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垣初难得没逗她,他轻抚着她的后背:
“无人教过你,你不懂才是正常。”
她进宫时,年岁尚小,不知事才是正常,况且,谁家这等祭拜之事会交给一个稚龄女郎?
云姒终于敢从他怀中抬起头,脸窘得通红,谈垣初早察觉到她这一点,只要露怯就臊得慌。
人在自卑时,才会觉得抬不起头。
她在养心殿时也是矜贵,他娇养了她许久,依旧没让她那点自卑全然去掉。
谈垣初低垂下视线看向女子,他伸手温柔地拨过贴在女子脸上的青丝。
渝州城不远处的十里外有一个小村落,这里住的大多都是姓李的人家,连村名都是李家村,不论是云家还是陆家,在李家村都是外来户,后来久而久之在这里落地生根,李家村依山而立,云家就住在山脚。
村路颠簸,马车行得很难,村中有人看见这么多人进村,只瞧那马车,就知来人非富即贵,上前都不敢。
云姒掀开了提花帘,她回头去看,四周有点眼熟,却又分外陌生。
许久,马车停了下来,云姒和谈垣初被人恭敬地扶下来,她环视四周,有个年长的人被一群人围着过来,略显局促地站在远处,云姒觉得他有点眼熟。
老者却是在看见她时愣住,迟疑地出声:
“是……云家丫头么?”
云姒蓦然一怔
云家丫头。
许久没人这么叫过她了,让她一时有点恍惚,爹爹还在,村中人都爱这么叫她,她自幼生得好看,用村中人的话说,就像是观音菩萨身边的小仙童一样,人人都爱逗她,后来她被李公公带入宫中,便再也没有听见这个称呼。
老者想上前看得清楚一点,被禁军拦下。
云姒也终于记得老者是谁,她抿了抿唇,说不出什么情绪:“李叔?”
李叔忙不迭地点头。
云姒记得他,是因当初李家村的村长是李叔的父亲,当年她被卖掉时,没找到陆淞,村长是唯一一个替她说过话的人,村长拦过陆家父母,却没拦住。
云姒至今都记得村长说过的话――你们做这种没良心的事,迟早是要遭天谴的!
陆淞都进宫当奴才了,看来老村长的话的确是应验了。
云姒环顾四周,没看见李村长,心底清楚,渝州城这些年灾难不少,李村长那般高龄,终究是没有熬过来。
李叔看着四周侍卫一般的人,也没敢上前,总觉得这些人比知府府中的人还要威风气派,他站得很远,呐呐地问:
“云家丫头,你是回来看你爹娘的么?”
云姒看了谈垣初一眼,谈垣初对她颔首,他扫了一眼四周的环境,很难想象出,这种环境是如何能养出女子来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再天生丽质的美人,也会被外物所累。
云姒带着秋媛上前,问李叔:
“我回来给爹娘上香,还请李叔带我过去。”
李叔没拒绝,没敢往一旁的人身上看,也没敢多瞧云姒,在前面带路,和她说:
“早两年,城内又生乱事,李家村也被波及,山脚处已经没有住人了,你爹娘还是在那个地方,你当年被……”
说到这里,李叔倏然噤声,尴尬地不敢看云姒。
云姒轻敛下眼睑,当年她被卖一事不是秘密,村中知道的人不少,她想当什么都没听见,结果就听谈垣初问:“当年怎么了?”
李叔脸色讪讪,看了云姒一眼,不敢说话。
云姒拦住了谈垣初,低声:“您想知道,等回去后,嫔妾亲自跟您说。”
她没打算瞒着身份,自然没有掩饰自称,但村中人接触的事物太少,即使她不掩饰,他们也不曾听出谈垣初的身份。
谈垣初看她一眼,没再继续问下去。
李叔才敢接着说:“村中人有时也会帮忙清理一下,您放心。”
许是觉得谈垣初威压过于迫人,让李叔再和云姒说话时也不自觉用了尊称。
李叔想起什么,压低了声,他叹息道:
“早两年那场祸端,村中有不少人丧了命,陆家也丢了性命,您如今苦尽甘来,别因为往事折磨自己。”
他怕云姒还记着陆家卖了她的仇,但陆家人都死了,她再记恨也是无用,不如早早地放过自己。
云姒颤了一下眼睑,没回答这个话,但她听李叔话音,似乎不知道陆淞还活着。
一路到了坟地,李叔没有久留,四周只剩下云姒和谈垣初一行人。
云姒怔了许久,她深呼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谈垣初:
“还请皇上稍等嫔妾片刻。”
她回来祭拜,谈垣初能陪着她一起回来,已经是恩典。
至于让谈垣初陪她一起祭拜?
她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众目睽睽之下,被传到前朝后宫中,不知要闹出多少事端来。
云姒转身离开,她被秋媛扶着艰难地往前走,山路不平坦,尤其是这里又经年不曾处理过,村民们再有心,也只能顺手帮一把,时间一长,这里就又生出了草木。
谈垣初看着女子的背影,宫中再简单的裙装也有点繁琐,她的裙摆有点碍事,让她走得越发艰难。
他眼底神色稍暗,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他忽然抬脚上前,许顺福惊愕,额头都溢出冷汗,慌忙道:
“皇上,您做什么去?”
谈垣初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
“朕去看看她。”
第89章 “皇上,嫔妾想亲您。”
行宫, 祁贵嫔安静了数日,特意让人备了莲子羹,带着铜芸来找皇上, 结果勤政殿前只有路元在外守着。
祁贵嫔扫了四周一眼, 没瞧见许顺福, 有点纳闷, 但也没没放在心上,只当他在殿内伺候,她调理好了情绪,见到御前的人, 面上也能带了笑:
“路元公公, 皇上现在忙不忙?劳烦公公替我通传一声。”
往日她都是自称本宫,乍然换了称呼,她心底各种不得劲,但再不得劲也没办法, 她只能盼着早点回宫,好能重回三品位份。
路元毕恭毕敬地迎过来, 闻言,他讪笑了一声,有点不知该怎么回答。
祁贵嫔眼底闪过一抹狐疑, 她朝殿内看去, 恍然觉得勤政殿有些过于安静了, 难道皇上不在?
但若是皇上不在, 去了别人宫中, 路元怎么会在这儿?
路元没瞒她, 皇上调动了禁军, 左右这动静瞒不过人, 路元拱了拱手,躬身道:“回祁贵嫔的话,皇上不在勤政殿内,祁贵嫔还是请回吧。”
祁贵嫔皱了皱眉头,她再看殿前,发现平日守在殿前的禁军都少了许多,心底清楚路元说得是实话,她只能原路返回。
才出了勤政殿,祁贵嫔就冷声吩咐:
“派人去打听一番,皇上今日去哪儿了。”
她总觉得路元的态度不对劲。
铜芸不解地抬头,但也没质疑她的命令,立即派人去打听。
等祁贵嫔回到绥钰苑时,宫人也回来了,一脸地犹豫,不敢看向祁贵嫔,跪在地上吞吞吐吐:
“奴才打听到,皇上一早就和云婕妤一同出宫去了。”
有什么落地的声音,宫人斗胆抬头,看见是杯盏落了地,好在地上铺的是竹板,杯盏才没有破碎。
祁贵嫔愣在原地,手中的杯盏无意识地落在地上,铜芸给宫人使了个眼色,等宫人退下后,铜芸看了眼主子的神情,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明知皇上是个薄情人,却偏偏是要动心。
如今这般情况,也不知到底是谁的错。
铜芸跪在地上捡起了杯盏,低声:“主子,皇上许是在行宫待得闷了,出去散散心罢了。”
散心?
祁贵嫔自嘲地勾唇,再不会信这种安慰之词:
“往年来行宫避暑,怎不见他要出去散心?”
偏偏是今年,偏偏带了云婕妤,他是要处处彰显对云姒的不同么?
她嫁入王府整整八年,他再宠她,也不曾给过她这般恩典。
祁贵嫔整个人都有点茫然,她不解地看向铜芸:
“我不懂……”
她曾觉得她也足够得宠,后宫无人能出她左右,但如今出了一个云姒,两相对比,她越看得清楚,却越觉得心惊。
清风拂过,只剩下心底冰凉。
她声音呢喃:“……是我何处不如她么?”
殿内安静,铜芸听得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家主子骄傲至今,什么时候这般不自信过?
她拼命摇头,告诉主子:
“在奴婢心中,您是世间最好的人,谁都比不过您。”
但铜芸也清楚,这世间的男女之情,岂是处处比得过旁人就能得偿所愿的?
铜芸不敢让主子在殿内胡思乱想,她擦掉眼泪,给主子出主意:
“主子,现在甘泉殿无人,不如主子去泡泡温泉吧?”
虽然都说甘泉殿要有皇上恩典才能去,但往年来行宫皇上都从没吝啬过给主子这个恩典,主子便是先斩后奏,皇上回来后也不会有过多苛责。
祁贵嫔闻言,她低笑了一声,铜芸都担心她至此了么?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身体不适,便不去了,你去把刚才的莲子羹端来,我亲自挑选出的莲子,弃之不用倒是可惜。”
铜芸有点失声。
往日再多的珍馐美馔,主子都是说扔便扔,什么时候会替一碗莲子羹觉得可惜了?
铜芸去端莲子羹前,担忧地看了眼主子,她忽然觉得,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这一趟行宫。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受尽了委屈,落得一身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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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贵嫔白跑了一趟勤政殿的消息传出去后,皇上不在行宫的事也跟着传遍了行宫。
德妃正享用着甜羹,闻言,她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下一刻,她放下手中的银勺,扭头看向归秋:
“让你办的事,都办好了么?”
归秋恭敬地垂头:“娘娘您放心,人已经安排进颂雅轩了。”
德妃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余光瞥见一旁低眉顺眼站着的陆淞,陡然想起什么,她挑了一下眉头:
“本宫记得陆淞的家乡就是在渝州城?”
陆淞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手,他低下头:“娘娘惦记,奴才的确是渝州城人。”
德妃轻笑了一声,了然地点头:
“那倒是怨不得皇上会带云婕妤出了行宫。”
陆淞蓦然一怔,他跪在地上,忍不住有些恍惚。
云姒……是回家了么?
渝州城前些年灾情甚多,陆淞记忆中能想起来的欢快时光,几乎都和云姒有关。
李家村后有一片湖,湖边靠岸的路上,尤其是山脚下,有一排子的山茶花和野杜鹃,交杂而生,那是李家村难得一见的美景。
云姒借住他家中后,人人偶尔会玩笑说云姒和他一同长大,知根知底,与其等待日后,还不如早点定下亲事。
每有这话时,云姒都会羞涩地躲在他身后,她脸皮薄,一贯经不得人打趣。
他会带着她赶紧离开。
他和云姒会成亲的这个念头,少时便牢固地刻在了他骨子中。
云姒喜欢花,他便在后山开花时给她摘一捧花,他觉得山茶花好看,总摘山茶花给她,却总惹她怨怪,道是杜鹃比山茶花盛丽。
再到后来,却是一切都变了。
他曾四处寻找云姒,如今云姒就近在咫尺,他却一句话都不敢和她多说。
陆淞袖子中的手一点点收紧,最终狼狈地蜷缩在一起。
德妃轻飘飘地问他:“你想不想也回家看一看?”
陆淞极快地否决:
“奴才不想!”
他埋低了头。
他和云姒不同,云姒回家算是锦衣归乡,他算什么?
曾经被村中人人寄予厚望的读书人,如今当了一个没根的奴才,他根本无颜返回家乡。
德妃仿佛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温声:
“瞧你,惹得本宫都心疼了。”
陆淞拘谨低头:“奴才不敢。”
德妃一手抵额,一手轻轻拨了下陆淞的手,问:“这双手还能拿笔么?”
陆淞浑身一僵,不等他回答,德妃凑近他耳边,轻语:
“不能再拿笔,总能拿些别的玩意,是不是?”
她话中带着点调笑,奴才能得主子这般看重,该是要感恩戴德的,陆淞埋首,没人瞧得见他的神色,只见他越发恭顺地低了低头:“……娘娘说得是。”
与此同时,李家村中,云姒听见身后传来动静,她转头一看,待看见谈垣初过来时,人都有点惊愕:
“皇上您来做什么?”
禁军都退到百步之后,许顺福频频朝这边看来。
云姒跪在地上,手中拿着纸钱,泪珠挂在眼睫上要掉不掉的,轻轻一眨就成了水珠落下。
她被谈垣初弄得很懵,那点子伤感情绪散得一干二净,都有点哭不出来了。
谈垣初接过她手中的纸钱,放在面前的火盆中,替她擦了一下眼泪,淡声:
“你身体弱,不能哭许久。”
云姒慢半拍才听懂他话中含义,一头雾水,这是来监督她的?
云姒抿了抿唇,小声嘀咕:
“旁人瞧见,还以为您要和嫔妾一起烧纸祭拜嫔妾爹娘呢,传出去,嫔妾得被冤枉死。”
她碎碎念念,全是不安,谈垣初瞥了她一眼,拿过她手中的香替她点燃,云姒不解地抬头,就见他也同她一般跪了下来,云姒骇得睁开了双眼。
秋媛也险些惊愕出声。
云姒忙忙要拦他:“您做什么呀!”
谈垣初握住她的手,抬眼,轻描淡写道:
“你慌什么?”
云姒要被他吓死了,她哪有这个胆子让当今圣上跪她爹娘,传出去,后宫众人不得把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是真的要恨不得处之而后快了!
云姒怎么可能不慌?
结果就听谈垣初不紧不慢的一句话:“死者为大,再说,既是你父母,朕跪拜一次也是应该。”
云姒蓦然怔住。
什么叫她的父母,他跪拜一次也是应该?
见女子呆住,谈垣初似乎隐约低笑了一声:
“跪泰山,难道不应该么?”
云姒咬唇,她一个不足三品的婕妤,她的父亲,哪有资格被他称一声泰山?
不等她回神,谈垣初又轻描淡写地道:
“如此一来,再有什么风声传出去,也不算冤枉了,你也不用委屈。”
他又在故意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