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他已经精疲力竭,再也没了丁点儿力气。
他追不动她了,他什么都没了!
郑扶苏悲伤地想:这次烈焰焚烧难免破相,就算痊愈,一身疮疤也是理所当然。经过这次元气大伤,大概以后也没那么漂亮了。那么他还凭什么让她再喜欢他一次?看看身上让人恶心的烧灼伤处,他其实自己都嫌弃自己……
郑扶苏下定决心:如果这次她不喜欢他了,他就安静地离开。或者他应该去投案自首?他原本就恶贯满盈!
那一夜无眠,郑扶苏思潮翻涌。
他心里想了无数话,字字都要对她说。
可是真见到她了,他反而一句都说不出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美好的侧脸,顷刻噎在那里,瞬间泪流满面。
那天,坐在轮椅上的苏淮南也只是安静地看着郑扶苏,她久久、久久都没说话。
郑扶苏紧张地寻思着:她为什么不说话呢?摔傻了么?不!不会的!南南那么聪明,就算影响了智力,也不至于不会说话了啊。那么……就是她把他忘了?
忽如其来的摧肝沥胆!难以抑制地痛哭出声!
直到那一刻,郑扶苏才知道,自己没有想象的那般看得开!
郑扶苏懊丧地闭上眼,任凭泪水断脸横颐、滚滚而下。
他哭得哽咽又气促,绝望又伤心:苏淮南!你渣死算了!
很快就有软软的毛巾温柔地拂拭他的面颊,郑扶苏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居然是苏淮南在给他擦眼泪。
她的手法很轻,仿佛怕弄痛了他。
沉了沉,她终于说话,依旧如常的轻声细语,似乎怕声音大了会让他不舒服:“你怎么哭了?好疼吗?别哭啊。我一定会治好你的!我发誓!你别怕!”
郑扶苏陡然睁大了眼睛,这话何其耳熟?这话似曾相识!
这话……她和他说过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他今生今世第一次遇到她的那一天!
苏淮南双目炯炯地对着郑扶苏挑起了嘴角:“扶苏哥哥!别哭了!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爱哭?好吧好吧,别撒娇了,南南哄着你。”
郑扶苏瞬间无语,这个混蛋孩子!
苏淮南好奇地上下打量着郑扶苏,她甚至有点儿欣喜:“其实,你气色还好啦。我记得,我上次看到扶苏哥哥这样乖乖躺在医院,还是那年我家的奔驰把你撞了的那回!都十年了,你看你还是躺在病床上对着我哭,哪里像个大孩子样儿?”
郑扶苏又惊又喜又好气:“南南!你不是连亲妈都不认识了吗?”
苏淮南眨眨眼睛,理直气壮:“我是记忆混乱,不是六亲不认!再说我记得你告诉过我,我跟我妈相处也没有跟你相处时间长啊。我记得你好奇怪吗?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呢?你要好起来啊。咱们刚复婚,说好了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啊。你可别有个三长两短,你舍得让我当寡妇吗?”
郑扶苏瞬间热泪盈眶,他精神亢奋:“南南!你都记起来了?你把小时候的事情也记起来了是不是?你终于没有忘了我!你……”他想握住她的手,无奈他的双手贴满了烧伤敷料,根本做不了“握”的动作,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他痛苦万分。
郑扶苏那么哀伤地看着苏淮南:“可是……可是我没办法陪着你了……是我……是我杀……”
苏淮南猛然俯身,她伸出双手抚摸上郑扶苏耳后乳突处。
她用最坚定的声音对他说:“不!你没有!这世上有件事叫自作孽!”
郑扶苏怔怔地看了苏淮南很久,他突然发出了“啊”地一声痛呼,更多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他太激动了,身上的生命监测设备“嘀嘀”叫着,接连报警。
ICU大门霍然洞开,医生护士快步跑进来检查病人的状况。
一句话也说不出的郑扶苏眼睁睁地看着苏淮南被不由分说地推到了病房一角。她眼巴巴地看着他,那神情他好熟悉,分明是她小时候怨他不理她的样子!
她还是这样,离不开他。
那天,医生护士围着郑扶苏忙成了一团。
他们在纷纷扰扰地说着什么他听不明白的话:“血压低!”
“心率降太快了!”
“补液!”“去甲肾上腺素!”
“静脉给予氢化可的松100mg!快速输注悬浮红细胞!补液!补液!”
“他不行了!新鲜冰冻血浆800ml!”
医生和护士的表情凝重,语声急促,大概他的状况非常严重吧?
但是郑扶苏觉得那些统统不重要。他仿佛可以透过层层叠叠的医生护士,清楚地看到他的心上人。她那样关切地凝视他,好像他是她无价的珍宝。
ICU病房雪白雪白的,这里温暖如春、湿度合适、高度灭菌、严格消毒,是人世间最干净的地方。
就这样,他们隔着大夫、隔着护士、隔着仪器、隔着生死,他们那样长久地凝视着对方。一直看、一直看,一直到他们两个人都错觉他们可以这么从容不迫地含情凝涕,一直看到海枯、一直看到石烂。
那一眼天地玄黄,那一眼宇宙鸿荒。
就这样,也不知对视了多久,终于有漫天疲惫袭上心头,无边地黑暗将郑扶苏从头吞噬。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失去意识之前,他的嘴角安详地翘了翘。
他曾经深爱别人,也曾经被人深爱,他的心头忽然无比放松,他觉得这辈子已经值了。
郑扶苏突如其来的病情恶化,陷入昏迷和苏淮南头部撞击记忆混乱,受害人的糟糕顷刻让警方十分为难。这个案子在社会上影响很大,可以说闹到了轰轰烈烈的地步。
义愤填膺的袁羽琛发帖于先,明星小哥哥声援于后。
案件迅速上了热搜:公众形象很好的锦华董事长,居然被早先受伤失能时被拐卖过!而且拐卖她的犯罪分子居然一路纠缠恐吓受害人!甚至骚扰不成,要抓着她同归于尽去结阴亲!
影响极坏!骇人听闻!
警官同志连夜商议,他们重新审视了涉案所有人证物证,反复敲定证据链,觉得把握十足,终于向社会公布了案情:犯罪嫌疑人樊某买卖人口未遂,怀恨在心。后身因患重病,难以治愈,导致精神偏执,绑架昔日被拐卖妇女苏某,企图将其焚烧杀害。
犯罪实施过程中,苏某强烈挣扎,跳海逃生。苏某丈夫郑某在阻止犯罪嫌疑人樊某对其妻子进行非法伤害过程中,与其搂抱扭打,被樊某点燃助燃剂烧成重伤。
樊某本人当场身亡。
受害者正在医院抢救治疗。
这个公告一出,江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仔细想想:觉得也对。要是郑扶苏一口气上不来伤重不治,要是苏淮南记忆混乱后半辈子不认识妈,那人家警察同志还不结案了吗?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这样结案,才叫顺天应人,合情合理。
好在苏淮南这回恢复得很快,从幽幽醒来,到再次认妈也不过花了36个小时的光阴。
脑科专家会诊结论:鉴于她以前旧伤的影响,现在没有认知障碍、生活还能自理就应该谢天谢地谢谢祖先。记忆混乱这个症状,现在治疗手段并不完备,只能调养为主,将来恢复到什么地步,不太好说。但是应该不影响以后的正常生活。
专家的话给哭了几天的黎丽很大安慰。
周楠尔吊着膀子好生劝说:“姐姐,别哭了。这就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南南能想起来呢,咱谢天谢地,想不起来你慢慢教她。人在万事好,灾后能重建。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南南不疯不傻,能走能行,你还求什么呢?”想一想,他低声与黎丽耳语几句:“多想一步,那些影响你们母女感情的破事儿,南南忘了不是更好么?依我说,想不起来就算了。从现在开始,你们把以前那些不痛快都揭过去。母女俩重新开始、好好相处,倒是因祸得福、可喜可贺。”
顿一顿,周楠尔干脆把藏在心里许久的私房话都说了出来:“听说南南和郑扶苏前些日子偷偷领证把婚复了?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欢郑扶苏。可是南南这次死里逃生,郑扶苏功不可没。他们俩这都三生三世了,必有夫妻缘分。我劝一句,扶苏要是命大闯过了这一关,姐姐就高高兴兴成全了他俩吧。何必跟亲生女儿过不去呢?南南失忆是个机会,只要姐姐现在肯赏郑扶苏个好脸色,以后再有什么矛盾,在南南眼睛里就是郑扶苏不孝顺长辈!可不能再埋怨你欺负‘儿媳’了。姐姐说是不是?我看这就是老天爷帮你!”
网文老板的逻辑特别通透,黎丽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楠尔说得对。我都依着你!”
周楠尔嘻嘻一笑:“这可是你说的!”说着,他变戏法似地从病号服的裤兜儿里掏出个戒指来。在黎丽惊诧的目光下,周楠尔费劲地扶着病床单膝下跪:“姐姐,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下嫁给弟弟的事儿,您也干脆依了我吧!今天弟弟一事不烦二主!”
黎丽擦擦眼泪,面红耳赤地啐了周楠尔一口:“还不起来。丢人显眼的!”
不是甲方也当了爸爸的周楠尔后来私下里问过苏淮南:“南南,过来。爸爸审审你。你是真记忆混乱了吗?我怎么看着你不糊涂呢……”
苏淮南抿着嘴笑了笑:“老板爸爸!我前两天翻《两生花》的样书,看见你给我提的序言很好,‘人生八苦,能忘是福’。您又何必问那么细呢?”
周楠尔略微打了个沉儿,再抬头时笑得大愚若智:“行吧。冲这八个字儿,我就心安理得跟你们家吃后半辈子了。”
这一次,苏淮南的声音少有不是软绵绵的:“老板!你救过我。我应当对你结草衔环。”
事实证明,不是每种救命之恩都必须以身相许。把甲方接回家当爸爸供着,也是一种不错的解决方案。
两个月后,当郑扶苏康复出院的时候,已经是盛夏季节。
东苑玫瑰开得动声动色,香气馥郁,正是这一年最好的时光。
郑扶苏今春卧病太久,不能操持家务。周楠尔新爹上任,很爱自作主张。
在周老板的安排下,东苑的玫瑰不再是烈焰朱红成片成行。周楠尔特意选购了些姹紫鹅黄、樱色嫩粉的月季掺和进去。
如是,玫瑰园现在花开八色、各有奇香。
郑扶苏瞠目良久,不得不承认:以前那系偏执血色固然凄厉绝美,现在这样喧嚣热络居然也当得起“大俗可爱”。
如今的玫瑰园,更有人间烟火气,瞧着就喜气洋洋,风水大好!
不得不说,周老板为人宜室宜家啊!
郑扶苏这次大难不死,很有几分后福:丈母娘黎丽莫名对他和颜悦色,小苏董事长待他也分外温柔体贴。她拥有时序混乱的少年记忆,万幸也没有丢失参加工作的勇敢坚强。
南南如今长大了,妩媚又温存。她是那么悉心地照顾着他,口口声声要疼他后半辈子。
郑扶苏让她拥在怀里时时想哭,她说她疼他后半辈子?被命运凌虐了小三十年,终于也有人知道疼他了……
说也奇怪,在大家众口一词之下,郑扶苏对那次恐怖犯罪的记忆产生了诸多模糊。
他曾经在ICU心脏停跳,他曾经觉得灵魂飞升,是300焦耳的电击痛感把他活活拽回人间的。再生死一瞬的颠倒迷离中,郑扶苏的耳边始终回荡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是他自作孽!你得好好活!
这句话有如神谕,久久回荡在他的脑海之中。
当郑扶苏再次醒来时,他自己都想不清楚了:那天……他到底有没有……打着那个打火机?
同样大难不死的苏淮南还是更喜欢当个艺术家,只要在家写写画画,不务正业,她就快活极了!黎丽说她,她就犟嘴说自己在家从父。
苏淮南还很不要脸地把许多正事都推给郑扶苏做,口口声声他不能白拿她家薪水。
黎丽对这个失而复得了两次的女儿如今宠爱为主,很多事由她去了。
黎总想开了:南南真死了就天下大乱。董事长活着是定海神针铁,抡起来是如意金箍棒。龙宫还真受不得这么大的折腾。周楠尔说得对!她和女儿就差十来岁,黎总多干几年,苏总也就平安退休了。有她火眼金睛地监督着郑扶苏,还怕这个姑爷翻出什么水花来么?
细思细想,自己这个姑爷的诸多错处还不是为了他那苦命的同胞妹妹?女婿虽然出身寒门,待家里人好歹算不离不弃。爷爷奶奶说得也有道理,这些年她太克扣他了,这样不好。
既然他们重新结婚了,那么以前那个《婚前财产协议》也就算了吧。扶苏和南南要是想要孩子也没什么不可以的。黎总如今深知女儿不是经商的材料,她其实还是挺盼着培养出个精明能干的小外孙的。
郑扶苏苦尽甘来,一家子皆大欢喜。
唯苏淮南似乎在默默地查着什么事:她记得自己当编辑的时候,会计姐姐告诉她,林淮北有两张号码不同的身份证。淮北当初考上大学,作为在校大学生重新办过一张身份证。山区的户籍管理制度前些年不严格,淮北那张旧身份证也没成功注销。这就是说,林淮北在人间阴差阳错有两个身份。
苏淮南掂量着一张淮北的身份证,细细琢磨,这张身份证是淮北家乡的那一张,是郑扶苏花了十五万给她赎回来。苏淮南查了查,这个身份证对应的只是一个家在山区的小姑娘。淮北大学毕业证以及相关就业手续都是记在她另外一张身份证名下的。
那么回想淮北当初四壁皆空的出租斗室;回想淮北银行卡里莫名丢失的所有存款;回想那个她把她从深海里拖上岸的幻象。
苏淮南久经震荡的大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断!
听说,淮北的父母想受几十万彩礼,把闺女卖断非只一日!
听说,这些年他们就没断了催闺女回家相亲!
听说,他们让淮北担负哥哥买房的贷款。
听说,他们让淮北给正子念书掏钱!
林淮北就是个血包!这些年也让他们掏空了!
如果她是林淮北,这样的原生家庭,真是不要也罢!
三十六计走为上!人生正该断舍离!
第八十七章 两生花
四个月后,深圳。
在这个充满活力的新兴大都市,无数追逐梦想的聪敏青年精神抖擞地辛勤工作。他们野心勃勃地施展平生抱负,肆无忌惮地追求幸福生活。随着红绿灯的变换,来去匆匆的精英们快步通过斑马线,把自己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节奏飞快的都市生活。
在某时某地某路口,一个眉目秀丽的女孩穿着合体的职业装,快步向某个写字楼走去。她青春靓丽,容光焕发,满脸自信。这女孩儿显然对这里熟悉而适应,看起来已经在这座年轻的城市里平安生活了很久。
今天不过是她紧张而忙碌的普通一天,这里有她的人生梦想。
然而,就在她与某个女子在芸芸众生擦肩而过时,秀丽女孩儿陡然停住了脚步。
她倏地回头凝视:果然,在街道另一边,有个与她眉目相似的女子也在凝眸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