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野——夏末秋【完结】
时间:2023-09-01 14:39:25

  等收拾妥当,洗完澡,已是十点多。
  这个点,换做在香江,恰是灯红酒绿最热闹的时刻;但在这里……窗外宿舍区的灯暗了一大片,亮着灯的地方也安安静静。
  她拉上遮光帘,关灯,倒回床上。
  身体十分疲惫,脑子却停下来。这一天见过的人、发生的事走马灯一样从眼前掠过,像无数块镜子的碎片,错综交织,割得她左边头皮突突突地跳跃。
  在地N次翻身后,她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走到门口的衣柜前,摸黑拉出行李箱,拉开拉链,在夹层里掏出一个方形的盒子。
  盒角锐利刮过掌心,有点疼,似乎是在提醒几个月前体检时医生的那些叮嘱。
  犹豫了几秒,她把盒子塞回去,合上柜门,重新走回床上。
  闭上眼,她尝试用学姐教她的方式调整呼吸,努力摈弃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不知又过了多久,头皮渐渐松弛下来,她终于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
  被闹钟震醒时,宁安然盯着煞白的天花板,好久都缓不过神来。
  撑着疲惫的身体起床,洗漱,懒洋洋地上了点淡妆,她拿了包下楼,凭着昨天的记忆往食堂走。
  早晨的高州基地充满了朝气,路上全是蓝色工作服的人。她一身常服混在中间,颇有些格格不入的不自在。
  到了食堂,宁安然按照杨帆的微信指示直奔二楼。
  杨帆来得早,已经买好自己那份在座位上等她。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没给你买。”他把饭卡给她,“你去看看,喜欢吃什么自己点。”
  宁安然没有扭捏,放下包,拿了卡去前面窗口。
  和大学食堂一样,每个窗口都有不同品种的早餐供应,包子稀饭、豆浆油条煎饼、水饺馄饨一应俱全。
  宁安然环视一圈,决定简单些,在最近的窗口拿了一份粥喝包子、外加一个水煮蛋。
  付完钱,她端着托盘去取餐具。
  这个点,正是用餐高峰,取餐具的人很多,她安静地排在几人后面正往前移,后背却猛地被撞了一下。
  下一刻,惊呼和餐具落地的声音同时响起。
  响声惊动了周围用餐的人。
  堪堪稳住餐盘的宁安然也立刻回头,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挺拔背影率先映入眼帘,视线再一抬,一张出色的侧颜撞进眼眸。
  宁安然立即意识到,刚刚撞开自己的是他。
  两步开外,摔了餐盘的女同事惊慌道歉,“周工,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烫到您?”
  男人神色淡然地摇头,用眼神示意对方不用紧张。
  “真的没事吗?”女同事望着他被泼湿的大半片衣袖,担忧地说:“是刚煮出来的馄饨,应该很烫的。”
  男人不以为意地瞥了眼袖子,说:“只是沾湿了一点。”
  宁安然闻言,看向地上散落的馄饨,汤还在冒着热气。
  那位女同事说得对,应该很烫。
  可惜,周司远并不在意,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碗后,大步流星地离开,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待他走远些,另一名女生才埋怨起同伴来,“你怎么回事?走路不看的吗,直愣愣地撞过去。”
  “我不是在和婷婷发微信,问她吃什么吗?”女同事委屈地说,“而且,明明是他自己撞上来的嘛。”
  “你还说。”女生瞪她一眼,“要不是周工伸手挡一下,你那碗汤就倒前面女生的背上去了。”
  猜测被证实,宁安然被撞过的后背隐隐发热。
  回到座位,杨帆问她:“刚才怎么了?我好像看到周工。”
  “有人不小心撞翻了餐盘。”她的声音很轻,心脏却重重地磕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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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吃完饭, 杨帆带她去办入职手续。
  人事处的大姐叫王霞,渝州人,得闻她是荣省人后, 十分热情, “小宁啊, 荣渝不分家, 晚点我把你拉进同乡会里哈。”
  “王姐是你们同乡会的会长,搞团建活动一流。”杨帆恭维道:“看得我们每回都眼巴巴的流口水。”
  王姐被夸得弯起眉眼,“流什么口水?你加把劲把我们慧慧追到手,以后团建还能少了你的份?”
  杨帆被调侃得嘿嘿一笑, “在努力中、在努力中。”
  “光努力不行啊, 你得有方法。”王姐一副过来人口气传道授业,“这追女孩子和治病一样,得对症下药,像慧慧这样直线条的女孩儿, 你就得单刀直入,下猛药……”
  宁安然从旁听着不觉失笑, 还别说,就昨天傍晚她对两人的观察来看,王姐的“药”没准能切中要脉。
  杨帆听得频频点头, 表示受益匪浅。
  讲得口干舌燥的王姐喝了口水, 侧头看向宁安然:“小宁啊, 你男朋友有了吗?”
  “我已经订婚了。”宁安然眼也不眨地说。
  “已经订婚了啊, 那还挺早的……”王姐面露惋惜, “本来同乡会里还有几个很不错的小伙子……”
  宁安然笑而不语, 话题到此结束。
  办完入职手续, 领来工作牌、制服和三大本纪律手册, 杨帆开着车带她继续熟悉基地的布局和环境。
  高州是我国最大的航-天城,基地内医院、学校、商店一应俱全,一圈转下来,时间已近傍晚。
  最后一站,杨帆带她到来问天林,执行每一位航天新人入职的必要程序――祭拜航天先辈。
  “这些纪念碑下都是高州基地成立以来因公牺牲的航天人。”杨帆神情凝重地介绍:“他们有的是执行任务时出事故牺牲的,有些是日益成疾倒在了工作岗位上,还有的是舍己救人……”
  夕阳染红了天际,远处橘灰色的云朵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橙红的光印在庄严的墓碑上。
  宁安然跟随杨帆一排排祭奠过去,逐一记着墓碑上所记载的每一个事迹。
  和常人想象的英勇和丰功伟绩不同,他们中大部分人都只有寥寥几笔,简单、平凡,如同现在工作生活在这里的万分之一,在属于自己的领域和岗位里发出萤火之光,可正是这些光一点点汇聚起来,才变成了天上最亮的星星。
  宁安然慢慢走着,努力去记住这些平凡的先辈,心情沉甸甸的。
  倏地,一个名字闯入眼帘――周成。
  缓行的脚步猛然顿住,心口一拧。
  周成?
  脑中跳出一段对话――
  “宁安然,你这代签水平也就老张看不出来。”少年指着她试卷上的家长签名,嫌弃地说:“你这两个‘宁’字,写得一模一样。”
  “那也比你家名字世袭好。”宁安然反唇相讥,鄙视他又在家长签名栏签下了“周司远”。
  少年弯唇,大笔一挥,把签错的名字划掉,再笔走龙蛇地写下三个字:周成。
  “这位就是周工的父亲。”杨帆低沉的嗓音将她从回忆里拉回来。
  她抬眸,迟缓地问:“他是怎么牺牲的?”
  “在一次援外的联合试射中,发射塔爆炸,老周工和几位国外的专家全牺牲了。”杨帆表情凝重地介绍着:“老周工是发射系统的专家,是袁老的得意门生,咱们现在仍然在使用的Z3-J7就是他设计的。”
  Z3-J7,火-箭二级发动机的同泵游机,除了和二级主机一起在高空为火-箭提供持续的上升动力外,还承担了末速修正、姿态调整等任务,卫星、飞船等能毫无偏差地推入轨道,全靠它们。
  这些都是宁安然在培训资料里学到过的关于Z3-J7的记录。但在记录中,关于研制的工程师,资料上只有一个代号――动力系统3号。
  没有周成的名字,除了内部人士,外界至今并不知道他对航天事业做出的特殊贡献。
  宁安然垂眸,注视着墓碑上刻记的生辰。
  “老周工走的时候,周工才16岁。”杨帆沉痛地说。
  ――
  周成牺牲那天,宁安然和周司远正在北城参加“国才杯”决赛最后一场的即兴演讲。
  周司远抽到的顺序在她前面,演讲主题是“无限”。和过去每场比赛一样,他的表现自信、松弛,从物理学的“熵增定律”作为切入,生动形象地讲述着关于生命、科学、宇宙和思想的“无限”……展现了非常扎实的口语素养和思辨能力,赢得一片掌声。
  陪宁安然在后台候场的张广兴奋得两眼放光,直嘀咕:“稳了、稳了。”
  舞台灯光照亮少年的脸,耀眼了整个会场。
  快问快答环节结束。周司远步履潇洒地迈下台,全然不顾张广和其他选手的目光,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要紧张,我等你一起领奖。”
  语气笃定而狂妄。
  宁安然注视他坦然明亮的眼眸,心中的羞窘和紧张一扫而空。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好!”
  可惜,当颁奖嘉宾念出她和周司远的名字,宣布他们打破了赛会记录,成为“国才杯”有史以来的双冠军时,扬言要和她一起领奖的少年再次失约了。
  “他家里出了点事,有人把他接走了。”张广的话宛如一把尖刀霍地扎进宁安然的心里。
  望着贴有他名字的空座位,宁安然骤然回想起夏令营结束的那天……眼皮突突直跳。
  颁完奖的那个晚上,她在酒店等到了他的电话:“对不起,又放你鸽子。”
  他用混不吝语气,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我得去给我爸收个尸。”
  **
  再见周司远,是在一个礼拜后。
  短短几天,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原本就深邃的眼眶更凹下去,素来挂在散漫笑意的脸上褪去,黑色瞳仁布满了红血丝。
  他穿着白衬衫,黑裤子,腰间系着一根细细的麻绳。
  看见一直坐在楼梯上等候的她,周司远抬手覆上她的头,声音哑得不像话:“不是让你不要等?”
  她在他掌心下仰起头,望着他瘦削凌厉的下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就在那一天,在昏暗的楼梯间,她知道了周成和宋沁的故事――
  “她比他小8岁,是在菜场认识的,他帮她揪住了小偷,她帮他怼了无良鱼贩……”
  21岁的宋沁彼时还是北城师范大学的学生,才情相貌样样出众,是无数男生心中的女神,不仅本校,就连隔壁几所高校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追求者几乎踏破了师大女生宿舍楼下的那块鹅卵石路。
  然而,宋沁偏偏对周成一见倾心,哪怕得知他丧偶还带着个4岁的女儿也没能阻挡她陷进去。朋友极力相劝,家人千万个反对,周成更是再三拒绝,一次次狠心将她拒之门外。
  “他坚决拒绝,除了觉得自己年龄大,有孩子外,更多是不想让她吃苦。”周司远平静地说着。
  周成是从事动力学研究的,师从动力学泰斗袁仁教授,一直做火-箭、飞-船等研制工作。那时,正值中国航天事业刚起步,作为中心重点人才和袁老的得意门生,周成被委以重任,承担了好几项技术攻关和研发,没日没夜地干着。
  周成的前妻和他是同门,也在航天中心工作,当年是由袁老牵线定下了这桩婚事。婚后,二人各自扎在不同的攻坚项目上,五年来,相处时间不足5个月。
  他们把时间和精力都倾注在航天事业上,为共同的梦想奋斗着,甚至献出了生命。
  在前妻因公牺牲后,家人朋友们一直劝他再找一个伴来照顾年幼的周书瑶,但周成坚决不同意,“嫁给我和守活寡有什么区别,我不想再害了人家姑娘。”
  只是,他未曾料到会遇到了捧着一颗真心爱他的宋沁。
  “我妈当年追他轰动了整个航天城。”周司远撇了下嘴,缓缓复述着母亲的“老生常谈”――
  “我每个礼拜都给他写信,除了写我怎么喜欢他,还把那些中外情话全给他来了一遍。结果,谁晓得他们是涉-密单位,所有寄进去的信全都要被拆了检查,于是……”宋沁耸肩,“全中心的人都知道我有多酸了。”
  而周成则搂着她说:“谁说酸,大伙儿都羡慕我认识了个大才女,文采斐然。”
  宋沁还说:“我还约他看电影,他每次都不答应,有时候干脆不理我。我就干脆买两张票,在外面等到开场,再进去,一个人占两个位置,看完我再给他写信,告诉他电影讲了什么,然后,下次再接着约……”
  不仅是直抒胸臆的大胆示爱,年纪轻轻的宋沁还会细心地照顾着周成的生活,她会帮他囤冬天的菜,她会替他缝好破掉的制服,会在寒冬半夜背着得了肺炎的周书瑶去敲医生的门……
  周成是内敛的、深沉的,宋沁却像一个大火球炙烤着他,融化着他,让他一点点沦陷,最终放弃理智决定爱一回。
  他用尽全力说服宋家二老,终于在宋沁毕业的第二年,娶到了她。婚后,二人如胶似漆,宋沁开朗大方,为人善良,把周书瑶带得特别好。很快,他们还迎来了爱情的结晶。
  周司远出生后周成虽然依旧忙碌,也常常十天半月的出差,但多少还是能挤出时间陪他们。那几年,也是他们一家四口最美好的时光。
  这一切终止在周司远5岁那一年。
  航天中心"916”工程正式启动,周成被选为工程动力系统主要负责人。
  秘密地干、静静地干、锲而不舍地干――这是从“916”工程技术经济可行性论证启动起,国家对所有科技人员的要求。于是,周成和一大批当时最顶尖的科研人员隐姓埋名、舍家忘我地扎进了伟大的载人航天事业中。
  宋沁就是在这期间患上癌症的。为了照顾她,周司远的外婆强行将他们接回了江陵。无奈,两次手术都没能留住她。
  “我妈走的时候,边上就只有我一个人。”周司远哑声说。
  准确的说,宋沁癌症复发后一直只有周司远。那时候,周书瑶在英国留学,而宋家二老不堪打击双双卧病,年仅13岁的周司远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照顾外公外婆和妈妈的重担。
  混黑空荡的楼梯间里只有他沙哑低沉的声音。
  宁安然听着他平静地叙述自己如何每天五点不到就起来给母亲制作流食、听着他是怎么从一开始蹒跚地背宋沁上下四楼做化疗到后来轻而易举打横抱她去楼下晒太阳。
  听着他怎样冷静地擦拭清理母亲大口大口呕出的血,再半夜清洗被血浸透的校服和衬衫,再听着他一次次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下周成的名字,最后又是如何跪在病床前,握着母亲渐渐失去体温的手无声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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