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扶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三层来?他明明已经累得站不起来了。
何况自从淮南失踪,他就没怎么来过这里。因为每次来,他都错觉她还在。他觉得她在画画、在看书、要么就一定缩在帘幕深重的角落里对着笔记本“噼里啪啦”地干她喜欢的事儿。比起繁华热络的名利场,淮南更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知道她在写故事,她妈也知道。
结果黎总气坏了,跳脚反对,口口声声是他纵容董事长不务正业,好趁机夺权,把南南气哭了好多回。
郑扶苏觉得这些都无所谓,写故事又如何呢?南南高兴就好了。反正她又不缺吃的,反正她吃的也不多。她就算失去一切,他相信自己也能把她养得好好的。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郑扶苏干脆信了占星术。狮子座的丈母娘总要撕毁一切她看不顺眼的人和事。双子座的南南是纯粹的艺术家,孱弱得像温室里的玫瑰花。
轻轻地转过一排书架,郑扶苏居然真地看到了他的玫瑰花!
三日不见的女王陛下居然莅临了她的神奇城堡。
她仰着雪白的下颌,好奇地打量着巨大的书架,纤细的脖子像圣经里的鸽子。这座神奇城堡即便冬季也有充足的光照。
她衣着轻便,长发落肩。
光影里,女王身边的尘埃都被染成淡淡金色,像无数小精灵在她身边漂浮舞动。
她是从油画中走下来的阿佛洛狄忒,她曾经是主他的神。
看着近在咫尺的妻子,郑扶苏无端红了眼眶,他以为她不会回来了!他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猛然踏上一步,很想伸手抱她。
可是她闪开了,她戒备地看着他,眼睛里毫无信任,像被猎人追慌了的鹿仙子。是了,她要像毒蛇一样机敏,这是他教她的。
郑扶苏瞬间面红耳赤:“南南,别怕,我没有恶意。”
苏淮南扭头就走!这个骗子的话,她一句也不想听!
然后,她就觉得他抓住了自己的手。大概是察觉了她的僵硬,他又慢慢地放开了她。
他倒退了几步,尴尬地把手背在身后,窘迫得像个表白失败的小男孩:“其实……你不用躲着我。这里是你家,你不用怕。你不喜欢,我就不碰你。你看,把你带大的赵阿姨正在二层做清洁,你一声喊她就会上来。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这里是你的领地。”
苏淮南沉默了一下儿,她轻轻地后退了两步,谨慎地拉开了和郑扶苏的距离。
她心里闷了太多的话,但她什么都不想和他说。她知道这男人像神仙一样能言善辩,一定能为自己的行为找出无数合理的说辞。她大概率说不过他,所以她干脆不想和他说了!何况她还没弄清楚,他这些日子到底喂她吃了什么吓人的东西?也许他就是想她死呢!真好!人家樊贵只是想把她捆回去生孩子而已!
屋子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郑扶苏才试探着问:“所以……南南在找东西?你要找什么?我可以帮你啊……”
苏淮南撇嘴,这会儿语调可够卑微!又不装拯救我的大天使了?
不过她毕竟好教养,不愿当面给人难堪。
苏淮南淡淡地开了口:“我想你帮不上忙。我想确认我到底是谁……”
郑扶苏明显踌躇了一下儿,旋即苏淮南发现他竟高兴地抬了起头来:“我想我可以帮你!”
她就见他拉过梯凳爬到一个书柜上方,飞快地拿下来几本厚厚的相册。
那天太阳好,郑扶苏拉着苏淮南坐在琴凳上,他们肩并肩地打开了属于他们的时间胶囊。
郑扶苏好像对这些很熟悉,他给她看了许多许多照片,那些照片忠实地记录了单独属于苏淮南的生命轨迹:婴儿时的淮南大概是她这辈子看起来最胖的时候,她被爷爷奶奶举着抱着,背后是很高很高的圣诞树;三岁的淮南穿着蓬蓬裙坐在金光闪闪的四轮马车上;四岁的淮南在跟老师学画画;六岁的小姑娘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可爱的淮南小公主在迪士尼和米老鼠合影;穿和服的淮南在京都鸭溪边,旁边写着十二岁生日留念;洋装长发的十五岁少女在斯坦利公园画枫叶……
那天淮南看到了许多许多自己幼年时的照片,她现在有些确信淮南就是自己了。苏淮南是娇贵富足的洋娃娃,身边永远陪着爷爷奶奶,没有爸爸妈妈。她知道爸爸早早去世了,她在西苑找到过一个供奉英俊青年照片的神龛,那青年与她有几分眉目相似,从神龛上她读到一个名字:原来爸爸叫苏徽。
可妈妈为什么不在?淮南狐疑:难道妈妈都不参与她童年的么?
再往后翻,淮南的相册里就多了一个秀美少年的身影:脸上还有些婴儿肥的郑扶苏拎着淮南的校服衣领把她从沙坑里晃里晃荡地揪起来;淮南在帝都高中运动会,少女修长的身体高高跃起,轻盈得像只羚羊;大学操场上,郑扶苏起跳投篮的瞬间;寒冬,穿得像熊宝宝的苏淮南和郑扶苏在歌剧院门口举着棉花糖等演奏会放人;郑扶苏镜头里秀美的淮南在看汝窑图鉴,那是参观国家博物;淮南速写纸上的少年扶苏和青翠欲滴的苏堤杨柳;某某大学门口,大四的扶苏师兄和刚入学的淮南师妹胜利会师,两人表情都有些如释重负。
以及……一张红底半身照,上面两个年轻人笑得青涩又拘谨……
啊!那是他们结婚登记照片,从年份上推断,那一年她刚满二十岁。
他们曾经相当亲昵,他们分享了彼此共同成长的时光。
苏淮南默默地想:如果他骗她,那他真的是认认真真地骗了她好久。
忽然,郑扶苏“啪”地关上了相册,他毫无征兆地终止了她的时光旅程。
他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勉强笑一笑:“好吧,今天就看到这里吧。你累了。”
苏淮南不解地抬起头,她有点儿迷茫:“可是我不累啊!”
郑扶苏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她的唇上,语调如同蛊惑:“为什么要想起来?我爱你,我疼你,你永远被我照顾,这样不好吗?”
苏淮南心头烦恶:“不好!当然不好!”
她觉得他修长而温热的手指抚上她的耳后轻轻敲击,他身上有她熟悉的香水味道,他离她那么近,近到她看不清他的脸。
阳光,光晕,玫瑰香气,秀美的少年。
此刻如有迷障,仿佛时光倒流。
他拉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在开满玫瑰的花园里,周遭都是香甜的味道。
微风吹动她的长发,他垂下头亲她的面颊,他的手指伸入了她的衬衫。
她能听到,他的心跳得那么快。
那一天,他们偷偷结了婚。他发誓要保护她一辈子。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破了玫瑰色的魔法,淮南从郑扶苏的怀里仓惶后退。
她顿时满脸通红,旋即恼羞成怒:“阿姨你怎么能不敲门?”
理直气壮登堂入室的并不是赵阿姨,而是几个穿着经侦制服的警官。
淮南直觉惶恐,她退了两步,郑扶苏下意识地把她拦在了身后。
经侦警官显然不是来苏淮南的。
他们径直走到郑扶苏面前,出示证件:“郑扶苏,你涉嫌非法挪用、占有锦华集团资产,现在我们依法传唤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郑扶苏毫不意外,他深深呼吸,微微冷笑。
苏淮南下意识地拽住了郑扶苏的胳膊,她虽然戒备他,但并不希望他被抓走啊。
经侦警官好稀奇地看着眼前这个雪白文弱的女子:“你谁啊?不要耽误我们执行公务。”
苏淮南艰难开口:“我……我是苏淮南……”
经侦警官“噗嗤”一乐:“苏淮南?锦华的董事长?!你还向着他?你老公天天偷你的钱!你让他算计了还拿他当好人呢!”
那个“偷”字,让郑扶苏脸色灰暗,他突然开口:“警察同志,我可以跟我太太说句话再走么?她身体不好,我有话要嘱咐她。”
倒也没什么不可以,反正他也插翅难飞了。
苏淮南觉得郑扶苏牢牢握住了自己的肩头,他带着她向窗边走了几步远离人群,然后伏在她耳边低语:“我不管你能不能想起来,我要你现在牢牢记住这些话!你可以信任陈玘墨!陈玘墨会帮你!起码不会害你!让我给你雇的司机住到别墅里!他会贴身保护你!尽量少去西边……留神……留神你妈妈所有男宠……我是说每一个……你也不要太信黎总了!”
苏淮南惊讶地看着郑扶苏,她完全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啊?你在说什么啊?”
然后她就觉得他紧紧地搂住了自己,他哀伤地抚着她的长发:“没有我你能好好活下去吗?嗯?南南?你能好好活下去吗?我不放心你……不守着你我死不瞑目啊……”
苏淮南彻底懵了,这也太会演了把!
公职人员最讨厌这类哭哭啼啼的戏码,已经有不耐烦的经侦警察过来拽郑扶苏胳膊了。
郑扶苏挣扎着甩开了他们,他擦了把泪,满脸倔强:“我会跟你们去的!”
苏淮南觉得自己木偶一样被郑扶苏拉到一个不起眼的梳妆台边。郑扶苏打开了桌上的首饰匣,从里面拿出了一只耳钉。
他把耳钉飞快地按到了她手里,他依依地看着她:“南南,我把命交给你了!我知道,过去几个月我做错了事。但是我爱你啊,我真的爱你啊。现在……你来决定吧……你来决定要不要我死……”
淮南惊讶地坐在化妆台前的锦绣凳子上,眼前一片混乱:好多人走了又来,他们在搜索她的住处。他们说,他们是在搜集郑扶苏犯罪的证据。
苏淮南怯懦无助地坐在那里,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相册里打篮球的美少年被带上了明晃晃的手铐。
他们抓走他了!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
苏淮南本能惊恐,然后泪流满面。她“爸妈”和樊贵要把她抓走的情景瞬间浮现眼前!
不!虽然她怨恨着他,但是她也不想这样!
有好多事,他还没和她说清楚!
苏淮南死死拽着那些要带走郑扶苏的人:“不要!请你们不要带他走!你们放开他!有话好说的么!”
郑扶苏骇然回头:“南南!南南!别这样!你回去!”
经侦警察当然不在乎苏淮南这样软绵绵地螳臂当车,但是这事儿性质严重,他们沉下脸,厉声呵斥:“你这是阻碍公务你懂吗?放手!要不然连你一起抓!”
苏淮南泪流满面地抓着郑扶苏:“那你们就把我一起抓走好了!”
郑扶苏用力摇头:“不!南南!回去!不要犯傻!我要去的地方你受不了!”
苏淮对郑扶苏愤怒地哭叫:“我不管!你不许走!”
她面红耳赤的样子活脱一个被宠坏的小女孩儿。
郑扶苏心底凄凉:她怎么还是那么任性?别哭了,别哭了,我不在,谁哄你?
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黎丽死死搂住了女儿,她仓惶抬头:“警察同志,对不起啊。我女儿脑子有问题。她刚刚做了手术,她精神不正常。你们别和她一般见识。”
苏淮南陡然僵住:“脑子有问题”!“有病”!“精神不正常”!
为什么她所有的“母亲”都这么说她?无论是董月娥还是黎丽!
她太知道这些话背后的意思了!很快她们就要扑上来为她做主了!
卖了你也是为你好!杀了你也是为你好!
毕竟,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呢!
第三十二章 牢狱之灾
果然,苏淮南很快就被她妈抱住了,她听到妈妈温柔和蔼地规劝自己:“好孩子,不害怕。他是坏人!妈妈是在帮你摆脱他!”
妈妈的怀抱温暖又柔软,苏淮南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发酵又黏稠的沼泽。这片沼泽舒适又危险,却缓慢而不容置疑地要把她完全吞噬。
苏淮南瑟瑟发抖,莫名恐惧,可她只能紧紧地攥住拳头,默默啜泣。
过了好久,直到妈妈有事离开,直到确认身边无人了,苏淮南才慢慢地摊开了手掌,郑扶苏给她留下的是单只羊脂玉兔耳钉--和她戴的那只刚好可以凑成一对儿。
他说他的命在她手上?为什么?她有这个本事吗?
耳边传来清脆的高跟鞋声,苏淮南匆匆把耳钉戴好,不知为什么,她不想让妈妈知道郑扶苏给她了这个玩意儿。
果然是妈妈去而复返,妈妈给她擦干泪水,声音温柔如同蜜糖:“宝贝儿,来妈妈办公室一趟好不好?”
刚刚哭得头疼,苏淮南觉得特别疲乏,她知道自己现在脸色肯定很差。如果是郑扶苏在,他一定会发现她脸色好差,他一定会让她去好好休息。
苏淮南发现妈妈永远不会发现这些细节,面相慈爱的妈妈甚至不由分说地拉起了她的胳膊:“有些事你该知道了。你总不能永远被那王八蛋蒙蔽下去!”
苏淮南自然明白,妈妈嘴里的“王八蛋”就是郑扶苏。
一瞬间她不禁腹诽:怎么就蒙蔽了?反正我想不起来,还不是你们一个个说什么是什么?再一转念:既然看了郑扶苏想让她看的照片集,那么再去听听妈妈说什么了好了。省得偏听偏信!揉一揉额头,好累!有钱也好累!
西苑 一层
苏淮南发现妈妈的办公室比她想得宽敞气派,巨大的老板台上堆满了文件,真皮沙发看着就价值不菲。
让苏淮南没想到的是,屋子还坐着两个男人,好像都有话要说。
妈妈温婉介绍:“南南啊,这位是张律师,给咱们锦华实业提供法律服务好多年了。”
苏淮南恍惚记得在那天在派出所看到过这个人,她礼貌地向他点了点头。
然后她就见妈妈指着宋岷,神色少有地忸怩:“这是……你宋叔……嗯……咱们家宋司机……”
宋岷她认识的,这两天都在妈妈身边晃来晃去。只不过今天才被正式介绍给她,可见妈妈对这人定位也是尴尬。苏淮南没有忽略宋岷听说自己是个司机时,脸上瞬间的懊恼不悦。
妈妈显然不关心宋岷的感受,她扶着她好好坐稳之后,简单吩咐:“你们把你们知道的跟她说说吧。”
苏淮南觉得张律师同情地看着自己,他咳了一声:“大小姐,郑先生贪污的事情,证据确凿。在最近的厂房改建工程里,他挪用了十八万现款。这是票据。这是他的提现记录。”
苏淮南突然想起:“妈妈,这是他要从樊贵那里把我赎出来用的钱啊。这钱是用在我身上的……我觉得不能算……”
然后,苏淮南就觉得妈妈跟看个傻子一样看着自己:“他正大光明把你带回家,让你回来做你的锦华董事长一分钱都不用花!你也不想想,他为什么不把你带回来?”
苏淮南顿时语塞。
她听到妈妈低声口气:“孩子!你怎么不知害怕呢?你要是让他瞒满两年就被销户死亡了。到时候他和妈妈分家产,一人两亿七千万呢!”
苏淮南看到妈妈对张律师使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