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对我的感情,我又何尝不是。可分离乃兵家常事,别说是三个月,若是战事吃紧,一连几载不能相见也是说不准的。
她虽不得宠,但好歹是个公主,我又怎么忍心看她孤单一人,在蛰京城前苦苦等候?
忽然,脑中浮现出梦境中的场景。
是了,或许如梦中一般,褚昭也是个不错的归宿。总归是百年大族嫡长子,先皇钦点的状元郎,比我这时刻脖子悬在刀尖上的蛮人好得多。
当晚,我便派严生遣人将她送回了蛰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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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巡回军营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余光中。
长宁公主,萧泠。
她似乎也看见了我,只是那双眼睛冰冷的,没有丝毫情绪,好似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行走的傀儡。
我轻笑一声,这一个个还真是让人不省心。
于是我拦下她,再次派人将她也送回皇城去。
不曾想一日后严生跑来告诉我,三公主走失了。
我忧心她是被漠北的人抓了去,可如今大战将至,我顾不上那么多,只得将此事写在军书中禀报给陛下。如今新帝登基不久,这长宁公主又是他血肉相连的胞妹,若是真的找不到人,恐怕我只能盛上我的项上人头去赎罪了。
还好在这之前,我已然写了一封信寄予萧沄,一来也算是可以彻底断了她的念头。
我霍骁本是一介粗人,一颗赤忱之心如今给了商丘,就注定没法许诺她一生一世。
即使生如芥子,却还是想献出自己的一切,为国效力。
可终究,还是负了她。
我霍骁此生无求,惟愿她幸福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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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前三日,我在军中做着最后的军事部署,没能等到皇城的回信,却先得到了漠北太子盛玄胤暴毙的消息。
随之而来的,是长宁公主萧泠刺杀漠北太子后畏罪自尽的消息。
心中有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
但我很快回到了状态,连夜召集所有将领临时改变计策,趁着漠北太子遇刺,群龙无首之际,提前出兵漠北,打他个措手不及。
出兵攻打漠北当日,正值边疆的第一场雪。
银鞍绣障,犀渠玉枪,我踏着飞扬的尘土,划破长风。
雄浑响亮的角声从四方响起,战士们英勇无畏的嘶吼声蓦地升起。
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我反手挥舞过长枪,枪指前方,勒鞍策马,带领十万战士迎战漠北。
第71章 一掷青山(萧沄)
——一掷青山——
我从未想过还会有一天能够见到霍骁。
他就站在我们木屋外不远处,双手藏在身后,一动也不动。我看见他时,他才豁然挤出一丝笑,朝我招招手。
我低头轻轻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屋外躬身耕作的褚昭,邀他进屋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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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泉水总是和宫中不一样的。即便是最粗劣的茶叶,沏出来的茶水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他看着我,表情欲言又止。我笑着让他想说什么便说,毕竟再次见面,也不知道该是什么时候了。
他凝视着我,片刻注意到我身旁褚昭的目光,缓缓别过脸去:“你可还记得,当初与漠北交战的前夕,你入军营一事?”
他声音压得很低,语气也很含糊。身旁的褚昭闻言有些不解,我拍拍他的手安抚,“自然是记得的。”
“当初长宁公主也进了军营,为了安全起见我派人将你们都送回了蛰京,可路上长宁公主却走失了。几日后,我便听得漠北太子遇刺的消息。”
我心中疑惑:“你莫不是看错了?当时严生送我回城,分明路上只有我一人。”
他好似受了天大的打击,面色苍白犹如白日见鬼。他低头沉思半晌,似乎突然想通了什么,脸色顿时更加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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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隐这段时日,我已经太久没有关注外界的消息,殊不知商丘在霍骁的带领下已然攻灭漠北,击破都苑,势如破竹,天下归一。
褚昭拿出最好的酒食招待霍骁,他却好似并不怎么有胃口,简单食用了些便搁下了碗筷。
趁着褚昭去盛汤的功夫,他猛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这些粗劣的吃食,殿下真的用的惯吗?”
我一愣神,反应过来后有些哭笑不得。
他口中难以下咽的粗茶淡饭,确是我和褚昭难得一顿的伙食。
他似乎反应过来什么,迟疑着改口道:“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一想到你曾经贵为公主,害怕你会不习惯……”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当初气吞山河的少年郎也经不住岁月的磨砺,两鬓显然有了些苍老的痕迹。
我别过头,语气轻飘飘的,不只是对他还是对自己说。
“哪有什么不习惯,这么多年了,早就习惯了。”
“劳烦霍将军挂肚,我很喜欢我现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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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霍骁的时候,恰巧日落西山。
斜阳余晖暖洋洋地洒在我们三人身上,一时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恬静安宁。我抬眼望着夕阳的方向,阳光已久照得我睁不开眼,却异常地心安。或许,我是真的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我怔怔地站在山峰处,目送着霍骁的背影逐渐离去。褚昭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回去了。
日头有一瞬的刺眼。
我闭上眼,再次睁眼时,霍骁的身影早已消失地无影踪了。
心中蓦地怅然。
年少时的心动始于同为落魄的惺惺相惜,而后经历了这么多事,回过头来,竟然还是选择了最为安宁的一种生活。
日薄西山,空荡深远的山谷中,我听见身后褚昭的声音回荡在山里。
我回头,他早已准备了满桌的餐食,两壶浊酒。他笑着叫我的名字,朝我招手。霎时间,一切思绪都被我摒弃左右,耳边一阵哗然。
我迈开拮据的步子,毅然奔向木屋前的褚昭,奔向独属于我们之间的盛世桃源。
第72章 幽谷丛兰(朱清减)
——幽谷丛兰——
再次见到萧珩,是二十六岁那年的秋天。
商丘皇帝微服私访,竟也巡到了都苑边境的小水乡里。距离豫王府满门抄斩已然过去三年,三年来商丘在主将霍骁的带领下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很快便一统天下,盛世太平。
我惊叹于霍骁的军事谋略,同时又觉得可笑至极。
三年前的那个不眠夜,带着五百官兵扫荡豫王府的,正是我父亲的得意门生,声名远扬的少年天才将军,霍骁。
我知道他是秉公办事,我不怪他。我也清楚地知道,是谁对他下达的命令,让他不得不从。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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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萧珩,说起来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我的母亲是陵乐郡主,当初蛰京城中颇负盛誉的高门贵女,才貌兼佳,备受蛰京城中名门子弟的追求。可她偏偏就看中了我的父亲,即使清楚他常年身处边疆征战沙场,也在所不惜。
蛰京城中关于我爹娘爱情的传闻倒是有很多。可惜红颜薄命,在我年幼之时母亲便黯然病逝。彼时我还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平时日热热闹闹的府邸里突然挂起了很多白布白帘,豫王府大堂中央躺着一副巨大的木床,他们说母亲睡在里面。
我不解,抬头看见门中央的白色锦花。
“这么冷的天,娘睡在这木盒子里不会冷吗?”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我循声望过去,赫然是方才年少的太子殿下。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良久才开口道:“等你长大就会懂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萧珩,那年我十二岁,金钗之年;萧珩也不过十五岁,束发之年。
自那日起,我们之间的联系逐渐多了起来。我好奇宫中那些稀奇古怪金光闪闪的稀罕玩意儿,他知道我的性子,每每有机会出宫都会带来给我。
直到一年后一次寻欢醉酒,我学着母亲生前的模样执笔挥墨,写下了我人生中第一首诗。不曾想就是这首我酒醉时的趁兴之作,居然在城中广为流传,我也因此被冠上了“才女”的名号。
只是每每午夜梦回,我都会惊坐而起,所以我当初到底是怎么写出那样的词句的?
而那也只不过是年方豆蔻的我,初试墨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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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萧珩的情谊,最开始应当只是普普通通的友情,最多不过是宛若兄妹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和他的情感逐渐有些变质了,他看着我的眼神不再和从前一样澄澈,反而更多了些柔和与温情。
直到我十七岁那年的生辰,他正式许诺会娶我为妻。
我至今都还记得,他举杯站在月色之下,对影成三人,竖着三指抵着头:“我萧珩此生,非你朱清减不娶!”
我笑着,只当他是玩笑话:“你都是太子了,怎么娶我?”
“太子怎么不能娶你?”
我故作慵懒,眨了眨眼:“这个嘛……我生性放荡不羁,什么温婉才女都是做给外人看样子的。我啊,就像沙场里奔腾不息的野马,我可做不了你后宫里的金丝雀。”
原本只是想逗逗他,不曾想当晚他竟然真的找到了皇帝,口口声声请求废除太子职位。
惊愕的同时,我更多的是心动。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要是能够和他在一起,金丝雀也不是不行。
可惜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缥缈幻梦一般,随着豫王府那场彻夜的大火消弭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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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偷许我入宫,改名换姓做他的妃子。可我怎么能放得下,我怎么能放得下弑父之仇,怎么能放得下这世代的恩怨情仇。
我终究成不了他的金丝雀。宫门一入深似海,他准许我出城,逍遥天外。
三年来我总是重复着一个梦魇,梦里商丘国破家亡,我换上一身戎装身骑白马,奋不顾身踏向沙场。
梦中的萧珩,后宫妻妾成群。我跪在大殿中央复命,皇后和他坐在高堂之上,在他身侧挽着手,不住安抚着。
好一个帝后恩爱的盛景。
即使最终梦醒又如何?事实依旧如此。梦里梦外,我们都注定不能在一起。
或许,这梦境便是最好的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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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别多年,再次相见时,他没有认出我。
也是了,三年过去,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才冠京城的才女,也不是梦中替国出征的巾帼将军。我只是一介平民,守着街边小摊卖力地叫卖着。
三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
我看见身着常服的萧珩领着皇后,是我梦中见过的那位。他们手挽着手,看起来恩爱有加,琴瑟和鸣。
我默默地坐在一旁,抬起手背揩了揩额头的汗。
年少时的诺言,终究是抵不过岁月的打磨 ,我不怪他,我只怪此生有缘无分。
作者有话要说:
多加了一个番外,明天入v
第73章 浮生若梦(盛玄胤)
——浮生若梦——
我在梦中已经死过一次,
睁眼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十七岁与她初遇那年。
她和梦中的一样,
一袭藕荷色华裾,
搭以月白丝软烟罗腰带;
墨发半绾,
簪以银边胭脂玉钗。
我以为是上天眷顾,
得以让我重来一世。
我情不自禁朝她伸过手去,
她嫌恶地后退,
阴沉的目光仿佛再看一个牲畜。
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她不是她。
她死了,
死在了我的梦里。
梦中她与我十年纠缠,
最后换她刺穿我的心脏。
心口的触感记忆犹新,
卷边的刀刃钝得不行,
割开皮肉一点点刺下去,
直到心脏涌出鲜血,
我茫然躺在椅上,
抬头望。
“你要是男主该多好。”
男主是谁?
“你要是男主,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
我真的很想成为她口中的那个男主,
哪怕我不再是我。
萧泠嚣张跋扈,
恣意妄为,
她没有慧眼识珠的能力,
也没有心系家国的胸怀。
她不会写无聊的话本,
她始终是高高在上的,
不可亵渎的公主。
我看着她,
她的眼睛变了,
我知道她不是她,
她是萧泠,也只是萧泠。
绾绾死了,
死在我那不为人知的梦里。
兴许那一切都只是个梦罢,
心口无尽地疼;
也许那本就只是个梦罢,
心脏被万千蚂蚁啃噬。
我确信那只是个梦,
可是为何我的心口会这般疼痛?
一切有条不紊地行进着,
只有她不一样了。
浮雪漫天,
天空落下一地清白,
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那天晚上我坠入了梦境的深渊,
春风得意提剑纵马,
元夜浮灯迷眼烟花;
她螓首低垂,
唇角微扬,
眉眼如画。
“唤我绾绾好了。”
“是婉婉有仪的婉,还是桑榆非晚的晚?”
“是‘翠鬟袅袅绾不断,宝钗压鬓红珊瑚’的绾。”
“也是‘绾成幽恨斜阳里,折断离情细雨中’的绾。”
绾成幽恨斜阳里,
折断离情细雨中。
不曾想一句打趣的玩笑话,
弄巧成拙,
一语成谶。
为了获胜,
我不惜以身犯险,
机关算尽。
可是一切好像不再受我控制,
我不知这是为何,
兴许重来一世,
我依旧是败者。
那是大战前三日,
天气骤凉,
连同身上的盔甲都冷得瘆人。
空气中结成薄薄的霜花,
泪水凝结成冰晶。
她站在我面前,
熟悉的身影,
熟悉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