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位被称为晦虚先生的人,居然是战死多年的商丘前将领,被商丘百姓称作不败战神的豫王,朱禀承!
景元十六年春,军中传来消息,豫王朱禀承于边塞暴毙而亡。而就是在当年次月,将将上位的盛玄胤带领漠北军队突袭,大肆征伐商丘边境,一路势如破竹。失去主将朱禀承的商丘兵群龙无首,溃不成军,节节败退。
后来霍骁临危受命,带兵死守关塞要地玉雪关将近一年。后因玉雪关一战副将王亥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导致军队方寸大乱,最终寡不敌众,城池连连沦陷。
而霍骁驻守城池的一年中,曾不止一次地在军书中提到,漠北太子身侧有一位戴着斗笠的神秘男子,据说是漠北军队的军师,心思缜密,精通军术,很难对付。
如今想来,那人若是朱禀承,那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霍骁本就是他朱禀承一手带出来的,战术谋略、阵法考究定是十拿九稳,霍骁的谋略在他面前反而显得班门弄斧了。说得直白些,这无异于老叟戏学童,霍骁获胜的几率小之又小。
只是萧泠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在商丘声名远扬、受万人瞩目的不败战神豫王朱禀承,为何会假死倒戈,毅然投敌?
“豫王……”
此言一出其他三人皆是一愣,晦虚先生终于将目光移向她:“你方才唤我什么?”
萧泠哑然失笑,手腕的痛感传来,却远不及内心的麻木。她垂下眼睫,默不作声。
说来可笑,这里的三个人,算上她萧泠,曾经都是商丘的人。而如今,竟然全部倒戈,在漠北皇城中卫盛玄胤办事。
尽心侍奉的婢女豆蔻是假的,冒死传信的忠心副将是假的,战功赫赫的一国主将是假的。
萧泠心中苦楚,那这世间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笑着摇摇头,黑云也不想多管闲事,赶忙将上卿府和萧泠撇清关系:“弱玉虽是我上卿府请进宫的,但这么多年来我们主子对陛下可谓是忠心耿耿不曾有一丝忤逆,忠肝之心天地可鉴,还望陛下明察。”
“还请黑云姑娘放心。”晦虚道:“陛下圣明,自有定夺。”
黑云拱手行礼:“那就谢过晦虚先生了。”
晦虚朝严生递了一个眼色,严生就要上前来押着萧泠回紫宸宫去,却被萧泠一个侧身利落躲开:“等等!”
三人皆下意识地停下动作,萧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喊道:“商丘豫王朱禀承、霍骁的副将严生、长宁公主的贴身婢女豆蔻。”
她退后两步,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我说的没错吧?各位。”
晦虚狐疑一瞬,眉心蓦地皱起,联通声音都霎时冷了下来:“你究竟是谁?”
话毕立马补上一句:“吾名晦虚,你口中的豫王早已死在十年前的商丘军营,烦请弱医师勿要认错了人。”
“我有没有认错人,想必诸位心中自有分辨。”
萧泠扬了扬下巴,忍着痛扯起唇角笑道:“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自知瞒不下去。烦请诸位想想,必陛下为何……要在三更半夜大张旗鼓地捉拿我。”
她咬了咬唇:“我若不是他想寻的那个人,他又怎会如此。”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愣在原地。
萧泠抬眼看了看周遭,压低声音道:“我萧泠行端坐正,从未做过什么对不住各位的事情。还望诸位看在往日情分,帮我这一回。”
“放我出宫。”
第67章 作茧自缚(三)
押送萧泠进紫宸宫的路上,出奇的安静。
系统不知怎么的,自从她被盛玄胤认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萧泠兀自捂着折了的手腕咬着唇低头走着,严生抬手虚按着她的肩膀,晦虚先生朱禀承在一旁跟随。
皇宫内的空气愈发的冷,冷得有些不合时宜,冷得有些出其不意。
一直走了约莫有半柱香的时间,萧泠一抬眼,赫然已经到了紫宸宫大殿门前。
她忽的站定在远处,身侧的严生也不催她,静静地立在她身旁。
萧泠沉吟片刻,缓缓扭头对押送自己的严生道:“可以让我和豫……晦虚先生单独说几句吗?”
不等严生回答,元宝公公火急火燎地从紫宸宫里一路小跑出来,一见到萧泠便如释重负:“哎呦我的姑奶奶,您可算是回来了,陛下正发了疯似的找您呢!”
萧泠哑然,垂下眼帘对元宝重复道:“……可以先让我单独和晦虚先生说几句话吗?片刻即可。”
“还说什么!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元宝抬手摸了一把虚汗,苦脸道:“陛下不知又怎么的,吵着嚷着非说萧皇后回来了,还指名道姓要捉拿你,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不敢多言,只能照做。弱神医就不要为难小的了。”
萧泠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却被一道低沉的嗓音打断:“随她去。”
众人闻言一愣,萧泠低垂着眼脸,不用抬头也知道是盛玄胤。
晦虚先生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躬身,元宝立马上前去搀扶着他:“陛下!您怎么又出来了……”
唯独萧泠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晦虚打量着身侧的萧泠,再观察着盛玄胤的态度,豁然开朗。
本来一开始还不相信,但看盛玄胤着态度……八九不离十。
可那所谓的夺舍之术不过是他诓骗盛玄胤的法子罢了,这世间哪来什么夺生者驱生魂的法术!
可面前这人,又确是活生生的人,连盛玄胤那样的人都坚信她就是萧泠。
他沉吟片刻,直到元宝扶着盛玄胤转身进了大殿,整个大殿门口重新回归寂静,只剩他们两个人。
终于,萧泠抬眼看着晦虚先生的面容,问道:“商丘先帝待你不薄,你分明在商丘受万人景仰,为何偏偏要做叛国投敌之徒?”
晦虚忽地冷笑一声:“好一个待我不薄……”
他目光落在萧泠身上,上下打量着她,突然没来由地冒出一句:“皇后娘娘夺舍的这句身体,可还好用?”
萧泠闻言猛地一愣,“什么意思?”
这本就是她原来的身体。
“娘娘兴许还不知道,前商丘皇帝,您的兄长萧珩,早在四年前就已经病逝了。霍骁废人一个,竟也以身殉主,跟随萧珩去了。”
“就连曾经与还是漠北太子时的里应外合攻破蛰京的萧晋,也在几个月前因病离世。”
萧泠瞳孔皱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想看穿他的算计。
但她失败了,晦虚坦诚的脸上仿佛将一切都写在了脸上。
她屏息凝气,心口骤然一紧,像是被人狠狠揪住心脏一般,疼得让人发颤。
晦虚顿了顿,继续说道:“相信娘娘也有所察觉,萧王室的子女身体向来羸弱,五公主萧沄又不知所踪,如今商丘皇族遗孤除了夺舍而活的娘娘您,就只剩下萧皕了。”
“而我朱禀承育有两儿一女,长子和幺女皆是习武的好苗子,驰马试剑持枪舞棒不在话下,却偏生出一个自幼体弱的次子。”
萧泠抿了抿唇,忽然意识到什么。
“没错,皇后娘娘。”
晦虚压低了声音,连同目光都是低垂落寞的:“当初的豫王府二公子,清减的兄长,生父是你的父皇。”
“他亦是您同母异父的兄长。”
萧泠眼睫微动。
剩下的晦虚不用说,萧泠大概也能够猜到。无非就是商丘先帝年轻时那些不可告人的秘事。萧泠不清楚他为何会和自己得力下属的妻子滚到一起,但在蛰京时豫王夫妻二人的恩爱可是供人歌颂的,想来又是一场孽缘。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朱禀承,只觉胸臆冰凉一片。仿佛无数乱麻塞在心口,剪不断,理还乱。
对此,她竟无言以对。
她最后还是后退两步,朝着晦虚先生深深一个鞠躬。
没有过多的言语,自此心照不宣,她也没有资格去质问他。
只是,当为国出征的朱清减发现敌军军事竟然是自己父亲之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想来,这些恩怨情仇,只有在完成最后的任务之后,才能将矛盾缩减到最小化。
她摇摇头,迈开腿朝着大殿门口走去。晦虚迟疑片刻,忽地叫住她:“皇后娘娘!”
萧泠回头看他,年过花甲的老将如今站在台阶下抬眼看她,爬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忧愁。
他嘴唇翁合,声音轻得像是缥缈浮云:“夺舍之法……真的有用吗?”
他的发妻,他三媒六娉、婚书庚帖定下来的妻子。
没有侧室,没有小妾,他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可惜她走得那样早,远在边疆的朱禀乘得到消息受召回京之时,她已经下葬。
至死,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我本不屑相信这些鬼神之术,可若是这些令我不齿的东西能够有救回她的一丝希望,我又何尝不可为她守一个七年……”
七年也好,十年也罢,就算是此生都不能再见又有何妨?
只要有一线生机,他就会奋不顾身地投身进去,连同自身都可以被麻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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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大殿里灯火通明。
盛玄胤早已在朱漆茶几前沏好茶等着她。见她来了,忙挥手屏退左右:“都下去吧,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许靠近紫宸宫。”
元宝躬身应下:“是,陛下。”
待到众人离去,萧泠这才面对着盛玄胤坐下。盛玄胤不紧不慢地为她倒了一盏清茶。
茶烟袅袅,萧泠抬手穿过一阵飘渺的云烟,一把将手附在盛玄胤心口的位置。
“这柄刀,是霍骁赠予我防身用的,我曾屡次三番试图用它刺穿你的心脏,最终都不了了之。”
她收回手 自嘲地笑笑:“盛玄胤,刚嫁入漠北那会儿我说我会算命,算出你会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是我错了,当初算得不走心,如今看来,你还真是福大命大,天生好命。”
“我不稀罕这天生好命,”盛玄胤稍稍凑近了些:“若是没有你,我就算是长生不老立地成神也不会开心的。”
“绾绾。”他悄然伸手,动作极轻极缓地将手附上她的:“你可以否决我的一切,但唯独不能认不下我对你的真心。”
“真心?”萧泠飘飘然苦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陛下这真心太沉重了,我承受不起。”
“盛玄胤,我方才回来的路上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盛玄胤洗耳听着:“嗯。”
萧泠略一沉吟:“你知道我是回来做什么的吗?”
“做什么的?”
“我是来杀你的。”
蛇蝎一般狠毒的语言,盛玄胤不为所动,依旧凝视着萧泠的眸子,深情款款:“好。”
萧泠身躯一怔。
阔别七年,他们都早已不是当年的他们。萧泠临时想通了许多,盛玄胤又何尝不是。
仇恨早已深深扎根与二人之间,逐渐长成隔绝二人的参天大树。与盛玄胤而言,即便是死又如何?人生左右不过一抷黄土,若是能消解她心中的仇恨,那倒也无妨。
身死,哪里比得上心死。
即便知道这是一个圈套,他依旧步步追随,奋不顾身地一头栽了进去。
“在死之前,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纠缠了我许久,使得我七年来日日夜不能寐。”
他看着萧泠的眼神中竟然带着些恳求:“可以吗?”
萧泠没有回答,盛玄胤权当她默认了,垂头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纠结已久,不敢问出口。
仿佛百分期待,又好像万般害怕,竟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这么多年来,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心?”
萧泠闻言失笑:“盛玄胤,你聪明一世,怎么死到临头了却这么糊涂。”
她缓缓靠近他,右手贴着他的胸膛游曳着,手下传来硬硬的触感。
“话说回来,其实我自己也想不通。明明一开始就应该杀了你的,可是为什么,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你心软。”
“景明帝,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盛玄胤闻言凝视着她,蓦地笑开来。
“盛玄胤,你如果不是反派就好了。”
“……什么?”
萧泠喃喃自语:“你如果是男主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她的神情有些黯然伤神,盛玄胤心疼地抬手轻抚她的面颊:“绾绾,无碍,你不要太伤心……”
“谁为你伤心了?想来也是,你这种从骨子里发黑烂透了的人,也不可能成为男主。”
她蓦地苦笑道:“让你当男主的作者怕是脑子有病。”
“……”
“盛玄胤,你是个厉害的人物,难怪你会让系统和男主都为之忌惮。”
“今日我便大大方方地告诉你,我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杀了你,我才能摆脱这无尽的深渊,彻底脱离苦海。”
盛玄胤闻言微怔,“竟是如此么……那所谓夺舍,也是无关紧要的?”
萧泠敛了笑意,此刻她已经没有心思去想盛玄胤为何表现得如此沉静,毅然抬手从盛玄胤怀里取出用白帛包裹着的般月,利落地拆除白帛,将短刃毅然抵在他的心口。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心软了。”
第68章 不死不休(完)
他当初为她挡下那一箭,如今她换做短刃毅然抵在他的心口。
手腕被猛地抓住。盛玄胤那双微微有些狰狞的手死死箍住她的,带着她的手送上自己的脖颈:“刺这儿,绾绾。”
萧泠握着般月的手一抖:“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自然敢。直接割破喉管吧,我怕你听见我喊你的名字你会后悔。”
萧泠面色一凝:“我不会后悔。”
“我怕你会。”
“我不会。”
“我怕……”
“怕你就不要喊我的名字。”萧泠冷冷打断。
“我怕我忍不住。”
盛玄胤看向她的目光盛满了温柔缱绻,萧泠眼睫一颤,不动声色地咬了咬唇。
“盛玄胤,你我恩怨,早就已经扯不清了。”
“今天这一刀,是从前种种,连本带利,一齐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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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泠好歹冠了个神医的名号在民间游荡了多年,对人体构造自然是了如指掌。
她抬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手起刀落,一把刺入盛玄胤的心口处。
这一刀下去,她就没有想给盛玄胤活路。
般月的刀刃早就破损得不成样子,钝刀割肉,竟是接连发力三次才堪堪刺入要害深处。
伤口血肉模糊,大股大股的鲜血喷涌而出。温热湿润的触感碰到指尖,烫得萧泠手下一抖。
萧泠猛地抽出刀,后退几步。微微有些颤抖的后背抵在墙上,她用力地大口呼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