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如此玩笑了一整日,并不知此时顾七昶已然回了太傅府。虽然这两日身子疲乏,但一想到那江辰身上或许有自己所不了解的密辛,他便觉得不安生。于是索性一回府,就借着把脉的名义见了江辰。
“恩师。”江辰的唇额虽有些苍白,但气色已明显红润起来,显然风寒已然见好。
“自己开的药?”顾七昶端起药碗轻嗅,脸上便有几分满意。江辰实在是一位有慧根又勤恳的徒弟,今日这药开得不仅十分对症,而且既有温补之效,又不失药力,足以让一个人在短暂的时间内好起来的同时又半点不损身子。
“是。”江辰笑了笑,苍白的唇瓣并不有损他的风度翩翩,那一双桃花眸依然带着往日的妩媚潇洒。
追蝶站在桌案前,眼神始终落在江辰身上。
顾七昶后来又亲自派人去了趟驿馆,果然得知曾有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遮面进去见那弃子。不过,二人一见了面那女子便走了,显然并非相熟。
显然,那女子就是眼前的这一位了。顾七昶忍着不耐烦,让追蝶出去拿些点心,自己便坐在江辰的对面,故作云淡风轻道:“瞧你身子也好全了,咱们爷俩过两日就上路回南州啊?还是南州的膳食好吃,这誉州真没意思。”
江辰明显怔了怔,可很快弯着眉毛笑:“当初来的时候,徒弟还觉得誉州御医众多,我们碰不上什么稀奇的病人。但那位姓温的少年,还有恩师近来一直在瞧的病人,其实都很棘手。不如我们再待些日子,至少把那孩子医好。至于您不想吃这的饭食了,那不如请一位南州的厨子入府……”
顾七昶稍稍抬眉,一双略显浑浊的双眸看向江辰。“那怎么能一样,南州胜在地灵人杰,风物肥美,不光是厨子的事儿。”
“昨儿还听说太傅府上有人送来了南州的荔枝,真真是新鲜极了,竟比我们家中园子里的那些还要汁水丰厚。可惜我身有虚火,昨儿也就吃了两三粒。”江辰一脸喜欢,似乎真的在夸荔枝,并没有旁的念头。
若是从前,顾七昶一定毫不犹豫地相信自家徒弟的话。可眼下,想到追蝶莫名其妙去看一位南州来的弃子,想到晚淮口中那些不确定的传闻,顾七昶觉得江辰其人身上怕是有许多事还瞒着自己。
徒弟虽好,但义女却是从小看大的,顾七昶不想让顾轻幼再与江辰有来往。“你祖父近来可来信了?”他换了个话题。
提起祖父,果然江辰敛了敛眉,方才的笑意收了一些道:“听说二哥的生意不太如意,父母祖父等人都帮忙投了些银子,想必因事心焦,连信件也少了许多,唯有大哥还时常回信说些平安。”
“其实想想也是,我与恩师从南州一路向北,四处停留看诊,想想也有大半年的光景了。实在该回南州看一看。”江辰随手把玩着手边的一柄如意,又叹道:“不过这两日我身体还没痊愈,恩师,不如我们等到七月二十再走。那时候天气不冷也不热,赶路最适合了。”
毕竟还是自家徒弟,若传闻为假,顾七昶还是要留下他的。而江辰此刻选了个不远不近的日子,也算不错。于是点点头道:“半个月的功夫正好够你养好身子的。不错,总不能让你祖父看你一身病弱回去。听说如今誉州开了直通滇州船运,恰好路过南州。如此,我们若一路南下,不过十日左右的功夫便可到了。”
如此师徒二人说定,恰好追蝶端着点心近来,顾七昶不愿多话,吩咐江辰好好歇着,便扭头离了小院。
“顾医士说什么了?”追蝶将一碟精致的龙须酥和一盏冰糖雪梨羹放在床榻边的小几子上,轻声问道。
她近来没工夫新制衣裳,仍穿着从南州出来时的那一套,以凝夜紫镂花的褙子配沉香色百褶裙,高挑的身材让这样庄重的颜色多了几分贵气。但身上的首饰都是寻常的,只有腰间一块禁步最像样。
“七月二十我们就走。”江辰的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喜怒。
丁香耳坠轻轻晃动,追蝶的嘴角显而易见地上扬起来,让原本高傲的眉眼松弛了几分。“真的吗?那岂不是终于能……”
第34章
“自然是能的。”江辰打断了她的话。追蝶没有半点不耐烦, 反而笑得更加和悦道:“那公子今日的医书看了吗?我又给你搜集到了一些方子,您也得瞧瞧。还有前些日子的那些问题,方才您问过顾医士没有?”
“我这两日有些累了。”江辰半靠在细藤枕上, 桃花眼微眯, 将追蝶捧来的医书轻轻推到一边。
追蝶替他将褪到脚下的锦被向上扯了扯, 柔声道:“那公子再歇一日吧。这龙须酥是厨房刚做出来的, 我尝了一块,味道还不错。”
江辰嗯了一声, 又把目光落在旁边的冰糖雪梨羹上,但见里头的雪梨虽干净, 但切块并不均匀, 显然是厨子敷衍或者是刀工不熟练。他暗想这太傅府上原来也有敷衍人的下人, 便不屑地端起鸡心碗抿了一口, 却不想那味道甜美清爽, 远非看上去那般寻常。
“这冰糖雪梨羹还不错。”他拿银勺盛了一块雪梨送入口中, 果然味道更佳, 似乎不仅有雪梨原本的香甜,更用蜂蜜和薄荷叶浸过。
追蝶的目光落在那碗上, 手中的帕子被攥紧了一些。这雪梨羹其实已经送来了好几日, 只是一直用冰好好镇着。今日要不是茶水没供上,她也不会端上来这一碗。却没想到,到底是不一样的。
“是顾姑娘派人送来的,听说是顾姑娘亲手做的。”追蝶一边将床榻上的医书一卷卷收起,一边轻声道。
“真好喝。”江辰语气轻轻的, 用勺子搅了搅, 便将那一碗雪梨羹一饮而尽。追蝶听着他咕噜的吞咽声,不知为何指尖有些发颤。
“水就要烧好了, 公子一会漱漱口再躺下吧。雪梨毕竟太甜了。”她将轻颤的手掩在了身后,一如既往笑道。
江辰嗯了一声答应下来,又嘱咐道:“你也去歇着吧。”
“我瞧瞧那医书。太傅府上古书不少,我都让人誊写了下来,或许能有帮助呢。”追蝶脸上多了些笑意,又从旁边的书案上抓起一根小狼毫,“公子睡吧,我把觉得有用的地方都圈出来,您醒了再看便是。”
这话说完,追蝶抬眸又去看江辰,这才瞧见他已恹恹地闭上了双眼。
许真是累了吧。追蝶索性蹑手蹑脚地捧着书本去了外间。
初夏,大约是老人们最舒服最好过的时令。从前幽居长安宫不肯出门的太后娘娘,近来身子好了不少,皇帝探望的次数也便多了起来。赵浅羽自然也时常入宫,将宫外的乐事讲给太后听,以哄得太后笑上一笑。
今日一进门,殿内一如既往地热闹。四处都用大瓷盆种着颜色葱郁的绿植,几个圆润的琉璃小缸里养着数尾小鲤鱼。那鲤鱼尽选些活蹦乱跳的,让人瞧着就有精神。
端敬太后不喜礼佛,对书法也没什么兴趣,唯独外头的话本子,她倒是喜欢听。宫里甚至养了四五个小官,特意背一些话本逗趣。
此刻瞧见赵浅羽进了门,太后跟前的姑姑笑得褶子都堆起来,“方才有陛下陪着,娘娘中午吃了小半碗粳米饭,鸭肉也吃了四五块。公主来得正好,不如陪娘娘喝茶化食儿,我去取些腌渍山楂来。”
“有劳姑姑了,您也眠一眠吧,让小丫鬟去就成了。”赵浅羽笑着答应。
姑姑点点头,却借着屏风的遮挡,凑到赵浅羽耳边低声道:“您拿了驿道工事图的事,娘娘已经也知道了。好公主,您好好与娘娘说,娘两没有说不开的事儿。”
“我知道了。”赵浅羽目光一垂,露出绯红色的眼线,向前疾行了几步,很快笑着撒着娇道:“母后,皇弟又说我坏话了。”
“你啊。”端敬太后沉沉笑着,对自家女儿发不出什么脾气。见她稳稳坐了,又让小丫鬟斟了茶,这才叹气道:“就这么喜欢李绵澈吗?那就是块冰。”
“好端端的,母后说这些做什么。”赵浅羽把玩着腰间的玉珮,有些心虚,又有些羞怯。
“你弟弟都跟我说了,你拿了驿道工事图,还召见了工部右侍郎。”端敬太后拈了一枚腌渍山楂吃了,满口生津间,又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即便真的查到了什么,也该先问过皇帝,把右侍郎牵扯进来做什么?”
“可那驿道真的有问题,母后。我原本只是想多了解一些渭北的事,想跟绵澈多一些话说。没想到竟然被我意外发现,许多原本应该夯实土地的位置,内里竟然都是中空的。这就意味着,工部开挖驿道的时候,十有八九是偷工减料了。如此一来,一旦有什么地动之类的事,那驿道定会从中间断裂,到时候只怕会有数十米的壕沟产生。这样大的事,我见那工部侍郎稀里糊涂什么都说不明白,这才叫右侍郎过来问问。”
“问到什么了?”
“还没问出来,皇弟就把他急召走了。听说现下还困在皇弟那,想必是皇弟也知道了他中饱私囊暗自偷工减料的事,正在处置吧。母后,这件事算不算我大功一件,您让皇弟告诉绵澈,绵澈一定会高兴的。”
垂眸看着女儿一脸希冀的神情,端敬太后不由得摇了摇头,抚着膝上的万寿纹银鼠毛毯叹气道:“你以为皇帝没说吗?皇帝早已与太傅议论过此事,太傅不仅不高兴,反而气得脸色铁青。”
“为什么?”赵浅羽显然慌了,红唇微张,连呼吸都漏了一拍。
端敬太后瞥了她一眼,冷笑道:“你可曾想过,若那壕沟是太傅的主意呢?是事关社稷的布置呢?”
“不会吧,这分明是国之蛀虫暗中攫获金银,怎么会是绵澈的布置?”赵浅羽咬咬唇,捏紧了手中的玉珮,语气是不信的,可掌心却微微有些潮湿了。
“这的确是太傅的布置。至于为何如此安排,皇帝没说,但想来事关要紧。而你,却偏偏将这等重大之事泄露给了工部右侍郎,你说,太傅生不生气?皇帝生不生气?”
看着赵浅羽一张十分肖似自己的面庞,端敬太后的语气放柔了一些。“那驿道工事图上头是加盖了秘印的,你自然能瞧见。这样的物件不是你该擅自拿取的,拿也就拿了,偏偏还要闹出事来。你可知道,那工部右侍郎的位置放的本就是与渭北候有干系的人,为的就是安渭北候的心。那工部右侍郎原本不知道这工事里头的猫腻,偏偏被你透了过去。你说,你惹出这样的祸事来,让太傅如何高兴?”
“我……”晶莹的泪珠在绯红的眼线下头打着转,愈发显得她眼圈通红,楚楚可怜。“我知错了,母后,您下旨,赐死工部右侍郎吧,万万不能让他把这事泄露出去。”
“死人的嘴巴也未必严。而且我不干政已久,若是贸然下旨,更惹人生疑。你皇弟说,太傅自有对付他的法子,只是……哎,又要太傅大人额外多费些心思了。”
“所以,我……我又给绵澈添乱了是吗?”赵浅羽紧紧咬着嘴唇苦笑,硕大的泪珠终究还是从眼角滑落下来。“母后,我真的是一片好心。羽儿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我去找绵澈,去找皇弟赔不是,好不好?我真的没想到……都是我糊涂了。母后,怎么办,我又做了一件错事。”
这话不是假的,她是真的很慌张。从前李绵澈刚成为太傅的时候,虽然也跟皇帝明确拒绝过与自己的婚事,可至少二人见面还能说句话。但如今不知怎的,二人总像被一条线越拉越远似的。自己每每做些什么,也往往都是错的,只会惹李绵澈更
加不高兴。
端敬太后拿帕子替她抹了泪,见她哭得厉害,一时有几分心疼,却也恨铁不成钢道:“你是皇帝的亲姐姐,当初若没有你,他也不会平安继承皇位。既如此,他又怎么会埋怨你。至于太傅,傻孩子,你和母亲当年一样,终究是不明白男人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我都能给啊,我是堂堂的公主啊。”赵浅羽的声音发抖,眼尾滑下的泪珠带着些绯红。
“可惜,你能给的这些他都不想要。”端敬太后冷笑着,目光拉得悠远,轻声道:“我是殿阁大学士之女,学识过人,连史书国事亦通。我才嫁入皇家,你外祖父便叮嘱我,务必要与皇帝分忧,要为他红袖添香在侧,要与他商讨政事。”
说到这,端敬太后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嘲笑。“你外祖父真是害苦了我,皇帝娶的是妻子,又不是臣子,做什么要日日与他辩驳国事呢?可惜当时我不懂,我一见了皇帝就问他近来国事如何,朝廷有无不平之事。起初他还肯与我说,后来却每回都念叨头疼。”
“我只以为国事让他不堪其扰,索性愈发上了心,偶尔甚至会偷偷看看折子,了解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以期能帮他解忧。可我越如此,他越是不喜欢。”端敬太后叹了口气。“就在这个时候,柔妃入宫了。她貌不如我,才不甚高,我从没想过会被这样不起眼的人分走你父皇的恩宠。”
“别说是我了,当时满宫都觉得她是个傻的。旁人都惦记着上位封妃,只有她什么都不在乎,还整日都过得高高兴兴的。每日里除了看书写字弹琴,便去钻研吃喝香料,偶尔还写上两本戏折子喊伶官来唱。也正因此,我防备了所有妃嫔,唯独漏下了她。可谁能想到,她这样的性子真的吸引了你父皇。原本只是下了朝喜欢过去用早膳,慢慢变成了要她每晚侍寝。再到后来,竟是整日都要柔妃陪着。”
“说来可笑,柔妃自始至终都不怎么在意你父皇,她在意的只有她自己高不高兴。春日里酿酒,夏日里才采花,有时候忙起来,甚至把你父皇扔在一边。可你父皇偏偏就喜欢她这样,哪怕坐在那陪着她什么都不做,也比待在我这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