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辰钊打量她,她也如是打量着卢辰钊,少顷,似乎意识到不妥,微微福了一礼,说道:“卢世子,方才那边有只猫。”
她伸手往暗处指了指,卢辰钊顺着方向看去,但那里黑漆漆的,也无动静,李幼白也纳闷,遂侧身朝里打量,兴许是那猫怕人,听见动静跑了,她站直身体,解释道:“是只黑色的猫,有这么长。”
怕他不信,李幼白拿手比划。
卢辰钊就这么静静看着,她有一双极好看的手,骨感细长,但她说的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信。
见他始终神色淡淡,李幼白觉得多说无用,便也不再解释,但彼此静默又稍显局促,她想尽快结束这局面,遂象征性地问了句:“卢世子,你怎么在这儿?”
正常来说,卢辰钊该答他准备回院睡觉,如此两人就能理所当然告别。
但卢辰钊没有,他问:“李娘子是迷路了?怎的这般凑巧撞上。”
李幼白听出话里的质疑,想了又想,不知该怎么解释,看他的模样,便知已然给自己定了罪,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了。
其实她也想说巧,因为方才洗漱前,有只黑猫从楹窗跳进屋里,她本打算撵出去,但看黑猫脚上沾血,又看她腹部耷垂,便猜想她是生了小猫,出来寻吃的。
李幼白找了些肉脯,猫只能叼一丁点,她便跟出来,谁知还没找到猫窝,便先撞见卢辰钊了。
公府世子,身份金贵,想来见过很多使手段主动贴上的女子,若不然也不会在看见李幼白的刹那,表现得如此防备警惕,生怕被她缠上似的。
他们见得多,猜忌也多,李幼白决定实话实说,便把方才的情形讲了一遍,可那人从头至尾都是一副你尽管编的模样,如此,李幼白觉得越描越黑,索□□了一礼,拔脚离开。
只消往后的日子避开他,他也不会揪着不放,有道是清者自清,李幼白便没把今夜之事放在心上。
回屋后洗漱完,照例温了半个时辰的书,这才躺下睡觉。
翌日送走兄长,李幼白便随卢诗宁和卢辰钊去往家学学堂。
学堂位于卢家西南角,地势
开阔平坦,许是为了安静,四下特意用青砖砌起来,通过几扇菱格窗,隐约能看清书堂里的情形,四平八稳的布局,简约却又透着股庄重。
卢诗宁腹痛,中途由丫鬟搀着去房中休息。
也不知是不是李幼白的错觉,自打卢诗宁走后,前面那人的步子便骤然变大,她又不敢被落下,只能暗暗加快步频来跟上。
卢辰钊其实注意到她的狼狈,尽管克制,但那急促的喘气声还是传到他耳中,她今日穿的清秀,只一身碧色挑线裙,几乎没有装饰,青丝悉数绾起用簪子固定,愈发显得干净利落。但终归是裙子,走起来没那么方便,以至于数次险些栽倒。
卢辰钊不愿再为难她,遂待她跟上自己后,缓和了脚步。
书堂中都是女郎,且大多是卢家各房姐妹,有几个脸生的,卢辰钊告诉她是各房表亲,李幼白便知都是托了关系进来的。
堂中有一张空条案,位于最末位置。
卢辰钊见远处有人走来,便与李幼白介绍:“这位是纪先生,教授乐理的。”
李幼白福礼,道:“纪先生好。”
纪明远点了点头,便径直进去,李幼白看见前方桌案上摆置的古琴,便知今日要学琴,她坐到位子上,其余人也从书袋中拿出乐谱,堂中静下来,只有纪先生潺潺如水的琴声,很是悦耳。
但李幼白有些纳闷,原来卢家家学教授范围如此宽广,明年都要下场的人,竟还有心思学琴。
因妹妹弹琴的缘故,李幼白也能看谱子,也能信手弹几句,但也只是几句,故而这堂课她上的专心致志,唯恐哪里落下,便丢了李家的脸。
晌午用饭,卢诗宁终于过来,她小日子不准,折腾的面色发白,行走都有些迟缓。李幼白见状,便走在外侧帮她挡风,卢诗宁冲她笑笑,说道:“纪先生脾气好,下午那位才是难对付的,你可得小心。”
李幼白绷紧神经,忙问是何科目。
卢诗宁往东边一扫,“就是那位秦嬷嬷,教我们女诫女则,还教我们插花绣花的。”
李幼白又是一惊,忍不住问了句:“需得学这么多吗?”
“自然,这才多少,你怕了?”
李幼白心道:卢家果然是卢家,若是寻常学堂,哪里能学的这般紧凑,除了正经科考要学的东西,竟然还有诸多花样,如此一来,吃得消吗?
她不能露怯,便与卢诗宁说道:“我不怕吃苦的。”
旁人能做到,她也能。
卢诗宁见她一脸严肃,禁不住安慰:“也只秦嬷嬷严厉,旁的科目还好,别紧张。”
秦嬷嬷先前在宫里教习过规矩,最是严苛板正,眼窝深陷,法令纹勾出肃沉的气场,单是站在那儿,女郎们便不敢私语。
只是她讲的枯燥乏味,且都是约束女子行为举止的条例,堂下人虽然个个双眸圆睁,但能听到耳朵里的约莫没几个。
李幼白被讲的昏昏欲睡,怕犯错,便用手掐大腿,一堂课下来,大腿被掐的生疼,偏那嬷嬷下学仍加课,抓着两个打瞌睡的女郎训诫起来,先是言辞厉语,继而抽出戒尺,朝她们掌心各自打了三下。
李幼白忙又拿出女诫,盯着上面的字默默念道:“卑弱..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
如此反复了几遍,她忍不住合上书,再不想看。
接下来还是秦嬷嬷的课,要教习女郎制香,烟熏火燎的课堂,李幼白走了好几次神,有那么一瞬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明明是来卢家学习的,怎么就弄起这些享乐的玩意儿。
直到夜里上床,她才意识到自己一整日都没看书,惊出一身冷汗,她忙从床上爬起来,找出《左传》,翻开一页便开始默读,如此一个时辰后,才心满意足躺下,只是睡得少,晨起难免困倦,她打着哈欠,把香囊换成了醒神的薄荷,拿到鼻间嗅了嗅,复又去往书堂。
卢诗宁看见她时,愣了瞬:“你没睡好吗?怎么眼底乌沉沉的。”
李幼白道:“想来刚换地方,有些水土不服,过些日子便好了。”
卢诗宁点头,复又轻松道:“今日都是好课。”
李幼白立时精神起来,好课,还能是什么,必然是诸葛澜大人了吧,想到此处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从书袋中摸出四书五经,卢诗宁也掏出书来。
来的先生却不是诸葛澜,是位三十多岁的郎君,虽说讲的是四书,但一节课听下来,李幼白有些傻眼。
先生自顾自讲,堂下女郎各自忙各自的,有的在底下看话本,有的传字条,总之那先生仿佛堵了耳朵,只管将内容讲完,旁的一概不管,便是遇到句子需要讨论见解,他也顺势读出来,从不提问。
李幼白默默看了眼书,又看向走过场一样的先生,脑子轰隆一声,她觉得不对劲儿。
这位先生讲的内容,似乎是她启蒙时读四书的深度,照理说她们明年下场,应当讲的深入些,不该这般浅显啊。
傍晚,李幼白怀着疑惑的想法,来问卢诗宁接下来几日的课表。
卢诗宁便全告诉她,听起来正常,但细细思虑,又有些不应当。课表中有四书五经,有礼乐射御书数,仿佛涵盖了所有能学的东西,这很好,但对于应考的学生来说,根本就不对。
接下来几日的学习,更加印证了李幼白的猜测。
诸女郎只有在学习秦嬷嬷的课时,算得上认真,在其余课上,都是插科打诨,应付了事,这跟李幼白听说的卢家家学不一样。
于是当晌午,她忍不住指着对面用膳的郎君问:“三娘,他们跟咱们学的一样吗?”
卢诗宁闻言一怔,旋即笑道:“说什么胡话呢,他们是要备考乡试的,日子过得可没咱们舒坦。”
“所有郎君的书堂跟咱们女郎不一样?”
“自然不一样,咱们学些皮毛便好,用不着跟他们那般拼命。”
如此,李幼白全明白了。
想来国公夫人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以为她与其他女郎一般,是来消遣结识朋友的,顺道学些技艺用于日后场合。
李幼白顶着日日熬夜换来的黑眼圈,决定去找夫人一趟,但来到主院,却被婆子告知,夫人出门去烧香了。
李幼白干着急,婆子见状,忍不住问了嘴:“你找夫人有何急事,不若先告诉我,回头夫人回来,我再转告她。”
李幼白感激至极,忙说了自己的请求。
婆子笑道:“还当什么大事,娘子不知,夫人把此事全权交给了世子爷,你要是有什么想法,找他便好。”
“可是...”李幼白很为难。
婆子又道:“家学的事,也就世子爷说了管用,夫人平常都不太搭理的。”
这夜,李幼白彻底失眠了。
既睡不着,便把书都摆出来,一页一页的看,仿佛要把这些日子落下的课程,悉数补回来。
原以为是卢家学的广,不成想进错了书堂,人家在对面镇日苦读,跟着正经先生学本事,她却在这儿绣花插花,抄内训女诫。
还想着避开卢辰钊,眼下看来,却是不能了。
无论如何,她都得去跟他谈谈。
卢辰钊下学后出门一趟,去西市买了新马鞍马鞭,回家便径直去往后院,亲手给那高头大马洗鬃毛,刷蹄子。
待忙完准备回扶风苑时,各院已经陆续熄灯了。
走到上回湘妃竹处,他下意识停住,想起李幼白一本正经说黑猫产子的事,不知为何,他竟有几分相信,遂转身看向竹丛,弯腰眯起眼睛,看了半晌,也没见猫的影子。
他忍不住笑自己,正要起身离开,忽听身后脚步声逼近,接着便是熟悉的嗓音。
“卢世子,你怎么在这儿?”
他回头,蹙眉:“还真是巧。”
“又来找猫的?”
第4章
凉风带着寒意将他的揶揄一并吹了过来,李幼白把手背到身后,捏了捏拳头,尽量忽视他眼眸里的审视之感。
“不是,今日没看到那黑猫。”
卢辰钊站直了身体,他身量高,几乎把李幼白整个笼在自己的影子里。
若说他之前还有疑虑,现下便已然生出几分不屑和轻蔑。心怀鬼胎的人经常有,像她这般面不改色,胆大心细的却不常见。出
于教养,他的嫌恶并未表现的太过明显,只是站姿稍稍疏远,目光凛凛地望着她。
李幼白正酝酿该如何开口,毕竟初来国公府,安分守己最重要,若是贸然提出换书堂,兴许会让他们觉得李家事多,甚至影响到爹娘和国公府的关系,她想的慎重,故而也就没注意到卢辰钊此时的脸色。
既迟早都要提,那便宜早不宜晚。
李幼白一咬牙,拿定主意:“卢世子,我想换到你们书堂读书。”
卢辰钊却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但仔细琢磨,又觉得顺理成章,毕竟两座书堂隔着半个园子,素日是碰不到面的,她有心偶遇,便不会就此消停。
若能在一处读书,想来说话的机会更多。
这位李娘子,心思着实叵测。
卢辰钊沉声回绝:“不行。”
李幼白一愣,旋即问道:“为何不行?”
“我们书堂都是郎君,你一个姑娘家过去,不方便。”
他说的有理有据,李幼白一时间找不出反驳的说辞。
卢辰钊本想扭头就走,但见她踌躇不决,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便忍不住生出燥意,觉得这位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难缠的厉害。
若放在旁人身上,被旁敲侧击过,便会收敛一二,哪里会像她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
她的确生的好看,但也不至于叫人忘了分寸。
“可是我来齐州,就是为了好好听课,以备明年的乡试,你们若是觉得不方便,我可以着男装上课,坐在书堂末尾,我保证不会影响你们半分。”
她语气诚恳,仿佛当真别无所求。
但卢辰钊没耐心与她周旋,遂不冷不热道:“李娘子,诸事不若你想的那般轻巧,也不是你想去哪儿便都能称心如意,这世间本就有规则,还望你谨言慎行,莫要行差踏错,乱了章程。”
随即拂袖转身,阔步离开。
他如此严厉,李幼白不好再争辩什么,只是接下来的日子,于她而言甚是难熬。
白日里需得与卢诗宁及其他女郎学习闺房技能,诗书琴棋样样皆沾,却也样样流于表面。高门贵女用不着追根问底,凡事通晓皮毛便觉圆满。故而先生授课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宽松闲散,不似学习,更像是带着她们修身养性。
夜里李幼白便得喝上一壶浓茶,秉烛夜读,有时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便去用冷水洗脸,再不顶用,便只得拿来绣针,闭眼便扎大腿。
如此半月下来,她整个人瘦了一圈,面色也不大好看。
半青收拾衣裳时,看到上面的血点,又心疼又委屈。
“姑娘,不然咱们回家吧,你在这儿没日没夜苦读,熬得精气神都没了,若不是你年轻身子骨好,想来是要生病的。”
李幼白刚换上对襟长褙子,银线滚边,领口处是暗花底纹,头发依旧全都梳起,露出颈来。
“爹娘送我出来,我总要拼出一番天地才好,只为了这点挫折便自怨自艾,没的叫人看不起。我没事,晌午偷偷睡一会儿便补足了。”
半青爬上榻去,翻出一对雪色软毛领,不由分说给她围上,“今日风大又是阴天,恐怕要下雨,你早上起来就咳嗽,不能再受冻了。”
她知道姑娘穿的单薄,是怕太暖和打瞌睡,但人的身子都有个限度,熬得狠了,超过限度便会垮掉,昨夜她看书看到夜半子时,窗外的鸟都睡了,她还捧着书默背,直到实在撑不住,才走回床上,却是连衣裳都没力气脱,闭眼便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半青比李幼白大两岁,几乎是陪她长大的,国公府规矩多,她们已然小心得不能再小心,非要紧的事儿她们不会出去溜达,唯恐惹上什么麻烦。
白毫亦是如此,他被李温书留给李幼白,每日除了整理笔墨纸砚,采买书籍用具外,也是规规矩矩,就算闲下来,也只在院里活动,鲜少与人搭讪。
白毫性子安静,又识字,无聊时拿本书也能解闷。但半青不行,她力气大,无处释放便抱着院里的镇石练举,活动量达不到,也只能绕着四四方方的小院来回奔腾,跑累了才觉得舒畅。
主仆三人各自安分,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因实在太冷,李幼白便没有推辞,戴着软毛领去了书堂,她一惯早到,坐下时,其余女郎才陆续抵达。
她们都精心打扮过,穿着鲜亮精美的衣裙,发间珠钗搭配的相得益彰。
卢诗宁亦是如此,带着一对钿头钗,细碎的红宝石步摇散在耳侧,眉心还画了牡丹花钿,与襦裙上的金丝牡丹纹路交相辉映,看见李幼白时,她嘶了声,道:“今日菊花宴,你怎还穿的如此素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