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算明白,为何当初太傅大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娶眼前人为太傅夫人。
赵浅羽摆摆手,命青鸢将带来的料子银子撂下,又让她出门守着,这才开口道:“下午我就来派人传过话,要你母亲给我送一些新摘的桃子。可一连催了三次都没动静,你母亲呢?病了?”
说话间,她抬眸去打量眼前的云俏,才发现这一位比自己庄子上的那些管事穿得要好了不少。不仅衣裳是簇新的,而且料子也不错。甚至鬓边的簪环也不俗气,倒像是誉州城里比较正风靡的样式。
赵浅羽微微纳罕,又见云俏的身体虽然略显丰腴,可气色却不错。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一位的日子过得远没有孙氏口中说得那般差。大约是绵澈待下宽和,将庄子的收成都让给了管事们?还是……
不等赵浅羽多想,云俏已然开了口。此刻她微微低垂着头,双手交叉搁在衣襟上,淡淡笑道:“有劳公主大驾了,可惜那桃子还未成熟,而母亲也已然不在庄子上,前两日便被太傅大人送去郴州养老了。”
“你打量着哄我吗?是她不敢来见我吧,扯什么绵澈的幌子。绵澈这些日子焦头烂额,还能顾得上你们?云俏,你是不知道我的身份呢,还是活腻了呢?”赵浅羽摸着自己殷红的指甲,眼尾忽地一挑。
本以为眼前的女子应该害怕,不想云俏听见这话,竟神色一松,嗤笑着反问道:“公主您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这世间的事,没有能逃脱太傅大人的手掌心的。”
一句话说得赵浅羽的心如鼓槌击打般咚咚作响,他,他真的知道了?“你母亲,她,她疯了不成!”
“自然不是我母亲。”云俏也生了几分狠意,咬牙道:“母亲是个糊涂的,顾姑娘如今带她也算不错,对我就更好了。不想母亲竟又生了害顾姑娘的心思。”
“你这话什么意思?”
“公主您就别演了吧。”云俏的性子如今也很实诚,此刻叹着气道:“那日是我嫂子家的序儿大病初愈,便说要四处逛逛。伺候的乳娘也没拦住,竟进了母亲的屋子,还在妆奁里翻出一个精美的盒子来。我瞧着那盒子不像寻常东西,里面的玩意味道更是稀奇,便扯了母亲来问。”
“她都说了?”赵浅羽声音微颤。
“是。”云俏见她脸色惨白,心里也十分解恨,只是面上仍然现出恭敬的样子道:“母亲说得清清楚楚。呵呵,我虽然生气,却也只能劝母亲把东西扔了便是了,又怎么舍得将事情闹大,到底会害了母亲啊。偏偏,唉,偏偏温序那孩子。也真是稀罕,他才几岁啊,竟然把事情都记了下来,还将此事说给了我公公听。”
“善恶有报啊。”云俏忽然抬眸看了一眼赵浅羽,但到底被她的威势吓住,还是低下头去,可语气却很是不甘道:“温序那孩子的性命是顾姑娘救的,所以这一回也该是他救了顾姑娘。”
“那,那李太傅呢?”赵浅羽的声音微凉,只觉得自己连叫一句绵澈的资格只怕都没有了。
“太傅大人?”云俏语气里尽是叹服道:“我公公亲自去见了太傅大人,才知道人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顾姑娘来我们庄子,虽是特意修了暖池,可也是选了三四处庄子修的,不止我们一处。晚淮大人还说,即便顾姑娘真的去了某处庄子,也会派三百精兵陪着。您说,母亲的事能成吗?唉,可怜我母亲,从不肯听我的劝告,如今倒好,已跪在郴州祠堂里思过了。”
他待顾轻幼就这般上心吗?赵浅羽微微闭上双目,两行清泪不自觉地便潸潸落下来,带着胭脂的香气,轻轻化在衣襟上。
除了拇指,剩下的指甲都已经插在掌心上。赵浅羽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造化弄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那个叫温什么的孩子,怎么学的话?你还记得吗?”赵浅羽有气无力地指了指桌上的银子,抬眸问道。
云俏淡淡一笑,将目光从银子上收回来,叹道:“我才与您说过,什么事都瞒不过太傅大人的眼睛。我不像母亲那样胆子大,不该要的银子还是不要的好,何况温家也好,顾姑娘也好,如今真的没有亏待我。”
她不傻,一眼就能瞧得出来,公主拿的料子虽然贵重,但颜色都是寻常人不太喜欢的。而顾轻幼给自己的料子,则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可以选得颜色鲜艳的。
这就是人心与人心的差距了。
“温序那孩子聪明极了,我也没想到,我与母亲说的话竟然一字不漏地传了过去。所以公主,您若是在意太傅大人,便想想怎么让太傅大人不生您的气吧。”云俏说完这句话,便躬身告了退。
外头的青
鸢瞧见云俏竟然不等主子出门就一个人出来,还有几分恼火。不想进门才瞧见脸色已然差得如锅底灰一般的公主。这一位,原来已是计较什么的力气的都没有了。
这一日晚上,青鸢才从公主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她当时便吓得跌坐在了床榻边的软毯上,那声音抖得像踩在独木桥上似的。“公,公主啊,您没吓我吧,这样糊涂的事,您做了?”
“我忍不了顾轻幼了,我能怎么办?我一想到她整天守在绵澈的身边,我就难受,我就睡不着觉。青鸢,只有她嫁人了,只有她快点嫁出去,绵澈才能多看我一眼。”赵浅羽此刻卸去簪环,乌黑的秀发披在肩上,虽然有些憔悴,但其实也真的称得上美艳。
梳妆的小丫鬟甚至经常偷偷念叨,公主若不上浓妆,或许更漂亮。
“可顾姑娘真的只是个小姑娘。”
“你不懂的。”赵浅羽松开紧紧抓住青鸢的手,背靠在软枕上,叹气道:“我是个女人,是个真心爱着李绵澈的女人。或许我不明白他想要什么,但我知道,他很在意顾轻幼,是那种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在意。”
“您说在意便在意吧。可您也不该把事情做绝啊。”青鸢叹着气道。
“我能怎么办呢?”又是这一句,充满了深深的无奈与痛苦。“上回孟公子与顾轻幼的事你也瞧见了,奇怪不奇怪,我都不知道到底差在什么地方,事情偏偏就是没成。孟夫人也算对我忠心的,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如今我再请顾轻幼出门,人家说什么都不肯了,你要我怎么做呢?只能想别的法子啊。”
毕竟是从小陪公主长大的,青鸢此刻何尝不心疼的。她上前将公主一双冰冷的手抓在手中,轻声安慰道:“既然事情已经出了,公主便摆出懊悔的姿态来吧。您性子软一些,太傅大人不会舍得跟您生气的,您毕竟是金枝玉叶。”
“软一些?怎么软一些?”赵浅羽的脸庞上写满不解。
“奴婢也不知道,或许就像柔太妃娘娘那样?每回先皇见她,我记得她都是慢声细语的。她那样一说话,先皇连说话的声音都放低了。”
“我试试吧。母妃倒不是这么教我的。”赵浅羽将手指轻轻插入发间,懊恼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便重整旗鼓道:“明日,明日我就要去见他,去给他认错。”
青鸢点头,哄着她睡下来,又将真丝神锦衾盖在她身上,才轻声退下去。
双手将帘帐打开,逶迤的丝绸轻轻贴着地面,也映衬着青鸢一张无奈的脸。她的心里,忽然生了个念头。如果不做公主身边的丫鬟,去柔太妃身边伺候,还会有这样多的闲事吗?
以柔太妃那样的性子,做她的下人,想必也快活吧。再不济,哪怕去顾姑娘身边也成啊。
一袭荔枝红缠枝葡萄纹的长裙,一整套繁复奢靡的八宝攒珠飞燕簪饰,唇点深红,胭脂淡扫,眼尾细勾,赵浅羽依然是大誉最夺目的公主。她走在宫内,所有下人臣子无不躲闪,躲闪间又忍不住侧目相看。
“听说太傅大人一直在兵部忙着,您今日要不先别过去了吧?之前一直给您作画的独孤画师辞官还乡,今日正好有新画师要上门给您作画呢?”临近兵部,青鸢还在止不住的劝着。可赵浅羽又如何听得进去,摆摆手说是要那画师明日再来拜见,便一人候在了兵部门前。
只要不进眼前的那扇门,便不算违抗圣旨。自有机灵乖觉的小太监,早已命人取了大伞凉椅过来,贴着墙根放好,请公主歇息。
“午后大臣们便会散的,太傅大人也会出门。”小太监细声细气的,又招手命人去准备瓜果。
“我知道了。”赵浅羽稍稍满意,拿帕子按了按鼻翼上的粉,努力让始终忐忑着的心变得平和一些。
一百个念头在心里打着转,一千句懊悔的话在脑海间反复斟酌。却不想不等见到李绵澈,先听见一群大臣们站在门前议论。
“宋大人,打仗银子不够,那是户部的事,与咱们兵部有什么关系,您何苦要出头得罪太傅大人,提议将太傅府的库银用以补充军饷呢?”
随后一道老迈的声音紧跟答道:“太傅大人出身绿林,身家富庶不说,又极善经营。再加上前几年外出打仗,也挣了不少银子,又不是掏不出这笔军饷来。何况那渭北一事原本就是太傅大人一意孤行,他如今出些血,也是偿还自己的罪孽罢了。”
“这事自有那户部的老臣牵头,您多这个嘴做什么。恕下官多言,这满朝文武您得罪谁,也不应该得罪这一位呀。”
“呵,从前或许老朽也怕他,但如今情形可大不一样。你们只瞧陛下待太傅大人的语气一日寒过一日,就该知道这太傅大人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要是渭北不生事还好些,一旦借着驿道的势攻过来,呵呵,你们觉得这太傅之位还能姓李吗?”
“宋大人说得倒也不无道理。”另一道声音附和道:“何况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太傅大人早已不像当初那样为百姓们所称颂了。他如今,无非仗着有些手腕,麾下有些人手,还能冲咱们耍耍威风。”
“既然如此,那不如咱们明日也起折子,让太傅大人交出八成库银来,以充军资之用。”
众人正在这议论纷纷,谁也没注意到墙根地下还有一把大伞,伞下坐着一位姿容明艳的少女。也不能怪这群人眼拙,实在是那小太监选的地方好,是个拐了弯的墙。再说平日里谁敢到兵部门前听壁角。
所以此刻,当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娇艳又冷漠的女声时,众大臣不由得都吓了一跳。
“本公主倒要看看,谁敢惹太傅大人不痛快!”
不知是谁眼尖,头一个认出了公主。“微臣恭迎公主。”一道道声音紧随着跟上,所有大臣们全都匍匐在地上问着安。
皇帝骨肉同胞不多,唯眼前的这一位,自是无上尊崇的。先前还言之凿凿的宋大人此刻不由得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暗骂自己今日实在是嘴上没个把门的。
“我虽不知朝廷上的事,可也知道你们兵部一向吃的是国库里的银子,从来没受过亏待。而太傅大人哪怕有再多的错处,那也是我和陛下的救命恩人,何况他当初带着你们兵部打了多少胜仗。如今你们见人不得势,就要趁机落井下石了?”
“微臣不敢。”为首的宋大人被说得生了几分愧疚。若没有李绵澈,兵部也的确成不了大誉的六部之首。
“本公主不妨告诉你们,只要我还在大誉一日,谁都别想撼动太傅之位。”说着话,赵浅羽冷冷甩起裙裾。
这话说得极有气势,可比起之前的话,却显得空洞了许多,也就只能吓住才进宫的臣子们,并不会让那些大奸巨猾的老臣们心里有半分涟漪。
故而此刻,那为首的宋大人虽不敢抬头,语气也很肃然道:“敢问公主此话何意?您是要干预政事吗?”
“我……”赵浅羽一下子语塞了。禁足的阴影还历历在目呢,她又怎么敢说自己是要干预政事。
宋大人顺杆就上,继续道:“太傅大人身在其位,自要谋其政,所有干系自有他一人承担,想必不会希望您参与进来。”
赵浅羽从前最多与礼部的人打打交道,又怎会想到兵部户部这些老臣都如此难对付。她心里一阵窝火,又心疼李绵澈,咬咬唇嚷道:“你们不把我放在眼里是不是,好,好,一会等李绵澈出来,我自会将这些事说给他听。我倒要看看,他是站在你们那边,还是将你们都送进大狱里去!”
宋大人闻言扑哧便笑,指了指远处道:“公主您瞧,太傅大人早就过去了。”
“什么?”赵浅羽扭头回来看向青鸢。青鸢脸色极尴尬地点头道:“您站在这训话的时候,太傅大人就过去了。”
“他都不过来与我说话了吗?”赵浅羽撕着手里的锦帕。
“许是事多繁忙,太傅大人没顾得上往这边看呢。”青鸢尽力找了个借口。但自己也知道,这借口真是说了等于不说。这么乌泱泱一堆人,太傅大人怎么会不看一眼。唯一的解释就是,人家压根不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