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玄胤低头看她,萧泠抿着唇只字不发,盛玄胤也只得宠溺地笑了笑,轻声道:“睡吧,我陪着你。”
说完,他便拂袖盘腿坐在榻边,静静地注视着萧泠渐渐入睡的容颜。
待到萧泠彻底入睡,盛玄胤才缓缓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随即极其小心地落下门扣。
门外,等候多时的飞影张口就准备说什么,却被盛玄胤一个手势打断。
他伸出一指轻覆于唇前,又抬手指了指院门。
飞影立即会意,起身消失在夜色中。
盛玄胤出了芳菲苑,径直朝着与书房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长廊的灯光明灭,乍明乍阴,映得他的影子忽闪扑朔。直到他走到东宫最偏僻的角落之一,深沉夜色下藏着一个规模不大的破旧马厩。
守在马厩前的侍卫见到盛玄胤纷纷躬身行礼:“太子殿下。”
盛玄胤微微颔首以示回应,他看着已经废弃的马厩,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回殿下,按照您的意思,我们将人绑在马腿上,在马场上拖行了整整二十圈。期间犯人有过反抗,被雁归一个后脚踢中腹部和小腿,断了几根骨头。”
“挣扎?那就将手筋也挑了,本宫倒要看看,她是有多大的神通,四肢俱废还能闹出个名堂不成?”
二人对话间,空荡荡的马厩中响起一阵细微的悉悉索索的声响。盛玄胤枉若未闻,兀自道:“才这般可是远远不够的,东宫从来不缺屈辱的刑罚,这些都还是开胃菜。本宫不管你们是浸猪笼还是钉木架,记住,本宫要她活着。”
听出他话外之音的侍卫浑身一顿,立刻应下:“属下明白了。”
盛玄胤眸中露出满意的神色,挥挥手吩咐道:“你先下去,本宫有话,要单独跟她说。”
他将最后的几个字咬得极缓极重,森冷的眼神看得侍卫背脊发凉,不寒而栗。他躬身行了个礼,便慌忙退下了。
直到侍卫走远,马厩里的声响却越来越嘈杂。
盛玄胤眉峰一挑,缓缓挪步靠近那黑漆漆一片的、布满马粪和苍蝇老鼠的马厩,抬高下巴俯视着在一堆马粪和稻草中间不断挣扎的人,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那人身上松垮垮地挂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粗麻布衣裳,裸|露在外的手腕上布满了摩擦状的伤痕,被硬生生撬落的指甲有的还挂着一丝血肉,吊在指甲摇摇欲坠……她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面容,嘴里发出低沉含糊的呜咽声:“呜呜……呃……嗬……”
他牵了牵嘴角,勾起一个轻蔑的笑:“母后,别来无恙。”
这个被挑断腿筋,拔光指甲,被一匹又一匹马拖着跑了二十圈一马蹄踢断肋骨的人,赫然是传闻中那个事先出逃,下落不明的漠北皇后!
而如今,她屈身与满是肮脏污秽的马厩之中,在东宫这个最不为人知的地方,受着一遍又一遍屈辱残酷的刑罚。
她喉口含糊不清,确是满含痛苦和怨念:“盛玄胤……贱种……”
“腿都断了,还这么不安分。”盛玄胤说着,拾过靠在一旁的一把扫帚,不管不顾地朝马厩里的皇后伸去。
他像是在清理垃圾一般,用扫帚拨开挡住她面容的乌发。细长的竹梢扫在肌肤的伤口上是细密的刺痛感,皇后痛苦地挣扎着,两只手徒劳地挥舞在空中,整个人都因为一系列不协调的动作而扭曲。
伤口被竹梢揭开,往外泌着些细密的血丝。盛。玄胤看着她终于露出来的面容,蓦地扯起一个冷笑。
皇后那张脸上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昳丽颜色,苍白的面容上赫然刺满了触目惊心的黥字,遮住了她原本的容貌。
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喊,可声音却沙哑得不像话:“盛玄胤!你不得好死——”
“我得不得好死不知道,但是母后您肯定是暂时死不了了。”
盛玄胤冷笑一声,眼底浮现出森然冷意。
他一字字道:“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来人。”
一直默默守在不远处的侍卫闻言连忙上前,毕恭毕敬地问:“殿下有何吩咐?”
盛玄胤低垂的眉眼在灯笼的暖橘色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而他口中说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她的声音属实让本宫厌恶至极,想办法让她闭嘴。”
“……是,殿下。”
“噢对了,还有一点,本宫这母后向来注重容貌,从明天开始,将这马厩四周全部摆上镜子,本宫要她无时无刻不得不看到自己独特的容颜。听懂了吗?”
“……”侍卫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喉结滚动:“是,属下遵命。”
盛玄胤也不再废话,随手甩过扫帚就要转身离开。
身后突然传来漠北皇后痴痴的笑声,她嘴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嗬嗬”的声音,听的人脊背有些无故发凉。
“盛玄胤!你以为……你就真的赢了吗?”
晚风拂过盛玄胤宽大的衣袍,鬓边碎发随风撩动擦过他雪白的衣肩。
“嗬,嗬嗬……你休想,你……不得善终,不得好死!你和你那个烂命的太子妃一样,本宫要你们生不如死,痛不欲生!嗬嗬……嗬嗬嗬……”
黑暗中的盛玄胤眼底掠过一丝冷光,蓦地开口:“不用等到明天了。”
侍卫有些紧张地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是……”
盛玄胤冷眼旁观,只见侍卫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剑,一步步朝着马厩里躺着的皇后走去。
“你做什么……嗬呃,你这个下贱的下人,你想以下犯上吗?本宫一定要下令……要诛了你的九族!要你们……死,所有人……所有人都——啊——”
未说完的话被堵在喉口,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寂静的夜空。
盛玄仿佛没有听见似的,自顾自悠悠然走出了长廊。
耳边响起皇后疯癫的声音,盛玄胤抬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释然一笑。
“本宫当然是赢家。本宫从出生起,就注定是天生的上位者。”
东宫里当值的侍卫闻声面面相觑,都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将这一切声息都随着静夜掩埋在无人的角落里。
第49章 关山难越(四)
盛玄胤回到书房时,夜已近三更。
等候多时的飞影直截了当地跟他禀报战况:“殿下,据有效消息可知,商丘将在最近一段时日动手。他们的目标很明显,就是针对殿下您来的。”
略一停顿后,飞影不由得皱起眉思索:“若是殿下即刻下令攻城,凭借商丘最后一座孤城的残兵败将,最多撑不过七个日夜,定会被我们一举歼灭。”
“属下恳请殿下下令,立即攻城!”
书房里陷入一阵良久的沉默。盛玄胤靠在椅背上,随意地仰着头轻轻阖上双眼。
“……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本宫亲自了断这件事,三日便够了。”
他长舒一口气,抬手颇为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眸色深沉。
飞影略一怔愣:“殿下的意思是……”
“再过一日,本宫会亲自带兵出征,攻陷蛰京城门,灭了商丘国。”
即使是说着这般沉重的话题,盛玄胤的语气却依旧冷静地像是没有人的感情:“前提是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让人朝太子妃透露出半点风声。”
“……属下明白。”
过了这么多年,飞影原以为盛玄胤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却不成想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越陷越深。
飞影突然有一瞬间的后悔,早知今日,自己当初为何没有找机会杀了萧泠,以绝后患。
想归想,就凭如今盛玄胤对萧泠的痴迷程度,就算是给他飞影一千个胆子,怕也是万万不敢伤萧泠毫厘的。
即便是如此,飞影回过神来时却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那太子妃那边,属下该作何解释?”
盛玄胤的语气肉耳可闻地变得森冷:“本宫会亲自跟她交涉,你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本宫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飞影闻言连忙垂下头认错:“殿下恕罪,属下逾越了。”
“飞影,你跟了本宫这么多年,理应是清楚本宫心中所想,也知道本宫最想要的是什么。”
“殿下抬爱,飞影此生追随殿下,至死不渝。”
盛玄胤垂眸,望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一袭黑衣的飞影,心中蓦地生出一丝别样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开口的那一瞬声音却卡顿了一下:“等到本宫君临天下,你也便褪去这一身玄衣罢。”
他说着略一思忖,接着道:“本宫觉着,红色应当很适合你。”
飞影闻言怔怔地愣在原地。他抬首对上盛玄胤投来的目光,一时间脑海中思绪万千,剪不断理还乱。
最终也只是恭恭敬敬地叩首,“属下谢过太子殿下。”
—
翌日一早,萧泠还没睁开眼,便先听得耳边盛玄胤的声音:“醒了?”
还有些恍惚的萧泠发觉眼前一片漆黑,习惯性的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眶,随即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蓦地停下了动作。
她神色如常地顺势抬手撩了撩自己耳边的碎发,声音轻缓:“你怎么在这儿,难不成守了我一夜。”
“没有,怕惊扰到你,今晨一早才过来的——绾绾想让我陪在你身边吗?”
他的语气温柔至极,萧泠心想,这样的话任谁听了都会感动的吧。
可萧泠并不吃那套,直截了当地提问,一针见血:“你能吗?”
盛玄胤的笑容僵在脸上,“什么?”
“我说,”萧泠轻轻一咬下唇:“难道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我自然也是想的,可如今我刚刚扳倒了皇后外戚势力,还有很多皇后残党没有清理干净;再加上父皇危在旦夕,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我虽然还只是个太子,却是已经担起了父皇的烂担子。”
他抬手轻触着萧泠的脸颊,目光温柔似水:“但我一定会抽出时间陪你的,如何?绾绾。”
“……”萧泠偏过头去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我这身子,何时能够下榻出门?”
“御医说了,你伤得过重,有的甚至伤到了筋骨。皮肉之伤尚可敷药加快愈伤,可毕竟是伤到身子骨的事情,马虎不得,最近好一段时日都还是在榻上好好修养的好。”
盛玄胤说着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 。
他看向萧泠的眼神温柔至极:“绾绾,我来替你上药吧。”
萧泠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释然一笑:“好啊。”
盛玄胤似乎没有猜到她会就这样答应,一瞬间有些难以置信。萧泠看不见他的反应,兀自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毫不避讳地伸手去解腰间的系带。
盛玄胤几乎是下意识地挪开了目光,眼底压下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反观萧泠,却是十分利落自然地解开腰带,本就只着了一件白色里衣,衣袍自肩头滑落,大片雪白的肌肤上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忽闪的目光在触到那些交错纵横的伤痕时蓦地滞住了。
萧泠趴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听得身旁人没有任何动静,不解地开口问:“玄胤?”
回答她的是盛玄胤颤抖不止的手,指尖沾上冰凉的药膏涂抹在背部和肩膀的伤口上,动作极轻极缓,像是在捧着一个奢贵的珍宝。
药膏涂抹在伤口上是冰凉的触感。盛玄胤指尖将药膏打圈晕开,均匀地抹到每一道伤口处。
微微欠皮的伤口边上极为敏感,触到药膏的那一瞬便疼得萧泠浑身一颤,口中不留神泄露出细碎的痛呼。
盛玄胤立马停下了动作,剜了一指药膏的手半举在空中,一动也不敢动:“绾绾,可是弄疼了你?”
“无妨的。”萧泠看不见面前的情景,不知道自己双手紧紧抓住床褥的模样已经被盛玄胤尽收眼底,依旧逞强道:“伤都已经好了,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下半辈子可算是赖上你享福了。”
盛玄胤闻言忍俊不禁道:“那你最好是赖我一辈子。”说着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有些忧伤。
“好啊,赖死你啊。”
身上的伤口处理完,萧泠默默拢了拢衣裳,“玄胤,还有脚上。”
—
盛玄胤半跪在榻前,轻轻握着萧泠的双足捧在面前。
细嫩的皮肤上是溃烂后逐渐愈合的伤痕。盛玄胤轻轻摩挲着她的脚腕,眼前突然浮现起事变那日诏狱中靠在墙角里双足溃烂发紫的萧泠。
蓦地眼前一雾,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
他依旧自顾自地帮萧泠上着药。察觉到他状态不对的萧泠微微一愣,试探着唤他:“玄胤?你怎么……”
剩余的话语全都被喉口一声闷哼堵了回去。
盛玄胤捧起萧泠双足,俯首在她脚尖的伤口处轻轻一吻。
萧泠一时间有些怔神,直到盛玄胤放开她的脚,起身极尽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她几度启唇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只是释然一笑。
“监狱里最大的那只老鼠,也和你亲过同一个地方。”
“可惜它现在已经在我的肚子里了。”
他应该会很厌恶吧 ,萧泠想着。毕竟在她的印象里,盛玄胤从来都是喜好洁净的。她脱口而出的一盘话,纯纯是为了恶心他。
谁知盛玄胤却将她抱得更紧了,“对不起。”
萧泠闻言怔住:“……什么?”
“让你等了那么久,对不起。”盛玄胤的声音有些哽咽,也不知是不是萧泠的错觉,她居然听出他的语气中藏着一丝颤抖:“如果我能早一点来接你,你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对不起……”
萧泠默然不语,悄无声息地抬起手,顺势攀上他宽实的肩膀。
“无妨,都过去了。”
“如今有你陪在我身旁,不嫌弃我浑身伤疤,双目失明……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盛玄胤几乎是立马打断:“怎么可能嫌弃,怎么可以嫌弃……绾绾,绾绾啊……”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放开了怀中的人儿。
他抬手拂过萧泠耳边碎发,即便她已经失明,也依旧凝视着她的眸子:“绾绾,等我这次处理完边疆的事务,就再也不离开你半步,如何?”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事务,且忙去吧,我等你回来。”
盛玄胤心中苦笑,若是萧泠知道他要去做的事情是什么的话,应该会以死相逼也要阻止他吧。
“我已经发布了号令,征集天下医术高明的大夫,相信有朝一日,你的眼睛一定可以重见光明。”盛玄胤轻抚着萧泠的头发,良久,缓缓凑近在她额头留下蜻蜓点水般轻柔的吻。
“等我回来。”
—
夜深露重,风声骤起。
悬挂在屋檐下的薄纱宫灯被乱风吹动,灯光动荡,破碎一地光明。
寂静无人的芳菲苑,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走到院门前,伸手就要将门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