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哥,其实我不用住这么好的房间,随便找个地方就行了。”
套房价格估计不便宜,肯定会超出她的承受范围之外,应雪家庭贫困,节俭惯了,尽管这次工作会给她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也没打算大手大脚花钱。
钟延知道应雪在担心什么,不免有点好笑:“不用怕,公司会给报销的,你安心住便是,另外你马上有助理来,等来了可以让她住侧卧,这样你们互相也有个照应,会方便很多。”
应雪听钟延考虑得体贴周全,都是在为她着想,便不好意思再拒绝,笑了笑。
“好,劳您费心了。”
“跟我客气啥。”
次日助理到了,叫陈小意,是个年轻女生,已经毕业四五年了,一直在做艺人助理的工作。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即便是初来乍到应雪身边,却也事事做得体贴恰当,很是得她的心。
剧组分为两个组拍摄,而昨天除了宣传照的拍摄,主要是先拍一些外景片段作为转场镜头。
陶勘怕她紧张,早上就让应雪到处看看,多学习别人是怎么演的,临到下午才真正轮到她上场。
应雪是第一次正对着七八个拍摄着她的镜头,初时有些生涩,还好试演过几次后,慢慢适应下来。
彼时北方大旱,稻田颗粒无收,政府派人派钱下来救济,对数百万灾民来说依旧于事无补。
何况这年头,万事都可以把人压垮。
孟今宜是在路边捡到白漓的,说是捡也不太合适,他命管事丢了她卖身葬父的牌子,递给她一个白面大馒头,皱巴巴一团的人儿就跟着他走了,后事自有人去处理。
初遇时白漓穿着灰白的衣衫,陈旧但洁净,这已经是她为了卖出个好价钱,能穿出来的最好的衣服了,好久也不舍得丢。
再后来白漓身上就穿的是锦绣绸缎,绘着锦簇花团,望月楼的广袖旗袍、舒远阁的流仙裙,长裙、短衫、外罩、内搭,各种样式的换了个遍,整整三间厢房装的都是她的衣服。
旁人都说,孟今宜将她这个妹妹宠上了天。
那年头的难民,因着长时间的苦难、病痛、饥不果腹,早已在流离失所的荒途中变得麻木不仁,甚至烧杀抢掠、易子而食,成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的恶狼。
白漓比他们幸运得多,她没有经历过这些,便到了孟今宜身边,还保留着少女的天真烂漫、纯真善良,穷苦时会为了得了件木头做的簪子而雀跃,富有时也会为了邻家意外身死的小狗而伤怀。
这部分的戏对应雪来说并不难,甚至有些得心应手。
陶勘看中她的一点就是,应雪浑身上下透着股生机,她鲜活而明亮,眼眸熠熠生辉,像是泛着粼粼光波的湖面,所以演起少女来,显得相得益彰。
从在路边摘野花的恣意,到听闻噩耗传来的崩裂,白漓的前半生就用短短几幕镜头来讲述。
镜头是无声的、是冰冷的,但在屏幕外的人看来,也会不自觉地为小姑娘接下来的命运而忧心。
长达两分半不中断的镜头,应雪第一次走位失误,第二次再尝试就成功了,周围顿时爆发出如雷的掌声。
本来还对这个新人抱有怀疑的人,也都在此时打消了疑虑,同时不得不佩服钟延的眼光,能签到这样有灵气的新人。
蓝诗诗同陶勘坐在一块,见状轻碰了下他的肩膀,调笑道:“导演真厉害,怪不得我公司想给你推人,你没同意,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我也没想到,她能发挥的这么好。”
陶勘矜持地回应着,实际上心里早就乐开了花,毕竟他挑选的演员演得好,他面上也有光。
在这样如潮的夸赞声中,应雪反倒不太适应,她太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更害怕他们将期望拔高后又落空。
应雪忍不住扬起唇角,温柔腼腆,她这一笑仿佛又变回了她自己。
“歪打正着而已。”
陆屿重新换了套行装,现在才来到场地,他看了应雪一眼,话却是冲着陶勘问的。
“刚才那幕可以了吗?我们要不要先试下戏?”
他没看到刚刚的戏。
应雪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但其实陆屿只需要演马车上遇见白漓这幕就行。
而且陆屿已经在她面前站定,这样的接触足以让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多余的情绪都无法留存。
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应雪可以看见陆屿衬衫上第一颗纽扣的纹理,看见在他肩头滞留的一点柳絮,看见他眼睫下沉静的眼眸和微抿的唇角。
他英挺的五官显得更加深邃清晰,深棕色的眼瞳中隐约倒映着她的模样。
应雪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她无法呼吸了。
“再等一会。”
偏偏这时陶勘在旁边回看着拍摄的画面,许是存了点炫耀心思,还要喊一句:“嘿,应雪前面这段演得很好,陆屿你刚才不在,要不要过来看看?”
“是吗?那我看看。”
应雪心头瞬间一紧,全身血气一下子往脸上涌,看见陆屿已经转过脸去,情急之下猛地抓住他的手。
“不了吧,我演得很一般,表情管理也不是很到位,下次一定,一定会演得更好的。”
太丢人了,呜呜。
头一回担任主演的烂演技,放在陆屿这种成名已久的影帝面前,完全不够看的,怎么好脏了他的眼。
陆屿的目光在两人相接的手上停留一秒,又抬眼看向应雪,眸光闪烁一霎。
“好,那下次再看。”
应雪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立刻抽出手,想道歉又不太合适,只得干巴巴站着,浑身有种紧绷感。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明明陆屿神色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应雪却从中察觉到一点微妙的“他好像心情还不错”的感觉来。
午后的艳阳无情地炙烤大地,棚里有冰块桶配合落地风扇呼呼吹着,但到底是酷暑,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热气。
现在她只觉得脸上更热了。
第12章 盛夏
应雪莫名飘飘然,像是浮在云朵上,一转眼又坠入深海里,怎么也定不下心来。
果然,接下来的拍摄出了问题。
应雪以前做群演,别说台词了,连正面镜头都少有,更别提这种大段需要和人对戏的戏份。
这么一个简短的片段,只需要由孟今宜递给白漓馒头,再牵着她上马车的镜头,来回拍了六七条。
动作前的对话也很简单,没有繁琐的弯弯绕。
“你的名字?”
“白漓。”
“今年多大了?”
“十四。”
“往后可愿跟着我?我保你不愁吃穿,用度皆足,不受流离之苦。”
……
拍摄不顺利,于是陆屿倚在马车窗口,折扇挑起珠帘,他五官俊朗无双,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问她可愿跟随的画面,就反反复复在应雪眼前重现。
最后连陶勘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从观看画面的屏幕前站起身,遥遥冲应雪喊。
“应雪,你看一下陆屿的眼睛,别总是目光闪避。”
“你躲他的手做什么?你是要跟他走的。”
“说话,这里轮到你说台词了。”
“唉呀……”
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叹息。
到最后算是勉强过了,可看陶勘的神情,显然不是很满意,而负责拍摄、打灯的工作人员,也在这一次次的往返中,耐心消耗殆尽。
周围都开始收场,准备搭下一个景了,应雪还呆在原地,她微垂着头,怀里还捧着白面馒头,因为时间过久,早已发干发硬。
应雪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是我没演好——”
“别说了。”
陆屿就站在应雪身侧,见状眉头微蹙,朝她伸手:“馒头握了半天了,给我吧。”
应雪没动,她难堪极了,刚刚才说会好好演的,结果就没发挥好,还是在陆屿面前。
尽管他没说什么,但心里的委屈和愧疚已经无限蔓延,泛滥成灾。
应雪看着面前明净纤白的掌心,心中有什么在动摇在坍塌,她半天才缓缓地伸出手,将馒头递给他。
陆屿顺手塞给钟延,又拿了张湿纸巾给应雪,看着她缓慢地将手擦干净。
应雪始终低着头,素淡的唇色都被咬狠了,透出点嫣红来。
陶勘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说话有点过,应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也不能指望她刚演戏就面面俱到,各方面都能做好。毕竟她除了有过群演的经验,专业和演戏完全不沾边。
他就算有气也不能撒在人家身上。
陶勘一靠近过来,见到两人相对无言的景象,愣了一下,问陆屿:“这是哭了?”
“没哭,让她缓一会。”
新人演员初次遭受挫折,总会有些难以承受,尤其陶勘比其他导演的要求高很多,连一点细微之处也不放过。
应雪抬起脸,果然脸上一片洁净,没有半点要哭的迹象,只是开口时嗓音略微有点哑。
她已经整理好了心情:“陶导演,陆老师,我没事,就是耽误大家时间了,怪不好意思的。”
陶勘霎时更难为情了:“没有,我刚才话说的重了点,你别放在心上。”
“……”
应雪的戏份就拍到这里,但后面还有别的场次,她把衣服换下后,发现陶勘已经要去赶赴下一个场,到处有人在喊他。
当导演真忙。
应雪感叹,她换了自己的衣服,一身清爽,活动了下手臂,想了下,打算要跟上去:“我也想去看看。”
“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陆屿在应雪身后,淡淡说道。
他后面还有戏要拍,只换了套深蓝的西装,内衬着衬衫和同色的马甲,领带打得笔挺,整个人英气得让人移不开眼。
“可是……”
应雪犹豫着,现在时间还早,才四点钟,她回去也没什么事情,而且她挺想看蓝诗诗和陆屿对戏的,两人都是出了名的演技派,现场观看定能收获很多。
“再看别人怎么演也没用,你状态不好,能看得进去吗?”
陆屿面上依旧是温和的,话里却有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应雪停下来跟他对视两秒,最终无奈妥协,收好手机和包,准备沿着来时的路出去。
“好,我知道了——”
“但是陆老师,你怎么跟我走一条路。”
影棚不是在反方向吗?
这一路来,因为旁边有陆屿在的原因,已经有不少路人侧目,甚至都走过去了还要扭回头来看两眼。
哪怕都是剧组的人员,不会有人偷拍或者议论什么的,应雪也觉得浑身怪不自在的。
陈小意刚刚还在的,忽然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陆屿看了她一眼,“我送你回房间。”
应雪受宠若惊,她哪敢劳陆屿大驾。
“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的。”
陆屿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因惊讶而瞪圆的眼睛上。
应雪不像现在的女明星,减肥瘦身的执念到了极致,常年饥饿下来,身上一点多余的赘肉也没有,她是身体单薄,但脸颊上满满的胶原蛋白,瞧着只觉得可爱。
陆屿收回视线,像是随口提起:“你不会是想等我走了,再偷偷溜回去吧?”
“……”
应雪不说话了,她确实是有这个打算,反正躲远一点,陆屿未必能发现。
一方面,应雪现在正处于茫然的状态,不知道该怎样演,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尽管她面上不显,但心里的焦虑已经到达了顶点,只徒劳地想到处找一点精神依托。
另一方面,应雪确实挺想看蓝诗诗和陆屿演戏的,那样相得益彰的两个人,演起戏来总不会像她和陆屿一样的不搭调吧?
应雪失落地想。
她是不甘心,有力使却又施展不开。
陆屿将应雪送到酒店,没打算再进去。
酒店门口人来人往,但大夏天的,没有谁会看向这两个打扮严实的人。
“进去吧,晚上早点睡觉。”
陆屿一手插兜,一派清逸潇洒。
应雪想说什么,却也没能说出口,只乖乖应了声。
“好。”
*
接下来的三天还是没什么进展,入组后其他人都渐渐熟悉了节奏,有条不紊地按照计划进行着拍摄,除了应雪。
说来奇怪,应雪同其他人对戏时,并没有显得艰难,互动和交流间的神态也顺理成章,像是天然活在民国的环境里,被众多奴仆下人捧在手心里长大。
可每次轮到陆屿时,应雪总是不太自然,偏偏同他一起的戏份最多。
戏中白漓来到孟今宜身边后,凭借其娇丽可人、甜美的形象,俘获了所有府内人的心,在众人关怀备至的呵护下,逐渐出落得耀眼非常。
孟今宜对她也是极好的,教她练字,同她对弈,连教习她仪态礼仪的师傅发下来的功课也要过问。
而正是这一部分,进行得磕磕绊绊。
陆屿站在应雪身侧,虚虚握住她的手,帮着矫正她拿毛笔的姿势,又顺着往下写完最后一笔时,他低沉的声音也在应雪耳侧响起。
“这个字念漓,不是梨花的梨,是白漓的漓。”
不轻不重,也敲打在她心上。
应雪手指微颤,笔墨溅在白宣纸上,晕开浓黑的痕迹。
而身后的人依旧站得巍然不动,纤尘不染,任工作人员赶着上来收拾。
闲暇时,陶勘看着场间忙碌的景象,没忍住对着陆屿调笑了两句。
“要是不知情的,还以为应雪对你有意。”
陶勘没什么恶意,只是常年的文字工作,让他天然地会对具有张力的景象和画面,产生发散性的联想。
他说话的尾音还带着笑,扭过头看向陆屿的方向,想看看他什么反应,可一对上那双漆黑温沉的眼眸,陶勘就不自觉地噤了声,自顾自地将头扭回来。
这么些年来,陶勘完全熟知了陆屿的习性,对这个发小的习惯了如指掌,一看到就条件反射地知道自己讨了没趣,哪怕另一个正主不在眼前,也自觉道歉。
“我的错我的错,是我过于唐突了,不该开你跟应雪的玩笑。”
陆屿沉声:“天气太热,我看你脑子都不太清醒了,要不去喝碗凉茶?”
“……”
哼,开个玩笑而已,骂人干嘛。
这天的天气是整个盛夏的最高峰,格外炎热难耐,许多工作人员的前胸后背都被汗浸湿了,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只用力喘着气。
应雪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她穿着青绿色的洋装,蕾丝外裙层层叠叠,勾勒出富有层次的图案,看着很漂亮,但也过于厚实,闷得慌。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台词,头上冒着细密的汗,脸上也热出了红晕,拿着个小风扇呼呼吹着,作用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