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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巳时到了地方,眼下还是初春,正值乍暖还寒之际。
阿黎下车,冷空气袭来,她缩起脖颈。
宋缊白瞧见了,理直气壮去敲门。
小厮开门见是他来,为难得很:“老爷,不是小的不让您进去,实在是夫人她......”
宋缊白矜持道:“你进去回禀,就说我带阿黎过来。天气冷,莫让阿黎久等。”
小厮探头一看,见四姑娘站在父亲身后。她穿着件白狐裘,毛茸茸的像只兔子似的,大眼睛水灵灵地望着你,那模样招人得很。
“哎哎.....小的这就去通传。”
小厮去了,约莫过了半刻钟又跑回来,见到宋缊白苦着脸说:“夫人让小的把四姑娘接进去,至于......至于......”
他咬牙,心一横:“夫人原话是这么说的,领阿黎进来,旁的不相干之人一律拦着。”
说完,空气安静。
宋缊白心下酸涩,才一年多,他竟是变成了“不相干”之人。
默了默,他转身对女儿说:“你娘喊你进去,你去吧。”
“那爹爹呢?”
“爹爹在外头等你。”
“哦。”
阿黎点头,随着小厮进门了。门外,宋缊白挺拔的身姿静默于寒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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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婉月是个美貌的妇人,原本快三十的年纪,可保养得当,瞧着也不过才二十出头似的。
见阿黎过来,她忙丢下东西起身。
“我的阿黎来了。”戚婉月惯来清冷的脸上露出笑容。
“娘亲,我来啦!”阿黎小跑进娘亲怀中。
戚婉月抱起她,坐回软榻。
她捏女儿的小鼻子:“冷不冷,看鼻尖都冻红了。”
说到这就有些生气,气那人不会照看女儿,这么冷的天带她出门做什么!
服侍的嬷嬷见她脸上闪过一丝不悦,顿时明白。
打圆场道:“兴许四姑娘想娘亲了,若没记错,四姑娘今日学堂放假是吧?”
“嗯,”阿黎说:“我放假,爹爹休沐,我就跟爹爹一起来了。”
她继续道:“娘亲,爹爹还在外头呢,爹爹也怕冷。”
戚婉月虽不待见宋缊白,但不愿让女儿看到他们闹矛盾。于是对嬷嬷道:“你亲自去一趟,将人领去客房,送一壶热茶就行,旁的不必多说。”
嬷嬷点头:“是。”
阿黎高兴起来,记起来时父亲的嘱托,又说:“爹爹吃不好睡不好,还经常生病呢。”
她演技笨拙,心里想的全显在脸上了,戚婉月又岂会看不出。
“他教你说这些话的?”
阿黎眨巴了下眼睛,老实点头:“可爹爹没说谎,爹爹前天确实病了,阿黎病的时候也不想吃饭。”
戚婉月不想提这事,她抚摸女儿面颊,换了个话头。
“阿黎最近乖不乖?”
“乖。”
“可我怎么听说你私自跟你二哥出门了?”
阿黎心头一慌,小脸紧张。
戚婉月笑:“放心,娘不会罚你,但你以后不能再偷偷出门了。”
“知道啦,容辞哥哥说我以后若是想出门,就告诉他,他带我出门。”
提到容辞,戚婉月脸上的笑舒展了些。
“这一年来娘不在你身边,多亏有容世子。阿黎,要好好听容世子的话,嗯?”
“阿黎很乖的。”
“好。”戚婉月点头,又问:“你祖母下个月过寿?”
“要过的,”阿黎道:“三婶说大伯一家会回京,让爹爹喊娘亲也回去。”
这时,嬷嬷正好返回,听见这话,便问:“小姐,届时你可要回去?”
戚婉月沉默。
“回是要回的,旁的不说,婆母待我温和宽厚。如今她过寿我若不回去像什么话?再说,听闻她身子不大好,我怎么也该回去探望一二。”
“是这个理。”嬷嬷说:“不然外头的人还以为咱们国公府出来的小姐没礼数。而且,小姐回去一趟也好。你是不知,这一年来京城把小姐都传成了什么样,尽说你吃那狐媚子......”
“阿黎在这,慎言!”戚婉月制止她。
嬷嬷立即自扇了个嘴巴子:“瞧我老糊涂了,倒是忘了四姑娘听不得这些。”
阿黎懵懵懂懂的:“我听不得什么啊?”
“没什么。”戚婉月牵她去书房:“走,娘考校你功课,阿黎认得多少字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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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黎午膳是在别院里吃的,吃完还跟娘亲一起歇了个午觉。娘亲的怀抱香香软软,她睡得舒服。
这一舒服,难免就睡得久了些。
可怜西院客房里,宋缊白一个人冷冷清清。他从早上过来,坐到现在也没能见上妻子一面。
不过相比往日来只能站在门口的待遇,已经好很多了。以至于,即便坐了三个时辰也毫无怨言。
小厮给他找来本书看,看完一半后,外头突降雷电。
没多久,有人跑过来。
“老爷,老爷,四姑娘出来了。”小厮禀报:“夫人说一会要下大雨,让您尽快带四姑娘回去。”
宋缊白放下书,理了理衣衫:“夫人还说其他的没?”
“没了。”
宋缊白落寞地点了点头,抬脚往大门走。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天空像一块幕布阴沉沉地压下来。
约莫过了一刻钟,豆大的雨滴啪啪地敲打在车壁上。
阿黎抱着她新得的布偶玩具,乖乖巧巧坐一旁。
宋缊白问:“这是你娘亲给的?”
“嗯。”阿黎说:“娘亲夸我功课做得好,认得很多字了,奖赏我一只狸猫。”
宋缊白仔细打量,花花绿绿的布偶确实像一只猫,他莞尔。
马车在小道上疾驰,因走得快,车身摇摇晃晃。
宋缊白见女儿的小身板颠簸得厉害,索性将人抱在膝头。
这个动作他已经许久没做。
阿黎四岁前,经常被他抱在膝上玩耍,后来阿黎上学堂后,就拒绝了。
彼时她小脸严肃:“夫子说了,阿黎长大啦。”
犹记当时,宋缊白心中很是怅然。现在再将女儿抱在膝上,颇为感慨。
不过,温馨时刻没过多久,马车突然停下来。
“老爷,”外头车夫说:“车牙子进水坑了,老爷稍等,小的拉起来。”
这次出门拢共就带两个小厮,一个驾马,一个跑腿的。两人在外头拉,怎么使劲都没能成。
想了想,宋缊白放下阿黎:“阿黎好好坐着,爹爹出去帮忙。”
“好。”
宋缊白出去后,仔细观察情况。发现车牙子已经断了,凭他们三人根本不可能拉出来。
“老爷,怎么办?”小厮问。
宋缊白撑伞望向四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城还有一炷香路程,倒是离别院近。
他气定神闲:“你立刻回别院,告诉夫人,就说我们马车坏在路上了,又累又冷。”
他话刚说完,远远地就见一辆奢华的马车过来。
近了一瞧,发现是睿王府的。
小厮顿时高兴:“老爷,容世子来了,这下不用去告诉夫人了吧?”
宋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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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王府的马车缓缓停下,容世子下马车来,侍卫连忙给他撑伞。
他衣袍干净整洁,倒衬得宋缊白些微狼狈。
宋缊白向来注重仪表,不大自在地问:“容世子怎会在此?路过?”
容世子行了个礼,道:“宋伯父,晚辈并非路过,而是特地来接阿黎。”
宋缊白了然,容世子做事细心,尤其对他女儿。想必早就得知今日要下雨特地赶来的。
不过,来得说巧也不巧。
他说:“既如此,你带阿黎先回,车牙子陷入泥坑了,我在这处理。”
阿黎从车里掀开帘子,露出张圆润瓷白的脸,笑盈盈喊:“容辞哥哥你来啦?”
容辞唇角微勾,颔首,继续对宋缊白道:“宋伯父,不若让我的侍卫来帮忙吧。”
“哎,不必麻烦。再说了你就一辆马车,带阿黎回去便是,我与你们小辈挤一起像什么话。”宋缊白摆手:“去吧。”
容辞何其聪明,略一思忖,便知宋缊白用意。
他又行一礼:“好,晚辈带阿黎告辞。”
宋缊白目送他们离去后,扭头望向身后的路。
小厮问:“老爷,为何拒绝容世子帮忙?”
宋缊白正义严辞:“容世子学业繁重,来接阿黎已是百忙抽空,我哪能再麻烦他?快去,回别院告诉夫人,就说......就说马车坏路上了,别的一句莫多言。”
小厮一愣,茫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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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辞没带阿黎回襄阳侯府,而是去了自己在京城御马巷的宅子。
这里是他的私人宅院,平日宴友、谈事皆在此。
宅子里吃住用器齐全,宛若一座精致府邸,后花园还有莲池假山。
睿王府盛蒙龙恩,圣上为彰显大度,每年对睿王府赏赐不断。金山银山、绫罗绸缎,皆数目不菲。
龙椅那位疑心重,若你低调行事,反倒以为你图谋不轨。是以,睿王府从不装低调,怎么奢华怎么来。
容辞平日出行,宝马香车,奴仆成群。其手上宅子产业无数,这还是明面上能查得着的。私底下,他自己谋划的产业遍布大江南北。
毕竟下的是一盘大棋,没点抗衡的本事怎么能行?
他将阿黎牵去暖阁,暖阁里有地龙。按理说已经三月是不必再烧地龙了的,但为防备阿黎随时过来,便日日烧着。
阿黎一进门,暖气袭来,她“哇”地打了个舒服的颤栗。
容辞瞧见了,眸子里溢出温柔。
他这人平日冷清惯了,鲜少笑。即便遇到好笑的,也只是在眼里露出点愉悦,表情不大显。
更别说温柔这种情绪。
丫鬟婢女们也只是在阿黎来时,才能瞧见他们的小主子展露这样一面。
众人心下再次感叹,容世子待阿黎果真是不同的。
阿黎任婢女解下狐裘,问:“容辞哥哥,你怎么知道我跟爹爹在城外呀?”
容辞蹲下去:“我若说有千里眼,阿黎信不信?”
他身姿颀长,这么蹲着正好与阿黎持平,阿黎能清晰地瞧见他如琥珀般的眼睛。
阿黎毫不怀疑点头:“信,容辞哥哥本事最厉害啦!”
容辞在她心里无所不能,因此他说什么她都是信的。
小姑娘面庞稚嫩,大眼睛如鹿单纯,满目崇拜地望向你时,令人熨帖满足
容辞不禁想起上一世,她的阿黎也时常露出崇拜的眼神。
比如他帮她解开九连环,她就会高兴地说:“呀!夫君太厉害了!”
又比如他教她骑马,分明是简单的技巧,她却赞不绝口:“夫君太聪明了!”
她娇娇软软,乖乖巧巧,满心满眼皆是她崇拜的夫君。如此可人儿,他活了两世,却辜负了她的深情。
“容辞哥哥在想什么呀?”
阿黎软糯的声音拉回容辞的思绪,容辞摇头:“没什么。”
他说:“阿黎,你先在这玩会,我去办件事,傍晚回来同你用晚膳。”
阿黎问:“我不回家了?”
“不回了,我已派人去给你祖母说明。”
“嗯。”阿黎点头:“我在这等容辞哥哥回来。”
“乖!”容辞摸了摸她头发。
第4章
大理寺地牢。
外头暴雨倾盆,地牢里潮湿寂静。昏暗的空间里还充斥着发霉、腐朽或排泄的臭味。
孟子维捂着鼻子,抱怨:“怎么关在这么个鬼地方,大理寺不至于穷得连个像样的地牢都没有吧?”
领路的牢役讪讪解释:“近日犯案的人多,其他地方关满了。”
他手提食盒,领着两人穿过狭长的走廊,来到一座牢门前。
“状元郎,起了,你同乡来看你!”
这称呼十足的讽刺意味,连孟子维听了都嘴角抽抽。但牢房里,尹绍歆只眉毛动了动。
他的家乡远在梁州,京城无亲无故,能有谁来看他?
“快起来,还给你带了吃的。”那牢役说:“你不是嫌这里的饭馊吗?呐,这就给你送了新鲜的来。”
尹绍歆睁开一只迷糊的眼,却看不清楚。
牢役啧啧:“想不到你一个落魄状元郎竟还有人惦记。”
孟子维开口:“少啰嗦,放下东西,出去。”
牢役立即闭嘴,放下食盒,离开了。
大理寺地牢的牢役有多猖狂,尹绍歆是知晓的。不论你在外有多少关系或多少本事,进了这个地方,就得认他们做大爷。不然吃不饱穿不暖,还会时不时羞辱你。
他起初进来的两天还存着几分傲骨,后来被折了脊梁,连牢役在膳食里撒尿他也没了骂人的斗志。
曾经那些巴结他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今日来的这位又是谁?竟能令这里的牢役乖得跟孙子似的。
他缓缓坐起,打量适才说话的紫衣少年。约莫十五年纪,面容生得桀骜,看着是个不好相与的。
片刻,他视线又移向紫衣少年身边那位穿靛青锦袍的人,比之年纪更小,估计才十三岁。
可他身上的气势却比紫衣少年压迫,虽面色平静,但那份从容与运筹帷幄的镇定,令他猜出这位才是今日来看他的人。
“你是谁?”尹绍歆声音沙哑。
他在牢中这些日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连站都困难,平时都是爬着行动。可今日,对上这少年,莫名不想令他瞧不起。
是以,他静静坐着,也从容淡定地审视对方。
容辞观了会尹绍歆。
尽管他已窘促至此,可坐得笔直,仍旧不掩其风华。
他暗自赞叹,不愧是能坐上首辅位置的人,气度不同凡响。
容辞走近两步,缓缓开口:“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救你。”
尹绍歆一怔。
容辞继续道:“我清楚尹公子是被人诬陷,也知晓诬陷你的人是谁。”
尹绍歆沉默,须臾,却是问:“你到底是谁?何故帮我?”
孟子维打开门,容辞走进去,走到尹绍歆跟前,停下来。
“告诉你也无妨,”他倾身道:“睿王府世子,容辞。”
尹绍歆瞳孔一震。
眼前这个少年,看着是个长在富贵中不谙世事的公子。可他举手投足从容不迫,自成一股气势,温润的眉目间藏着几分睥睨众生的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