
淮北瞬间胀红了脸,心里委屈得要命!她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啊,怎么家里人人不待见她?
就这么个当儿,一对儿小女孩儿手拉手从屋里走出来,好稀奇地看着这个道儿都走不利索的笨蛋姑姑。结果很快就被她们妈妈不由分说地揪着耳朵拽回屋去了。
嫂子站在门槛子上丧声浪气:“看什么看?!老林家的闺女!多出息啊!”
淮北瞬间要哭,可想一想她又把眼泪强咽回去了。她是个敏感的人,知道在这个地方,掉眼泪只会给自己找不痛快。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淮北已经慢慢地摸索出在这个家的生存之道。她虽然想不起来,但是她不糊涂!
等淮北让妈掺着再回屋的时候,她炕上已经让嫂子又堆满了纸盒坯子。这回的纸盒坯子实在太多了,微微一碰“稀里哗啦”地就往床底下掉。
不大的一张小床儿,嫂子连淮北坐的地方儿都没给留下。
淮北她妈难得地觉得这么对待闺女不太合适,她安慰地递给淮北一个发面饼子,言语也和气了些:“吃吧!饱了再干。活儿多也不能耽搁吃饭啊。”
淮北乖巧地接过有些干硬的饼子,静悄悄地垂头啃,她吃饭很讲究从来不会发出声音。
董月娥坐在了淮北身边儿,细细地打量眼前这个姑娘:早起的太阳照在她雪白的耳朵上,一只满月形状的耳钉闪着很含蓄的光。这个耳钉是出院的时候大夫还给淮北的,说是她被120送来时戴着的首饰,那一边儿的找不到了。也亏得那一边儿找不到了,在农村戴单边耳环是犯忌讳的,要不然自己那儿媳妇儿早把这玩意儿从淮北耳垂儿上薅下去了。
董月娥其实有心拿下来这耳钉让人去看看值不值个仨瓜俩枣?可看看雪白皮嫩的淮北,再看看她耳朵上这只仿佛胎里带来般的耳钉,董月娥终究没有下去手。
唉……就给她留点儿念想儿吧……
也是怪可怜的。
从那儿之后,淮北很认命地在家里当起了小白菜儿。她什么都忘了、腿又动不了,身上也没钱,手机都让妈给拿去了,不听话还能怎么样呢?那阵子,淮北自己都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听话?也许她骨子里就是温柔乖巧的一个人?还是心里有别的盘算?她不知道。
就这么着,过了不多日子,林淮北已经学会了干好多活儿,她甚至能坐在木板儿床上晃晃悠悠地帮她妈剁馅儿包饺子了。说实在的,董月娥要让这笨蛋闺女愁死了,她就没见过这样儿的女孩子!也不知道这二十多年她都干什么去了?家里外头的活儿一样儿也拿不起来!包个饺子都得现教!这要是出了门子,三天不到就得让婆家休回来?老林家十里八乡也算是出名的规矩人家儿,将来收了人家彩礼,不能嫁过去个二傻子啊!也不怪她爹着急!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当娘的从头儿教起吧!
这孩子是一点儿干活儿的底子都没有,教着忒费劲了!更何况还有个儿媳妇儿倚在门框子上嗑瓜子儿,嘻嘻哈哈地甩闲话。
有好几回,董月娥都跟淮北发急,她也下手搓磨过她几次,笤帚疙瘩抡起来老高的。可是真下手的时候,董月娥还是留了力,也不为别的,这个孩子长得真是好,那个皮子那个肉滑溜溜地留人的手呢!她就是个女人也有几分动心。
想到这儿,董月娥又不着急了:这个闺女不愁嫁,有这么个长相儿,干活儿差点儿婆家也能容。
好在淮北人不笨,也听话,只要她下心思教,这孩子也不是个啥都学不会的榆木疙瘩。
所以淮北在家这伤养得还真忙,日夜不停地跟着妈妈学干活儿不说,还得帮着嫂子看侄女呢。虽然淮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是她本能觉得上回这么忙的时候好像还是上学那年。略微停下干活儿的手,淮北有一丝丝出神:她考上了哪个大学呢?考上了哪个专业呢?大学毕业之后,她就跟周楠尔老板混了吗?她的工作经验是什么呢?
摇摇头,淮北真是不记得了,她还没完全恢复,仔细想这些就头疼。
好在妈也没给她那么多功夫寻思这些有的没的,炕上还有好几百个纸盒坯子等着她糊呢。
趁家里人不注意的时候,淮北偷偷打量过家里的摆设,她惊讶地发现:这个家里就没她的东西!照片也没有!她有心问问爸妈,可是本能不敢开口。反正她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问什么都是惹爹娘心烦。爸爸不爱看淮北,就是字面儿意思,看都懒得看。
嫂子天天给她摆脸子,纵着孩子来她这屋蹲在地上就尿,这屋子里没铺砖,骚哄哄的擦都没法儿擦。淮北从来没见过这样儿的阵仗,坐在炕上张了半天嘴,气得脸儿煞白,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后来还是她妈不由分说冲进来,照着两个小侄女儿的屁股蛋子一人给了一扫帚疙瘩才平了这事儿。虽然妈嘴里骂得是嫌恨小侄女尿湿了立在墙根儿的纸盒子。
那天,妈还拧了淮北嘴巴子,她是满脸恨铁不成钢:“你是个死人啊?!让人欺负到脑门子上了,你咋不会骂?上辈子缺德这辈子托生做个娘们儿,就跟个牲口差不多了,你再不会撒个泼,还有路活吗?怎么着?不会?你个笨货喲!活该让人欺负一辈子!”
教训完闺女,淮北就看妈妈扭头冲出屋去,跟嫂子在院子里对嚷了一上午。
听着外面儿花样儿翻新的骂街,林淮北瞠目结舌,觉得自己真是长了大见识,她从来没想过这些词儿还能这么排列组合的!院子里两个老娘们儿各自撒泼、跳脚,那模样儿真不能说好看。可看着她们,林淮北居然生出了一种极古怪的赞叹:这些野性勃勃的生命力啊……好像她这辈子都不曾有过……
这场婆媳之间的风波,来势汹汹、发作如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生生击起了千堆雪!可偃旗息鼓,无疾而终也就是随着淮北爸爸回家的一声怒吼的事儿。
而作为发火点的淮北也终于挨了爸爸一个迁怒的脖拐作为给儿媳妇儿的交代。
天天被人这么数落着,淮北自己都相信自己是个笨货,干什么也不行。不止妈妈,就连十来岁的亲弟弟也这么说她。正子来她屋瞧过她几次,就为了少年人的好奇。淮北看得出来,正子没拿她当亲姐姐。
也许是为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伤了弟弟的心吧,正子当面儿数落她,丝毫不给姐姐留情面:“你就是个傻子。你不是我姐。我姐可能耐呢!不是你这个熊样儿的!”
为了弟弟满脸正经的奚落,淮北哭了,她怎么不算他姐姐呢?他们是一奶同胞啊!她手机都让爸拿走给正子使了,她也没说什么不是?她能给弟弟的不多,但爸也算拿走了所有啊。
淮北捂住了头,觉得脑瓜子“嗡嗡”地疼,这大概是她脑震荡的后遗症,只要心里烦躁就会头疼。也就是为了这部手机,正子又来找过淮北好几次,他想让胡家被帮忙下载个学习软件。嗯,想起来使唤姐姐又不嫌弃她是傻子了。
正子今年高二,功课还说得过去,就外语是个弱项,听力尤其不行,想找个听力软件跟着补补课。这孩子求姐姐办事儿也没啥好脸子,口吻跟指使个使唤丫头似的。
淮北本来不想搭理正子了,可看着正子把自己的手机递给自己,她忽然又笑了。那个软件不是很好摆弄,好在淮北的骨子里耐性,她低头儿帮着正子鼓捣了好半天才给他弄好。也就是凑了这么个机会,与世隔绝了一个多月的林淮北才第一次看见自己微信。正子居然没有登出她的微信!淮北看了看,没有什么未读提示,好多看着眼生的联系人“稀里哗啦”地给她发了好多问候祝福,消息的日子很新鲜,显然正子都帮她看过了。这个弟弟大概也从来没想过还得给姐姐转达一下儿她同事朋友对她的关心。
哎,在这个家里,姐姐不算人。
淮北微微蹙眉,没抱怨什么。
她径自打开了消息,留言最多的那位她的备注是“老板”。淮北想了想,周楠尔的和煦面孔跃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点开一看,那应该就是周楠尔。
周楠尔含蓄地问淮北还来不来上班儿了?她老板嘴挺碎的,这些日子没完没了:淮北,你还好嘛?你没事儿吧?你“吱”一声儿行不行?
最后一行,是一个以淮北名义回复的“吱”字,想来那是正子的手笔了。
看到这里,淮北心情古怪,发现弟弟警惕地瞧着自己,她立刻做出好气又笑的嘴脸,随手点在正子的脑门儿上:“你啊……淘气……”
漂亮姐姐这下儿点得傻弟弟当时一愣,脸都红了。
趁着正子脸红脖子粗,淮北快手快脚地给周楠尔回了一条消息:老板,我还能回去上班吗?我想回去上班!
想一想,淮北加了个祈求的表情,还是实话实说:虽然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周楠尔没有回复。
然后淮北的手机就让正子拿走了,正子学习是大事儿。妈不让淮北和弟弟抢手机。神使鬼差地,那个下午正子没回自己屋里,他搬了个马扎坐在垂头糊纸盒儿的淮北身边儿,让淮北陪着自己念英语。淮北好脾气地答应了,手里的活儿并没有停。那个软件儿正子学会操作了,可只试听了几回,淮北就知道这玩意儿对正子没用。
正子基础太差,软件读得飞快,他压根儿听不懂,所以就更发急!
糊了半个月纸盒的淮北叹了一口气糨子味儿的气,她让正子把书拿过来,她慢慢儿地一字一句地念给弟弟听。
正子惊讶地发现:姐姐发音圆润,口齿清晰,念课本儿居然是听力考试的广播腔儿。“傻”姐姐居然有用了!这个家里终于有个人儿货真价实地给淮北个好脸儿。
不过这个好脸儿不稳定,淮北越是一心一意地帮正子复习功课,正子看淮北的眼光就越古怪:又像同情又像怜悯又带了三分少年人的狠巴巴。
那眼神儿真不像个十来岁的少年看姐姐,倒像是个屠户在看自己养得不错的小猪仔儿,怪吓人的!
不知不觉,淮北在家呆了两个多月了,她天天在家闷头儿干活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爸妈不让她出门儿,自己屋门儿都不让出。现在的农村人口外流,守家在地儿的不是过了六十就是没到十六,像淮北这样一个正当年儿的姑娘受伤回来,也算是桩新鲜事儿,街坊邻居也有不少过来看的,没成想都让淮北的爹妈给挡了驾。老林家受伤的闺女不让看!
凭谁问,董月娥都是一套说辞:“村北头儿顶仙儿的马奶奶说了,淮北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魂儿没回来全乎儿呢,百日之内不许见人。”
村子里的老人儿都信这个,马奶奶是村儿里有名的能耐人儿,又会喊魂儿、又会接生、还会看老病儿,说媒也说了几十年,十里八方的姻缘让她撮合的不少。既然是马奶奶这么说了,那必然不能忤逆,于是乡亲们都是坐一坐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