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梦的荒诞就在于他昨天还美好而圣洁,今天就残酷而血腥。
姜喑拨通一个熟记于心的电话,莓城十万人好像一座空城,她最后的希望只有那个人。
“林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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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姜喑可能路过的路线,一个兜着帽子穿通体黑的男生跑在路上,根本无视脚下名牌球鞋已经被泥点溅得不成样子。
单看背影,只看得出他很高、很瘦,身形不错,就是全身阴沉沉的。
他跑的很快,抬起头有两道性感的少年抬头纹。黑色T恤半湿,不知是雨还是汗的威力。他双手抚住膝盖喘气,眼神焦急又茫然。
一边呼唤姜喑的名字,一边脚下步伐不断加快,但眼前却愈发昏暗、模糊不清,终于,在一步踏空后,他整个人顺着脚下的泥跌倒,右胳膊还被一截树枝擦破了皮,整个人趴在地面上,颓废狼狈,没有半点生气。
他拿头重重在旁边栏杆上砸了两下,挣扎爬起倚在一边,双目空洞,表情狰狞而绝望,哪怕是他这样英俊至极的面孔,也无半点美感。
他和姜喑做了同一个举动,拨电话给了自己最信任的人。
路惟炫听到那道了无生机的声音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景安之。
他陪他十年,见过他高台明亮,也见过他跌落深沟,见过他文字张扬风流,也见过他重度躁郁缠身,但他从没见过景安之这般,枯寂的平静。
“炫儿,我好像把姜喑弄丢了。”
路惟炫和任蔚急急赶来,挤在一辆摩托上,撒开气在夜幕中一溜烟飙到一栋很破旧的福利小区后门。
从后门进,拐两道弯,有一大片荒地,下面杂草横生,伴随着废弃的砖石与垃圾,天生一片失足少年聚居地。
荒地有个极矮的墙头,两三步就能攀上去,任蔚手脚快,景安之紧随其后,路惟炫向来不喜欢上去,因为他嫌弃坐在墙头上会把自己精致的衣服弄脏,不过今天景安之心情极度不正常,他也没矫情。
三个长相一致不俗的少年就这样闲坐在墙头上,景安之和任蔚各点上一支烟,路惟炫手里拎了罐啤酒。
墙头对面是个面积不小的废弃仓库,他们没钥匙,很早以前用石头砸开了玻璃窗跳进去,从里面开了锁,以前仨人但凡碰一块总会带点东西来这聚。久而久之,竟然还购置上了日常家具和一张硬板床,经常玩到半夜就在这里将就一宿。
能和景安之一起喝酒泡吧吹牛逼的很多,但能让他带进这来的,这么多人里,也只有路惟炫和任蔚。
“安之。”路惟炫浪荡的金发被子夜风吹得碎散。
他不需要把话说明白,景安之知道他想问什么。
他哑着嗓子,用最简洁的话复述了饭店的经过,路惟炫听完头大得不行,景安之父母不擅长和他沟通真的是不擅长到了一种境界。
“你要怎么办?”路惟炫知道,景安之绝不会错过姜喑。
“找人。”
景安之手机上存着林逢绪的电话,他在赌,赌姜喑最后的依靠是他。
林逢绪特意避开姜喑望了眼手机号码,神色淡然地打断,他答应过自己要照顾好姜喑的,现在的局面,林逢绪很不高兴。
姜喑一直没有吃东西,只是饮了很少的水维持生命,清晰地感知身体一分一秒垮掉,眼角总是湿润,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姜喑,如果景安之让你那么不快乐,和他分手就好了。”
姜喑听到林逢绪这话,想说,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他倒上一杯水,她喝完才继续没说的话:“林哥,你觉得离了安之,我还有什么?”
林逢绪几乎不假思索地在脑海中浮现“还有我”三个字,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说,三个字一旦说出,姜喑不会留在这里。
她本就没奢望他回答,林哥为人思虑太重,没有十成把握的事一概缄口不言。
“哥,今年去石城,可能还要麻烦你。”
他微笑:“怎么就是麻烦了?”
“看完妈以后,我想在姥姥家住一段时间。”
姜喑姥姥家在石城一户村庄里,那边比不上这里繁华,更多是村镇建筑,富丽堂皇不足,人间烟火有余。
她很小的时候,当时姜甄正在基层往上爬,家里还没有那么富裕,姜喑经常在姥姥家住。
姥姥祖籍在南方,遗传下来了温婉的性子,个头不高,说话细声细语的从不着急,嘴角也常带笑。
姜喑小时候依稀听父母一辈念叨过,姥姥很小时在南方是富庶人家,见过世面,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被迫流落到南方,遇见了姥爷。姥爷是厨师,还会做一些甜品,虽然不善言辞,却一天黏在姥姥身边。在那个风轻雾薄、一眼心动便是一生的年代,一段爱情就悄然开花了。
姜喑从小就亲姥姥,哪怕在她最迷途的那两年,大年初一都不回家在酒吧通宵,却依然准时坐车去老家给姥姥拜年。
姥姥从未说过姜喑,但也不是溺爱,只是跟姜喑妈妈念叨:“喑喑这么漂亮,喜欢打扮不是坏事,你说她不懂事,以后慢慢就懂了,孩子毕竟是孩子,别逼她那么早学得一身市侩,有棱角才可爱呢。”
姜喑母亲过世后,姥姥丝毫不感到震惊,她早已洞察姜甄的凉薄,泰然处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小外孙女,跟多方打听了姜喑的下落,后来直到林逢绪亲自过去,跟姥姥做了保证,她才安下心来。
因为姜喑不愿过多回忆母亲,所以近几年她刻意回避姥姥,但如今她能找到的居所,恐怕只有姥姥家了。
林逢绪点点头:“什么时候出发?”
“不急,还有两件事。”
……
路惟炫打听到关于姜喑的第一条消息,在第二天中午。
景安之呆在网吧,游戏不玩,饭不吃,坐的笔直好像一座木雕,直到路惟炫碰碰他,说有姜喑的消息,他沉寂晦暗的眼中终于闪过一道亮色。
路惟炫眼神有点复杂,耸耸肩无奈道:“姜喑姐……今天一大早跑去了姜公馆。”
姜喑早上扎了一条极长的马尾,看上去英姿飒爽,因为有林逢绪的默许,她不费吹灰之力就闯进姜家。
姜甄见到她时,和杨俊迎一起还穿着睡衣,两人似乎在口角,她停下来听了一下,似乎是姜甄有外遇了?她讽刺一笑,无论杨俊迎再怎么进行保养,终究也到了四十岁的年龄,皮肤不再紧嫩,过惯了富太太的生活,脾气一再火爆,苦苦奢求姜甄的爱,似乎也不过如此。
但这是姜甄的家事,她不会管。她今天来,只为一个真相。
姜甄见到姜喑的第一瞬,有些诧异,他知道自己女儿是被打折脊梁也不愿低头的傲骨,主动来见自己实在稀罕。
“姜炀呢?”她没时间和他虚与委蛇,失去了景安之,姜家已经没有威胁她的筹码。
“你找阿炀做什么?”杨俊迎满眼防备。
“有点事找他求证一下,对他很重要。”姜喑特意添油加醋说得真诚,这让本就有案底的姜炀心里莫名一慌,自己从卧室冲出来,眼圈深黑,一看就是通宵未眠。
姜喑走近他,深吸一口气,绕到他背后,他的头皮屑多到看起来好几天没洗了,姜炀和姜甄一直是这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姜炀。”她叫他名字叫得很慢,让姜炀极度不耐烦:“你有话快说!”
姜喑手里的包突然套到姜炀脖子后,用力一勒困紧他,精心设计的动作迅速到所有人都害怕,姜甄第一次被她吓破了胆,杨俊迎马上就要掉那不值钱的眼泪。
“姜喑……不,姐,你好好说话!”姜炀咬住牙,神经高度紧张,再也没了以往的嚣张气焰。
姜喑没放手,她越拉越紧,眼神瞪住姜甄两人,开门见山:“他对朱槐根本不是小打小闹,甚至不是霸凌,而是情节最为严重的性.侵。姜甄,这些你其实都知道吧?”
姜甄脸色大变,他此时已经不止因为姜炀的安全担心了,天性凉薄的他此刻更关心的是这则消息为什么会泄露出去,这对自己会造成多大影响?
“姜喑,你听谁胡说八道!”
姜甄的慌乱已经让姜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真相,这一刻她才是彻底死心,被刀绞一样的剧痛,拼命忍住眼泪,她松开了姜炀通红的脖子,从包里拿出一把剪刀。
“姜甄,我要你恶事做尽,自食其果。”
她一边说,一边将剪刀放在自己长马尾上,落下厚厚一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姜甄,自今日起,我不再是你女儿。我已经和景安之分了手,单虹不会投鼠忌器,有关姜炀犯罪的所有证据,自会有人交到警察手上。”
第36章 Jing Anzhi
姜喑回到林逢绪车里以后就一直低着头,他从后视镜张望,欲言又无辞,她这么痛苦,他也不高兴。
林逢绪没想到姜喑会直接和姜甄断绝父女关系,他现在都不敢去揣摩此刻她心里有多失望。
“喑喑,你说还有一件事没办。”
他的话在姜喑左耳过滤一下,又从右耳流出,因为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所以终于在她已经迟钝的脑海中留下了一丝痕,又盯了五分钟车内半旧地毯后,她终于开口:“林哥,我们去超市买点实惠的东西。”
林逢绪与姜喑带了足够的果蔬与生活用品,大包小包塞满了林逢绪精致奥迪的后备箱,他顺着她给的地址,找到祁寒、朱槐,与奶奶相依为命的家。
不远处的海水依然蔚蓝干净,洗礼着一批又一批游客的心灵,眼前的贫民窟却只有破落与沧桑,对比之下,直白地彰显出经济发展的后遗症。
林逢绪见到朱槐的那一刻,终于开始理解了为何姜喑会如此崩溃。
这个小姑娘十几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很明显的营养不良,面色是透着病态的苍白,手上青色血管清晰可见,湿润的杏眼低垂,羞涩而敏感,人见人怜。
林逢绪胸腔中罕见地升起了怒气,这样安静、可怜的一个小女孩,姜炀那个混蛋怎么下得去手?
祁寒见到姜喑和另一个男性一同过来,显然手足无措,在他眼里,有救命之恩的景安之和姜喑才最般配,这个半路杀出的男性虽然彬彬有礼,却给他一种含蓄的优越感,就和他最近频繁接触的律师以及精英一种感觉。
他自认穷酸,融不进这些上流圈子,所以刻意避之不及,不愿有所牵扯。
林逢绪从车上把东西一件一件往下拎,看得沉默的朱槐眼睛一亮一亮。而老人家则是百般推辞,他巧辨人心,知道怎么哄老人家开心,躬下身双手扶着朱奶奶去屋里聊天,给姜喑和祁寒留出单独空间。
“喑喑姐,谢谢您,您买这么多东西。”
不和景安之在一起的姜喑让祁寒感到有些生疏,富有的人有着相同的自信,但贫穷的人各有自己的自卑,就如现在的祁寒一样,不干净的手掌频繁在裤面摩擦,嘴巴干涩,犹犹豫豫。
他越想掩饰自己的心虚,就表现得越明显,而这种反差也无疑刺得姜喑更疼。
他到现在都把她当亲姐姐一样爱戴,可自己的家庭却对他家造就了一场灭顶之灾。
“祁寒……”
“您说。”
她本想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身份,任由祁寒发泄报复,但话到嘴边她又觉得困难,只能有一搭没一搭扯着其他:“安之把你当亲弟弟,你以后有事情多和他商量。你别看他脾气不好,其实心很细。”
祁寒皱眉,少年的直觉让他心里很慌。
“他应该不久就会过来,到时候无论他送给你什么,你们都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
“不可以。”祁寒第一次反驳她。
他抬起头,望着姜喑漂亮的黛睫,非常认真地反驳:“不可以,嫂子,你们已经帮我家太多了。”
姜喑听到这个称谓眼睛亮了一瞬,旋即黯淡,用细若游蚊的声音说了句:“以后就不是你嫂子了。”
祁寒没听清:“什么?”
她没再重复,气氛铺垫到这里,哪怕她再厌恶自己糟糕的家庭,也要鼓起勇气坦诚地面对。
“祁寒,我姓姜。”
他没反应过来。
“姜炀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杨俊迎是我继母,姜甄是我亲生父亲。”
三道熟悉的名字从姜喑嘴里吐出,恍若晴天霹雳,祁寒当场目瞪口呆。
纠缠了将近一个月,饱受所有人的流言蜚语,一次次酒桌上的虚与委蛇和威逼利诱,校园里被霸凌,生活中被孤立,奶奶以泪洗面,妹妹重度抑郁,本就一贫如洗,再度雪上加霜。所有的恶意淹没了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
“嫂……喑喑姐……你们?”
祁寒紧抿住唇线,他最害怕的事莫过于此,好不容易祈求到了上天一点温暖,但他害怕是虚妄的梦境,姜喑和景安之也是一丘之貉的说客。
姜喑靠近几步,举起手指对天发誓:“祁寒,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向你发誓在此之前我真的不知道姜炀性.侵你妹妹的事情。我已经跟姜家断绝了关系,你妹妹这边,我想不久之后就会有人帮忙。”
她突然想到什么,补充道:“对了,我听说你妹妹的成绩很好,一直在崭帆上课。崭帆的董事长单虹,是景安之的妈妈。”
祁寒脑子从刚才“砰”的一声后,就一直处在空白中。等到姜喑说出景安之和单虹的关系,他再一次如遭雷击。
待他如亲弟弟的景哥,他母亲是为了朱槐尽心尽力、毫无架子的大善人单虹;但同样待他如亲弟弟的喑喑,她父亲却是恶事做尽的伪君子姜甄。
为什么?他们明明都是很好的人?为什么父母却天壤之别?
“祁寒,对不起。”姜喑低下头,林逢绪也陪奶奶聊完了天,他刚好出来,看到她被碾碎后自甘匍匐,从未见过姜喑如此低姿态的林逢绪感到心里阵痛,但他知道这是她自己的劫,爱与痛都只能自己体会。
祁寒没说话。
姜喑猜到他可能不会原谅自己,鞠躬一段时间后兀自起身,对林逢绪挤出一个微笑,只不过苍白而苦涩。
“林哥,我们走吧。”
她亲手诀别了一个懂事的弟弟,哪怕过错不在她,却要她承担这份絮果。
姜喑和林逢绪离开准备上车时,祁寒突然气喘吁吁跑过来,他深深望了已经坐在车位上的姜喑两眼,将手心的纸条塞进车里。
少年似乎还在赌气,没说话,背过身回家。
姜喑摊开手掌,看到一行钢笔小楷,清秀中透着股坚韧,不像祁寒的字,她猜应该是朱槐。
“君生于微末,非君之过。”
……
“所以,祁寒,朱槐,你们不怪姜喑?”
上午姜喑走后,下午果真如她猜测,景安之姗姗来迟。
这一刻祁寒心想,果然姜喑姐还是最在乎安之哥吧!
景安之面色不算鲜艳,毕竟飞来横祸,让他痛心锉骨,给林逢绪拨了三十个电话依然无果后,他只能想到祁寒这一个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