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说完顿时让场面热闹不少,众人都笑了笑。李绵澈取了枚粽子拿修长的手指慢慢扒着,才开口问道:“听说江公子医术学得甚好,前几日还有庄子上的温管事过来道谢。”
“方子是师妹帮忙把关的,又有恩师提点,并非江辰的功劳。”江辰一脸谦卑,虽不至于畏惧李绵澈,但显然比往日拘谨许多。
李绵澈的目光中似多了几分笑意,语气也更和煦道:“能得顾兄青眼,自然是年少有为的。”
能得太傅大人夸耀一句,江辰心里略有欢喜,方才一直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长兄每回说起太傅大人都是一脸敬仰,赞您是传奇人物,说无论绿林戎马,还是波谲朝堂,皆在您的股掌之间。”
“是嘛。”李绵澈淡淡笑着,随手将刚扒开的粽子夹入面前的斗彩鸡心碗中,之后四指并拢,将那鸡心碗推到顾轻幼的跟前。
顾轻幼早习惯了,随意瞧了一眼,见那粽子是枣泥馅的,才有几分高兴,拿筷子挖了一口慢慢吃起来。
“原来师妹喜欢吃甜口的粽子。”江辰笑笑,心里却惊诧于这位太傅大人对顾轻幼的照顾。他念头轻转,想着不如自己替她再扒一粒,却听外头似有吵嚷之声。
“怎么还有人来太傅府闹事啊。”顾七昶咬着流油的蛋黄,立着眉毛看向李绵澈道。
李绵澈笑笑,不急不躁道:“誉州府尹是刚擢升的,虽然胜在年轻聪慧,但却不通人情世故,想必是急着查什么案子,连节也不过了。”
果然话音才落,便见晚淮走进来问了一礼回话道:“是誉州府尹过来寻人,已被卑职打发了。”
“寻人?”
晚淮点点头,一袭暗卫锦衣黑如夜色。“听讲是有位南州来的弃子找不到爹娘,奶娘没法子求到了府尹那,说只知此子的爹娘入了贵人府邸,却不知是何府。府尹见那孩子病重,便打发了侍卫挨家问一问。”
这样的小事不值得太傅过问,更何况府尹已插手,故而李绵澈只点点头表示知晓,便让晚淮自行下去休息了。
顾轻幼则想起最近小叔叔送给自己的一本话本,忽然心念一动,抿了一口香甜的枣泥问道:“话本里说安朝各州都有专为弃婴准备的孤独园,大誉也有吗?”
“大誉没有。”李绵澈耐心十足地答道:“不过他们也不会没地方落脚,各州驿馆都有招待孤寡老人和弃婴弃童之责。”
“太傅大人治下,自然不会有无家可归之人。”一直沉默不语的江辰忽然笑了笑,语气坚定道:“更何况府尹已经知晓此事,定然会敦促驿馆收容。”
“不错。”李绵澈极是欣赏地看了江辰一眼,语气平和道:“江公子果然聪慧。”
皇恩浩荡,端午赏了朝臣们休沐两日。难得遇上李绵澈的空闲,顾七昶用过早膳便往世安院走。路不算近,恰好在连廊处遇上了追蝶。
“起这么早?”顾七昶笑着打趣。毕竟年岁大了,跟小姑娘们说话也不必太忌讳。
追蝶一向眉眼高冷稳重些,今日却难得的松弛。“回顾医士,誉州风景大好,奴婢去东市转了一圈。可惜没遇上您爱吃的东西,要不然就给您买一些了。”
顾七昶闻言拈着胡须笑了笑。虽然不常来誉州,但他也知道东市上卖的大多都是女孩子用的衣裳首饰。所以追蝶这话不过是客气罢了。当然了,自己身为长辈,肯定不会戳破小姑娘家的话,于是点点头夸她有心了,二人便各自散去。
待进了世安院,只见院内一片清净之相,虽也有矮子松等富贵绿植点缀,但到底不如集福院多了。顾七昶默默瞧了一圈,便有小厮请他往书房去。
虽是休沐,但也时有兵士传报,朝臣往来。顾七昶在书房旁的侧屋里小坐了一会,才见一身常服的李绵澈进了门。望着如今气宇轩昂的太傅大人,顾七昶也不敢再似从前随意。可李绵澈笑得一如往昔,语气也淡然谦虚。
“顾兄长可有事?”不过二十七岁的李绵澈,语气却极是成熟稳重。顾七昶年长他二十余岁,自恃阅人无数,却也知天下寻不出几位如此气势拔然的男儿。
“有关轻幼那丫头的事,要与你说一说。”顾七昶说话间眼神不免有些心疼,语气也慢下来道:“这丫头是我从小捡来的,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小时候随着我吃冷饭,也不挑剔。大了就开始学着烹制饭食,大半时候竟都是在照顾我。如今她也大了……”
“顾兄喝茶,慢慢说便是。”李绵澈淡淡插了一句,将热气腾腾的紫砂茶盏递过去,里头荡着香气四溢的红茶。
顾七昶鼻头微耸,笑一笑道:“这磨山红茶配些甜口的点心最好不过了。”
“好巧。晚淮今早念叨兄长给的几贴膏药极是管用,已跑出去买上好的点心了,估摸着很快就能回来。”李绵澈坐在顾七昶对首,抿一口香茗,眉眼轻舒。
“那等等,等等。”顾七昶将手中的茶盏撂下,便忘了刚才的话说了一半,竟亲自跑到外头喊来小厮烧水看茶。
李绵澈更是不急,左右是休沐的日子,索性撂下外头的一众大臣慢慢等着。果然不过片刻,晚淮拎着香气浓郁的油纸包进了门。“顾医士,这可是西市新开的点心坊。他家就只卖桂花酥,听说选的是上好的牛乳。那香气,我刚进西市坊的门就闻到了!”
“西市?”顾七昶闻言便开始点头。“誉州几家老字号的点心铺子都在西市,能有胆子在西市开点心坊,可见是对自家东西有十足的底气。”
说话间他几下拆开油纸包,又将上头的绳子随手递给晚淮,晚淮笑呵呵接了,便听顾七昶眯着眼睛道:“这味道……嗯,不错……等等,怎么好像早上在哪里闻到过?”
“早上?陆厨娘也做了?”晚淮挠挠头。“没这么香吧?”
“想起来了。”顾七昶呵呵一笑,不以为意道:“刚才在追蝶姑娘身上也闻到了。大概她也是去了西市,我这鼻子可不会出错的。”
“此时时辰还早,除了这家的桂花酥开了之外,旁的店铺都还没开,她去西市做什么?”晚淮也抓起一块桂花酥大口嚼着,随口嘀咕道。
“小姑娘的事,管人家做什么。”顾七昶一乐,抬眸忽然看向晚淮,“你小子不会是有什么念头吧!”
“我可没有!”晚淮吓得立刻两手齐摆,又看向李绵澈道:“大人,您作证,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李绵澈浅笑悠悠:“这名字倒是好听。”
“南州人起名字都这样,总是山山水水蝶蝶舞舞的……嗯,这桂花酥是不错……入口软糯香浓,桂花甜而不腻……”
“您高兴就成,下回那膏药多给我一些,我还有一众兄弟要用!”晚淮笑道。
“咳咳……”顾七昶气得咳嗽起来。“你以为那膏药是不要钱的嘛?光是碾药就得费我多少功夫……”
晚淮继续笑,顾左右而言他道:“誉州城里的好吃的可多了。您只管做膏药,我那兄弟们管保每天给您送过来四五样!”
“那也不能……”顾七昶话说了一半,想想自己近来食欲不大好,决心还是接受晚淮的好意。“那行吧,你
没事再帮我备些药草,我给你赶制膏药便是了。”
接连吃了三块桂花酥,顾七昶取过一块湿帕子擦了擦手,又饮了一盏红茶调和甜腻,才重新提起刚才的话茬。“还是说回轻幼那丫头。我那徒弟江辰你也看见了,虽然是学医的,可家世却也不俗。南州又是个好地界……”
话音忽地戛然而止,只见顾七昶紧锁起眉头,手指轻轻攒动,似想到什么事。
“顾兄?”李绵澈淡淡抬眸唤了一句。
顾七昶才抬起头来,面色凝重问道:“昨儿府尹说有位南州来的弃子,你说住哪了?”
“西市驿馆。”晚淮答道。
“西市驿馆……有没有可能,那追蝶丫头去的也是这地方,毕竟都是南州来的啊……”顾七昶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若真是逛街或者买什么物事,谁会大早上便去,只怕正如晚淮所说,除了这些买吃食的地方,旁的铺子大多都没有开门吧。
“顾医士。”晚淮出言打断了顾七昶的话道:“昨晚府尹已连夜查明,证明那弃子与太常卿于府一位门生有关,与咱们太傅府并无关联。”
“可这事,追蝶不知道。如那弃子……”顾七昶胡须轻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晚淮不知如何应对,有些困惑地看向李绵澈。
顾七昶亦是扭过头来,带着几分笑意道:“人都说天下之事无出太傅手掌心。绵澈,你说说看?”
“顾兄觉得追蝶很要紧吗?”李绵澈目光明澈反问道,“还是说,您觉得此事或许不仅仅与追蝶有关?”
顾七昶笑意顿收,脸色立刻变了,目光也变得紧张而警惕。但一抬眸间,却见李绵澈神色依然淡然。他叹口气,自知即便是自己救过眼前这一位的性命,却也猜不透人家在想什么,索性语气诚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看来你是早已想到这一节了。那么,你是怀疑此事与江辰有关?按照我对你的了解,你既然能让江辰入府,只怕是早就已经查过他了。既然如此,你也不必瞒我。”
李绵澈闻言点点头,语气同样多了几分诚恳。“倒不是有心瞒着兄长,只是查到的都是传闻罢了。”
“传闻?”顾七昶有些疑惑。
晚淮接过话茬道:“眼下只能查到江辰公子的祖父为江佑山江大人,曾官至协办大学士,多年前致仕,长兄江明为宁州知府,次兄江星把持宁州织造。而这位江辰江公子年少时一直随外祖母偏安南州苏城,待十几岁才回到了江府学医。可苏城前几年恰好经历蝗灾,当地百姓出走大半,故而认识这位江公子外祖家的人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也正因此,查到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做不得数。”
李绵澈与晚淮都是给皇帝办差的人。虽不常与这种人打交道,但顾七昶也知道,这种人的口风最严。办不妥的事不会随意应承,查不准的事不会轻易吐露。
更何况,顾七昶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窝,听晚淮的口气,只怕这传闻并不太入耳。说实话,自己还真没做好准备听见有关江辰的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毕竟本打算让江辰继承自己衣钵的,若真不是个好的,那还的确让人有些失望。
屋内的气氛变得安静了许多。晚淮也不开口,哪怕明知外头有不少大臣等着见太傅。他此刻心里已然明白,对于太傅大人来说,这位顾医士以及轻幼姑娘的事,远比许多朝政都要重要。
因小厮都被打发了出去,晚淮亲自替顾七昶斟了一杯茶。那红茶的味道果然好,又与桂花酥的奶味交杂,是一种很香滑的气息。可顾七昶喝起茶的神情却好像已经没滋没味,半晌,他才下了决心道:“我拿轻幼那孩子一直当自己的亲女儿对待。这孩子心思赤诚,虽然看着是小孩子,可一直极有主意。当年我上山误食药草,若不是她翻山寻解药,我这条老命不知交待在何处。”
提起顾轻幼,李绵澈的目光愈发柔和。“五年前的事我依然记得很清楚。”
顾七昶点点头。“我知道你也是知恩图报的人。当初若不是她执意为你换血,只怕我也救不回你的命。所以这些年,把她留在太傅府我一直很放心。原本我还觉得……罢了,罢了,今日我什么都没说。过两日,我就带着江辰回南州。”
“这么急?”李绵澈的凤眸中噙了些意外之色。
“不错。”顾七昶看了李绵澈一眼,饶是见惯了各色男子,此时也暗自赞叹这位太傅大人面庞俊逸,几近仙人。而这副皮囊之下,也真真是值得托付的人。想到这,他索性开诚布公道:“你且再照顾轻幼一段日子吧。我今日来的本意,想来你也猜到了。可如今,既然你不好说,我也不打算多问,但显然这种根底未清的人,不适合轻幼那单纯的性子。未免让那孩子伤心,我还是提早带江辰回去。轻幼那孩子,你就要多费心了。不知你……”
“绵澈还不打算娶亲。”李绵澈一眼看透顾七昶的犹豫,轻笑道。
“这样也好,我才放心一些。要不然总觉得这孩子是你的累赘,耽误了那些姑娘们进门。”顾七昶说完自己也笑笑:“许也是我想多了,以你这样的身份,大约全天下的姑娘们都盼着得你垂青呢。”
“顾兄玩笑了。”李绵澈起身,笔挺的修长身材姿态闲雅。“听闻顾兄回来的时候,轻幼很是高兴。所以,顾兄若是想留下,自然也有很多办法。”
“不了。”顾七昶连连摆了摆手。“这些年你一直请我留下,你的好意我也明白。可我的性子你也知道,银钱是不在乎的,锦衣华服更是不必,趁着能动弹的时候四方走走,尝尝各处的美食,已是我这把老骨头有福气了。你放心,有你这尊大佛在,各处知府都对我很是照看,谁也未曾怠慢。”
李绵澈还想再说什么,但外头的大臣实在耐不住来派人催,顾七昶也觉得话说得差不多了,索性端了那纸包桂花酥,摆摆手往外走。
觑着李绵澈担忧的神色,晚淮适时道:“大人放心吧,顾医士这些年一直这样,惯了的。保护顾医士的暗卫更是从没断过,一直都是咱们的人手。”
“嗯。”李绵澈的目光渐渐落在案上余下的一包桂花酥上,唇畔难得挑一挑,柔声道:“派人送到集福院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