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不说,由杜丹萝开口,她便会陷入十分被动的局面。
良久的沉默之后,婉竹终于鼓起勇气望向了齐衡玉,可外间却响起了静双显着焦躁的话语声。
“世子爷,太太那里有急事找您。”
李氏的急事齐衡玉自然推脱不得,他连晚膳也顾不得用,这般匆匆地赶去了惊涛院。
婉竹目送着齐衡玉的背影离去,只预备着等晚膳后再尝试着向齐衡玉开口。
*
李氏从安国寺归家的那一日起便夜夜做噩梦。
她生性胆小,父兄死的那一年跟丢了魂似的发过病,仔细将养了两年才好转了不少,这一回旧疾复发可把朱嬷嬷吓出了个好歹来。
幸而太医为李氏看诊后说她只是心神不宁,服用一段时日的安神汤药便能痊愈,饶是如此李氏还是吃了不少苦头。
朱嬷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齐衡玉一赶来惊涛院,朱嬷嬷便领着他进正屋瞧了一通李氏,两人一同劝哄着李氏服下汤药,才见她乖顺地阖上眼睡了过去。
而走到外间的朱嬷嬷似感叹似抱怨地说道:“二太太这些年做的事也太不像了一些,算计人还能算计到长嫂头上。也是太太倒霉,偏偏要听婉姨娘说镜音大师的卦语,这才……”
话音未落,齐衡玉却已冷声打断了朱嬷嬷的话语,只问:“什么卦语?”
朱嬷嬷这下只好把那一日婉竹如何劝哄李氏上了她车马的事统统告诉了齐衡玉,本以为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可齐衡玉听进耳朵里后眉宇间拧起的沟壑却愈发深邃了两分。
他昨日分明登了安国寺向镜音大师道谢,也从僧人的嘴里知晓了镜音大师营救婉竹的始末,原是镜音大师去陵南一带交流佛经,归庙时正巧遇上了此事,这才会出手相救。
镜音大师既不在安国寺里,又怎么会神通广大地给婉竹批了如清的命数?
齐衡玉越想越不对劲,反复地问了朱嬷嬷好几遭,却见朱嬷嬷不改话头,反而一脸肃容地问齐衡玉:“是何处出了差错。”
齐衡玉摇了摇头,却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等他离开惊涛院后,来时喜意洋洋的脸上布满了薄冷的愁云,整个人的步调无比沉重,踩在青石砖上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了静双的心口。
他觑了眼齐衡玉的面色,却是不敢问发生了何事。
好不容易走到了碧桐院门前,战战兢兢的静双也松了口气,想着每回齐衡玉阴郁不已的时候,都是婉姨娘温言劝哄着爷,且婉姨娘能神通广大到以三言两语哄好世子爷。
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静双方才想去推开院门,却见肃着一张脸的齐衡玉出手拦住了他,他神色阴晦不明,一双漆色的眸子辨不出息怒,正一点一点地把碧桐院内的景象纳进眼中。
足足过了一刻钟,他才涩着嗓子开口道:“去外书房。”
静双讷讷应下,并不敢问齐衡玉为何走到了碧桐院前还不肯推门而入,他只是个小厮,不敢左右齐衡玉的心。
临到晚膳后,婉竹打发了容碧来请齐衡玉,齐衡玉却是坐在书桌后以拙劣的借口推脱不去。
静双才觉出了两分怪异。
等一个时辰后,杜丹萝身边的段嬷嬷来外书房请齐衡玉,而齐衡玉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疾言厉色地呵斥,而是在思索之后动身赶去了松柏院。
静双才觉出了大事不妙的味道。
他念着婉竹平日里对他的厚待,便让落英赶去碧桐院给婉竹送信。
而婉竹从容碧请了齐衡玉他也不肯来碧桐院时就明白了一切,她只以为是杜丹萝告诉了齐衡玉一切,并未想过是在朱嬷嬷那里出了纰漏。
一时间她连晚膳也顾不上用,只让容碧给她卸下钗环和脂粉,着素衣坐在了梨花木桌旁。
她沉沉静静坐着时很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清雅之感,配上那未施脂粉的明艳面容,便如河池里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一般。
“你去和静双说,我等着爷过来亲自向他解释。”
末了,婉竹还不忘已那楚楚可怜的神色添上一句:“多晚我都等。”
容碧不敢拖延,立时赶去了外书房。
静双心里惴惴不安的厉害,在外书房里等了两个多时辰,本以为世子爷今夜约莫是要宿在松柏院,那冷灶头也不知为何就这般突然地热了起来。
却不曾想齐衡玉会在子时前赶回外书房。
他走时面色冷寒,此刻却是连冷寒之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毫无温度的冷漠。
静双跟了齐衡玉近二十年,从不曾见过他这样阴森可怖的神色,周身上下笼着的阴潮不必靠近时就能把人冻得浑身发抖。
可即便静双害怕到了极点,却也小心翼翼地凑到了齐衡玉跟前,将婉竹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齐衡玉恍若未闻,走进外书房的身形显得格外孑然与寂寥。
静双暗地叹了口气,知晓齐衡玉是不愿去碧桐院的意思,本是想请个小厮去给婉竹报个信,也省的她没日没夜地空等。
却不曾想一刻钟后,了无生息的书房内传出了些动静。
那紧紧闭阖着的屋门被人从里头推了开来,迎面而来的是面色酷冷的齐衡玉,他走上回廊,静双也提着宫灯跟在他身后。
从外书房到碧桐院约莫有半刻钟的路途,可齐衡玉却生生地走上了一刻钟。
途遇隐在暗夜里的府内景色,他却是无心赏看,只任凭冷风呼啸着从身上刮过,刮起的冷感浇灭了他心里彻骨的痛意。
让他终于好受了一些。
越过了九曲十八拐的回廊,他遥遥地瞧见了仍点着烛火的碧桐院,走上回廊时却因神魂不附体的缘故险些跌了一跤,幸而身后的静双飞扑过来护住了齐衡玉。
而这一跤也好似夺走了齐衡玉所有的气力。
他就这样狼狈地坐在了青石台阶上。
这一辈子他都身处高位,不曾有过跌倒在台阶上的窘境,也从不曾被人彻头彻尾地玩弄欺骗。
齐衡玉的眸光望向远处的碧桐院,瞧见了敞开着的院门,瞧见了透着朦胧烛火的支摘窗,更是瞧见了支摘窗内拿清丽动人的婀娜身形。
可渐渐地他就瞧不清楚了。
耳畔只能不断回响着旧日里婉竹向他诉诸爱意的模样。
他打从心底里不愿信杜丹萝的话,可处处地地的细节都在佐证着一个事实。
一个齐衡玉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一旁的静双也吓得屏息静气,他从不曾见过齐衡玉如此狼狈的模样,有心想张口说上两句话,可侧眸朝着齐衡玉瞥去时,却借着清辉般的月色瞧见了让他通体生寒的一幕。
当年伤了胳膊和大腿也不眨一下的眼的世子爷此刻正不可自抑地朝着碧桐院的方向落下两行清泪。
那泪滴像攒动着的火苗,烧的静双僵在了原地,全身上下的血肉都好似被这一把火烧了个殆尽一般。
作者有话说:
齐狗一个人的虐心。
是我的爽点,就想看发现一切真面目的齐狗会不会继续超爱。
今天更了一万一求夸夸。
第71章 一更 不择手段地让她吃醋
冷风寂寂, 静双默然地陪着齐衡玉坐在青石台阶上,不敢偏头去瞧齐衡玉的神色,只能尽量缩小自己的身躯, 让浓重的夜色为他做掩盖。
齐衡玉不知陷入了情绪里几遭, 才堪堪收住了泪, 起了身往碧桐院内走去。
廊角各处都挂着明辉似的灯笼, 齐衡玉将这点光亮尽收眼底,立在正屋门前出了许久的神,才将一切情绪压下,大掌触及到红漆木屋门, 略一使力, 屋内暖融融的景象便朝着他扑面袭来。
丫鬟和婆子都不见踪影,只有婉竹一人坐在梨花木桌案后的缠枝团凳里,姿态娴雅又沉静,宛如一株青山空谷里静静绽放着的幽兰一般。
她什么也不必做, 只是在朦胧的烛火下朝齐衡玉递来了一双泪眼婆娑的眸子,便把他纷杂闭拢的心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冷风丛灌而入,激起深许的酸涩之意。
四目相对间,齐衡玉率先败下阵来, 到底是在婉竹悬着的泪滴往下坠的前夕走到了她身侧, 也没有开口去问缘由, 只是告诉她:“夜深了, 该安寝了。”
因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婉竹爱不爱他, 与月姨娘是否牵扯甚深, 她一心谋求的是否就是权势和地位, 这样盘亘在他心间一两个时辰的疑问也无法再寻求答案。
可齐衡玉却是执意要以这样怯懦的方式囫囵过去,能拖一日就拖一日的好,他一点也不想知晓答案。
活了这二十年,他头一次把心底最柔软的一块地割给了一个女子,容她像枝蔓一样盘更错节地往上攀附,她的枝节血肉已然深埋入他的心脏。
若是要把婉竹连根拔起,他也要承受剜心之痛。
与其让彼此都受苦,倒不如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念头只是在齐衡玉心里浮起了一瞬,他便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往下深想着,不过须臾间便已把自己彻底说服。
他想,婉竹出身卑微,一步步走进齐国公府自然十分不易,若是不耍些小手段和心机,早该被人生吞活剥了才是。
她在细枝末节的事上欺骗了自己,并不代表她对自己的一腔情意是假的。
如此想着,齐衡玉便再度望向了婉竹,正巧揽尽她婆娑着泪花的杏眸,一如往日里的乖顺和纯澈,视线里漾着恰到好处的缱绻。
往昔那些朝夕相处的亲密回忆如烟火般炸开在他脑海,轰鸣般的巨响折断了他所有的理智,这一刻,他几乎是靠着本能朝着婉竹走近两步,伸出手替她擦拭了眼角的泪。
“安寝吧。”
齐衡玉话音柔亮,没有恼怒也没有被欺骗的不忿,只有一种归于死寂般的宁静。
这样平静的反应实在是出乎婉竹的预料,她本是做好了直面迎上齐衡玉勃然怒火的准备,备好了好几套扮柔弱、装可怜的说辞,甚至还不惜要拿如清出来做筹码。
可偏偏齐衡玉连问都没有问一句。
他陡然现身在碧桐院里,已是让婉竹明白他对她心软了。进屋后的表现,则为这心软多添了几分情爱的味道。
婉竹抬眸望向齐衡玉,觑见了他的疲累和倦怠,还有掩在其下的不忍与惊惧。
只是一眼,婉竹霎时便明白了齐衡玉在惊惧什么。
他怕她不爱他。
所以宁可自己把苦痛咽下,也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来。
这样的认知让一颗心僵冷一片的婉竹略略讶异,可这点潋滟着的波动并不足以撼动她的心。
良久,她才朝着齐衡玉莞尔一笑,一如往常一般替他解下衣衫环带,亲自服侍着他上榻歇息。
一夜无梦。
婉竹也是头一回从冰冷的铺盖里醒来,她天生体寒,时常一整夜过去手脚仍是冰冰冷冷的模样,总要齐衡玉充当汤婆子替她暖一夜的被窝才好。
一醒来,身侧的齐衡玉已不见了踪影,婉竹也有片刻怔愣,撩开层层叠叠的床帐一瞧,便见容碧和芦秀等人都候在了外间,只是神色不似以往那般明朗。
她起身后先问起了关嬷嬷和张嬷嬷的去向,而后唐嬷嬷便把如清抱到了正屋里,母女两人打闹一阵后婉竹才吩咐:“昨日听朱嬷嬷说太太有些不好,我也该去瞧瞧太太才是。”
却见容碧一脸的难堪,讷讷地迟迟不肯应下婉竹的话来。
婉竹也觉出了两分怪异,便蹙眉问她:“怎么了?”
容碧这才答道:“爷临走时吩咐了,让姨娘您安心待在碧桐院里。”
她这话说的无比委婉,可婉竹却还是从她扭捏的语态里听出了话里的深意。
齐衡玉这是要让她禁足的意思了。
这似乎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昨夜里他能忍下心中的恼怒,不代表一觉醒来不会改换主意。
他生气与恼怒,这才是合乎情理的事。
婉竹不喜也不悲地应了,吩咐丫鬟们自去忙自己的差事,这几日就只窝在碧桐院里陪女儿消遣度日。
如清一日日地长大,比寻常孩儿都要活泼爱笑几分,有她这样玲珑可爱的活宝陪伴左右,婉竹也不觉得这样禁足的日子有半分难熬之处。
她过的不亦乐乎,齐衡玉却是连日里郁结于心,一边忙着为陛下裁定辽恩公的罪责,也要使力把齐国公府从这事务里摘出,闲暇时还要抵御着心间的伤怀。
无论用多少冠冕堂皇、有理有据的话来欺骗自己,齐衡玉心里都明白――若婉竹当真心爱他,绝不会以谎言堆砌起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或许待他有几分情意,可这点情意太过微不足道。
昨夜他人虽宿在了碧桐院里,一如往常般拥着婉竹入眠,可两人紧紧相贴着的那颗心之间却划出了深渊般的天堑之别。
自欺欺人的话语只能哄骗自己一时,可一旦理智归为,那些细细密密的痛便会像成群结队的蚂蚁一般啃噬着他的皮肉,不致命,却又无法忽视。
齐衡玉是天之骄子,是从生下来起就被冠以“麒麟子”的世家子弟,阖该是被人捧在九天宫阙的位高之人,对妾室赋予真心已是与身份极为不符的丑事,更别提被妾室耍弄得团团转。
他非但是伤心,更打从心底地恼怒着自己的无用。
京城里像他这般年岁的王孙公子有哪一个不是游戏花丛里,即便没有那好奢贪色的嗜好,总也要在后院里养上十数个红袖添香的莺莺燕燕。
唯独他耽于情爱,为了这颗四碎五分的心在酒楼里买醉。
康平王舍身相陪,瞧出来齐衡玉非同往常的异样情绪,罕见地没有与他贫嘴相斗,只默然地替他斟满了身前的酒盏。
酒过三巡,齐衡玉仍是半句话也不肯说,康平王何曾见过他如此魂不守舍、连差事也不放在心上的落魄模样,联想到近日辽恩公府被圣上裁夺着要抄家一事,他心里不禁冒出了个极为荒唐的念头:“衡玉,你不会是又对那清河县主心软了吧?”
骤然听得杜丹萝的名号,齐衡玉心里波澜不惊,冷厉的眸风扫过康平王后只淡淡道:“与她无关。”
康平王打量着齐衡玉借酒浇愁的愁顿模样,一瞧便知他这般郁塞与女人脱不了关系,既与杜丹萝无关,那便是因为他房里的那位妾室。
听静双和落英说,齐衡玉待那位妾室无比珍爱,对那妾所出的庶女更是爱重如掌上明珠。
可妾说到底也只是妾而已。
茶余饭后、红袖添香、暖榻床尾都是个乐趣,可若是为了个妾室伤心难当,则一点都不像齐衡玉平日里的为人了。
康平王再瞧不下去齐衡玉沮然委顿的模样,朝小厮耳语了几句后,雅间内的妈妈们便带了好几个歌姬进屋奏乐玩闹,莺莺燕燕般的娇媚女子簇拥着齐衡玉,讨好奉承的笑脸凑到了他身前。
“像你这般年岁的王孙公子,有哪一个过的不潇洒放荡,偏你日日活的和苦行僧一般,如今连个妾都能耍弄的你团团转了。”康平王揶揄着齐衡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