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竹被他这等阵仗给唬了一跳,还以为是外头出了什么事,一时便也惴惴不安地问:“爷这是怎么了?”
齐衡玉的额角密布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璨若曜石的眸子也掠过着几分惧意,出口的语调零碎又颤抖,“婉竹。”
他迥异的表现让婉竹惊忧不已,只见她伸手挥退了伺候在屋里的容碧和关嬷嬷等人,等内寝里只剩下她与齐衡玉两人后,才问他:“是安国公出什么事了吗?”
齐衡玉抱着婉竹的力道极大,仿佛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一般,行动间带着几分无法克制的战栗。
可他鼻畔弥漫着熟悉的淡雅香味,婉竹的存在便如莲池里的鱼儿离不开水一般牢牢霸占着齐衡玉的心。
在将婉竹拥入怀里的这一刻钟里,齐衡玉惴惴不安的心总算是缓缓平静了下来,在稳定了自己的心神之后,他也终于开口对婉竹说:“安国公已出了京郊,他不走官道、水陆,天高皇帝远,陛下没有法子再追寻他的踪迹了。”
婉竹听后则愈发疑惑:“那爷应该为安国公高兴才是。他既然愿意舍下京城里的荣华富贵,以他这般果决的心性,将来也不至于吃什么苦才是。”
况且齐衡玉早就给安国公准备好了丰厚的银票,只要安国公安心隐于民间,将来也能做个富庶的富商,平安度过此生。
“不是为了这件事。”除了婉竹难产时,齐衡玉再不曾露出过如此软弱的模样,他望着婉竹,忽而发问道:“若有一日我不是齐国公府的世子爷,我拥有的这些权势和地位都化为了泡影,你会离开我吗?”
这样妄自菲薄、瞻前顾后的话语,也不是齐衡玉惯常会说出口的话。
婉竹心中疑惑难解,又不愿与齐衡玉为了此等天方夜谭的小事而起了龃龉,她便不假思索地答道:“妾身所有的一切都是爷给我的,若离开了爷,妾身什么都不是。”
可她这一番话却安慰不了齐衡玉,齐衡玉在从康平王手中脱身之后,一颗心便七上八下地没有安稳的时候。
康平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便是要撺掇着他做谋反逆君的大事。
他若是有半分不愿意的意思,康平王便要把安国公一事捅到陛下跟前去。
且康平王做此事时带着几分不管不顾的癫狂,强硬地把安国公和他都绑上了康平王府的这条大船。
他的命,婉竹的命,亲人的命都被康平王攥在了手心里,根本不给齐衡玉拒绝的机会。
齐衡玉拥抱着婉竹,体悟着她身上源源不断的热意,一颗心瘫软的只剩了一池春水。
这是他捧在手心里珍爱的女子,是他彷徨无措时的支柱,是他为之奋斗的全部理由。
事成,兴许齐国公府的富贵能更上一层楼,可若是事败,他的这一条命无足轻重,祖母、母亲、婉竹和他的一双儿女却要受他牵连而死。
他怎么忍心自私地把婉竹牵扯到此等旋涡之中?
祖母与母亲离不得京城,可婉竹却不是非要留在京城里,若是来日局势动荡,不慎伤及了婉竹和一双儿女,他便至死都不能原谅自己。
良久,齐衡玉终于松开了婉竹,并将心间涌动着的一切情绪强压了下去,只给婉竹扬起了个安然的笑意,就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思绪蹁跹间,齐衡玉已做好了一切的打算。
他说:“我想把你扶正。在扶正之前总要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为了堵住京城的悠悠之口,你且带着如清和如净去江南过上一个月,到时扶正一事便能水到渠成。”
齐衡玉尽力维持着面上的漫不经心,他不愿意让婉竹瞧出半分端倪来,还为方才自己的慌乱编造了个合理的理由。
“我带着张达他们去护送安国公,遇上了一批刺客,安国公险些尸首异处。”
婉竹顿觉十分不安,也觉得齐衡玉说的话十分怪异。他难道是个如此胆小怯弱的人吗?仅仅只是遇上了一批刺客,就慌乱成了这样?
还是他自从有了清儿和净儿之后,便多了几分顾忌,也开始害怕着自己性命不保?
“可是清儿和净儿还这般小,赶去江南太烦劳了一些。不如等孩子再大些,爷再提扶正一事。”婉竹柔声道。
齐衡玉向来对婉竹百依百顺,今日却是罕见地驳斥了婉竹的话语,只说:“这是我好不容易寻到的一户合适的人家,若是错过了兴许扶正一事便会无比麻烦。至于清儿和净儿,多带几个奶娘伺候着,马车里铺上厚厚的软垫,行一日休一日,断然不会出什么岔子。”
他似乎是心意已决,只想尽快把婉竹和儿女送出京城。
婉竹怔愣着答不出话来,她下意识地觉得何处有不对劲的地方,可任凭她怎么旁敲侧击地追问,齐衡玉却仍是只有这一副说辞。
齐老太太知晓了婉竹要带着如清如净赶去江南一事后,先找齐衡玉大闹了一场,并在朱鎏堂砸了一套上好的青瓷茶具。
后来还是齐衡玉赶去了朱鎏堂,门窗阖严了之后与齐老太太密谈了一阵,齐老太太才偃旗息鼓。
且齐衡玉还一反常态地摆起了一副强硬的态度,也不顾婉竹的意愿,硬生生地将她送上了赶去江南的马车。
临行前,齐衡玉甚至没有亲自给婉竹践行,也好几日不曾露面,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般。
婉竹受了冷淡,还被迫带着儿女离京,心内实在是惶惶不安,身边陪着她的关嬷嬷和容碧等人也小心翼翼地劝哄着她。
大抵是说,齐衡玉近来事忙,让婉竹赶赴江南也是为了扶正她,至多两三个月便能回京。
可婉竹却是察觉到了异样,齐衡玉的反应太过奇怪,她几乎可以断定那一夜他去护送安国公时一定出了什么事。
只是却想不明白齐衡玉为何要让她离京。
婉竹没有违抗齐衡玉吩咐的余地,只能被迫离开京城,行了半个月的路途之后,如清日日趴在车窗边观赏着外头的风景,如净也没有半分异常。
她也不再愁容满面,蹙起的柳眉舒展平滑了下来了,仿佛是接受了去江南“镀金”的路途。
这时,关嬷嬷也终于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封信笺,思忖再三后还是提前交给了婉竹。
――按照齐衡玉的吩咐来说,这封信是要等到了江南后才能拿给婉竹看的。
只是关嬷嬷一心向着婉竹,她将婉竹这些时日的伤心与不安看在眼里,也好奇着齐衡玉忽然冷漠不已态度,还是决定把一切都告诉婉竹。
“临行前,世子爷特地避过了莲心院所有的人,将这封信交给了奴婢,那时世子爷身形孑然,反复叮嘱奴婢要好生照顾姨娘和小主子们,这封信也要等到姨娘到了江南后才能拿给您看。”
关嬷嬷叹息一声后便又道:“奴婢心里不安的很儿,怕姨娘后悔,也怕世子爷有什么难言之隐,便把这信先给姨娘看。”
因关嬷嬷的这番话,婉竹心内勾勒着的那些紊乱不堪的思绪仿佛寻到了所有的解释。
齐衡玉的异样,她被迫离开京城的原因,似乎都藏在了这一封信里。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笺,读完了上头齐衡玉亲笔所书的字迹之后,立时便对关嬷嬷说:“嬷嬷,爷……爷要造……”
余下的这一个“反”字,她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婉竹不敢置信地再通读了一遍手里的信件,读着读着泪水便似决堤一般往下落。
“婉婉吾妻。那日北道山被康平王所挟,我既不能做一个忠于君的佞臣,也不能再抽离京城的这场清算旋涡。陛下以我为刀,杀忠良除世家,不过是为了稳固自己的皇位。为了护住齐国公府的安危,我本打算做个背负千古骂名的佞臣,将你和清儿、净儿护下,只是康平王韬光养晦的面皮已揭,我被他拿捏住了把柄,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康平王与陛下有杀母之仇在,他蛰伏了十年,不容许计划中的任何一环出错。我也是到今日才明白我与他的情谊只是计划中的一环。是我太蠢,早该在他让清竹县主成为东宫太子妃的时候就发现他的意图。
他疼爱幼妹,即便有一日事败,有太子妃的名头在,清竹县主能保下自己的一条命。
是了,一个不敢争权夺势的闲散王爷怎么敢让幼妹去嫁给太子,我早该想明白这一层的。只是如今我已别无选择,可你和清儿净儿不一样。若是事败,我给你留下的银票和田庄够你们安稳一生地度日,江南的陆家欠了我许多恩情,他们必会妥善待你。
这一辈子,能与婉婉相知相守、生儿育女,是我齐衡玉毕生所幸,若将来我不幸殒命,婉婉切忌不必替我守节,万事以自己为念。
死生一事如白驹过隙,只愿婉婉珍重自己。”
作者有话说:
只能说齐狗他超爱。
第97章 江南 “若是事败,婉竹也必死无疑。”
眼瞧着婉竹眸中的泪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一旁的关嬷嬷等人俱都唬了一大跳,慌忙拿了帕子出来替她拭泪,并道:“姨娘仔细流泪伤身呢。”
纵然婉竹对齐衡玉的情与爱只留存于发乎之间, 可知晓他背地里将她们送出京城的一片苦心之后, 还是不可自抑地伤心难忍。
她被丫鬟和嬷嬷们劝哄得止住了泪水, 并在她们殷切的注视下将齐衡玉信上所述的话语说了个清楚。
关嬷嬷最为清醒, 立时说道:“既如此,姨娘可要好好珍重自身,切勿辜负了世子爷的一片心意才是。”
容碧和碧白等人则也担忧起了远在京城的静双和落英,耳畔回响着婉竹哀哀戚戚的话语, 两颗心如坠寒窟。
静双和落英寸步不离地陪侍在齐衡玉左右, 若是齐衡玉一朝事败,这两个小厮更没有一星半点的活头了。
如清坐在婉竹膝盖之上,并不知晓娘亲为何落泪,只是下意识地伸出莲藕般的小手, 意欲为娘亲擦拭泪水。
或许是因车厢内的气氛太过沉闷,又或许是这段时日齐衡玉久未现身, 连她也察觉出了几分异样,便嗫喏着说道:“似不似爹爹嘞娘亲生气啦。”
婉竹闻言便把如清抱进了自己怀中,轻声道:“不是, 是爹爹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做, 等他做好了, 就会来看如清。”
如清点点头, 她自小便从丫鬟们的嘴里知晓了她爹爹是个能文能武的大英雄, 英雄总是会忙碌不已, 所以不能经常陪伴在如清左右。
“娘别哭。”如清乖巧地揉了揉婉竹的柔荑, 笑盈盈地说:“娘不哭, 清儿和弟弟也不哭。”
稚嫩纯澈的童言童语总算是压下了车厢内流转着的哀伤之意,婉竹拢回了些思绪,虽则感念齐衡玉的一腔情意,却当真是不敢把儿女的性命赌在他的“大业”之上。
默然良久,婉竹便讷讷出声道。
“启程吧。”
此地离江南甚远,也不知何时才能到达江南,若是齐衡玉当真一朝事败,她便要担负起为母为父的责任,如清和如净的身世也不再镀着那一层世家子弟的光环。
*
送走婉竹之后,齐衡玉连日买醉,除了去玄鹰司当值以外,便终日闭门不出。
安国公离开京城之后,那些同气连枝的世家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感念于永明帝不曾对他们赶尽杀绝,平日里做事愈发小心谨慎。
康平王一反常态地高调行事,时常登世家大族的门不说,还花了不少力气去联络京城外的世家豪族。
高进见齐衡玉这段时日恹恹的不知进取,还以为他家中出了什么状况,又见他办岔了几件陛下吩咐下来的差事,一时心中万分高兴。
“凭什么我一直要被他压上一头?论出身我好似不如他一些,可才能和品性又有哪一点比他差?”
高进愤愤不平地与身边的同僚说,说着说着便又提到了齐国公收受贿赂一事。
只是陛下却不曾发落齐衡玉,直把高进气出了个好歹来。
这一日深夜。
齐衡玉宿在莲心院里,消沉地躺在罗汉榻上,体悟着一人待在内寝里被寂寞吞噬的味道,整个人笼罩着萧瑟孤寂之意。
康平王不请自来,在静双和落英的带领下走来了莲心院,一进屋便觑见了瘫倒在床榻上的齐衡玉,似笑非笑地说:“你若再这般消沉下去,高进可就要发现我们的大计了。”
这几日高进时常派了人蹲守在齐国公府里,已然发现了齐衡玉的那位宠妾和子女都不见了人影,为了保住婉竹和如清如净,齐衡玉对外只称是婉竹惹恼了他,才被他发配去了京郊外的庄子上。
高进倒是不在乎齐衡玉内宅里的纷争,也不在意齐衡玉是否宠妾灭妻,他只想知晓齐衡玉是否与安国公有什么练习。
否则为何陛下一要整治安国公,安国公便如此凑巧地生了病,且还找了个登不得台面的理由离开了京城。
那阵仗,哪里是要去陵南治病的样子,分明是为了躲避京城里的祸事。
陛下要清算安国公的消息只有高进、齐衡玉以及太子知晓,太子和高进断然不可能与安国公有什么联系,那问题就出在齐衡玉身上。
若是高进能抓到齐衡玉的把柄,玄鹰司司正一位便非他莫属,且齐衡玉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高进自以为自己的行踪十分隐蔽,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康平王派驻在齐国公府的人手早已发现了高进的存在。
如今康平王尚且还留着高进一条性命,也是为了自己的大计着想。
齐衡玉从罗汉榻上坐起了身子,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形,也能直视着康平王讳莫如深的眸子,答话道:“王爷若不喜他,直接杀了就是。”
他懒怠与高进这样的小人多计较,只是如今抽不出气力去与他周旋而已。
康平王闻言只掀开衣袍坐在了齐衡玉身前的团凳之上,含笑凝望着他说:“你从前可从来不唤我王爷,怎得如今生疏至此?”
齐衡玉却是讷讷不语,他从前与康平王交好,是因他生性洒脱而大方,又是个不参与党派斗争的闲散王爷,便不必在他跟前虚与委蛇。
可如今呢?康平王并非只是康平王,他心里藏着跨越二十年的母仇,仇恨的种子在他心内生根发芽,只等着某一日破土而出,成长为茁长的参天大树。
退一万步来说,往昔康平王与他之间的友谊也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谋算罢了,每每思及此,齐衡玉总是会嗤笑着自己的愚蠢。
所以,此刻他便只是冷冷地答话道:“王爷留下高进一命,莫非也是要策反他?”
话里染着浓浓的讥讽。
说到底,齐衡玉还是十分介怀康平王迫着他上贼船一事,为了这一场艰难的险事,他被迫送走了婉竹与儿女,被迫骨肉分离、与心爱之人相隔两地。
他心里怎么能不恨?
康平王无视了他的讥讽,只正色般答道:“衡玉这话似乎是在怨怪我将你绑上了这条有去无回的路,可我除了衡玉以外,谁都不信。那高进如此庸才,又又有一副狭小无比的肚量,我实在是看不起他。”
齐衡玉只冷声道:“那便多谢王爷抬爱了。”
他薄冷的态度仿佛一座横贯在两人之间的雪山,将康平王未出口的所有话语都隔断了干净,只是康平王也不曾着恼,只是这般沉静地凝望着齐衡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