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起这件事,青鸢就觉得懊悔不已。自己当初哪怕装疯卖傻都应该拒绝的。
“这种身不由己的苦,我自己都受不了,又怎么能强加给别人呢?”青鸢一个人坐在回公主的马车里,呐呐念叨着。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始终选不出让公主满意的人选,不是因为那些官媒坊的贵女身份都不合适,而是因为自己狠不下这个心。
但赵浅羽的耐心也已经到达极限了。“皇弟的心可真狠,他今日又去找母后提此事了。政事为先,上一回母后是让柔太妃出面,只怕这一回是要亲自出面与我谈了。”
青鸢的指尖颤动得厉害,幸而此刻她是拿着玉轮在替赵浅羽抚平眼角的细纹。那玉轮滚动间,倒是让人觉察不出她的忐忑与紧张。
“公主不如再去求求太傅大人,太傅大人定有主意。”青鸢试探道。
“大约皇弟是怕他心软吧,让他去暗访大骊了。等他回来,只怕要七八日之后。彼时,皇弟的圣旨都该下来了吧。”赵浅羽说着话,忽然猛地一回头,看着青鸢道:“你告诉我,官媒坊真的没有一位合适的贵女?”
青鸢吓得手中的玉轮一松,咯噔一声落在波斯软毯上。可二人谁都不在意一枚小小的玉轮,赵浅羽的目光盯得紧紧的,青鸢的眼神则畏惧忐忑。
“奴婢觉得没有。”青鸢想明白了,害人的事做不得。公主若带着自己去,那是天子的安排,那是自己的命。而这样的命,不能由自己的手转嫁给别人。
“你觉得顾轻幼怎么样?”赵浅羽忽然一笑,脸颊上的肌肤松弛间,隐隐可见些细纹。
“顾姑娘……顾姑娘的身份太过低微了。”青鸢道。
“是啊。”赵浅羽颇有些泄气,用脚尖轻轻把那玉轮踢到一旁,懒懒起身道:“若顾轻幼真是绵澈的侄女,那或许还有些用处。”
旋即,恼火与厌恶呈现在她的眼眸里,一口银牙紧咬着。“可惜,她偏偏不是!”
青鸢小心翼翼地将那玉轮拾起来,随手递给小丫鬟,命她下去浣洗。这才转过身轻声哄着赵浅羽道:“其实公主您之前不都想明白了吗?咱们之前毕竟做过错事,如今能有机会以功抵过也是好事啊。再说陛下不是也说过,您嫁过去最多三个月,我们这边便可一举拿下渭北。到时候,您载着荣耀归来,依然是咱们大誉最华贵的公主。”
“哄女人的话,你也信?若真的三个月就能拿下渭北,为什么不是现在动手?”赵浅羽嗤笑着反问。
青鸢怔了怔,正要答话间,却听小丫鬟进门回话道:“公主,睢王府上的馥儿姑娘新开了一处花容浴堂,说是里面有不少滋养美白肌肤的暖池,特意请您过去试试。”
“她不知道我在禁足吗?”赵浅羽神色恹恹,语气也十分凶狠。
小丫鬟吓了一跳,赶紧将那帖子递给青鸢,便忙不迭告退跑了出去。青鸢接过帖子也有些发怔,这帖子之前分明送过一次的,因考虑到公主心情不好,自己早就做主藏下了,怎么好端端的又送来一次?
青鸢将帖子捏在手里,忽然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这帖子,只怕未必是馥儿姑娘派人送来的。她心里一紧,正要命人将帖子远远丢出去,便听赵浅羽清幽的声音从美人榻上传来。
“拿过来我看看,她弄的什么新鲜玩意。”
青鸢暗恨自己没看出林桂儿的心机,可此刻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她双手将那请帖递过去,果然见公主原本衰败如纸的脸上渐渐有了些光彩。
“这主意可真不错。”赵浅羽轻启朱唇,笑着将帖子扔在地上,半眯着双眼往枕头上一靠,懒洋洋问道:“青鸢,你也不想去渭北,是不是?”
青鸢怔了怔,却还是点点头答道:“是。”
“那咱们就都不去了。”赵浅羽的双唇紧紧抿在一起。良久,她原本就艳丽的唇色愈发湿浓,才开口道:“这样好的浴堂,应该开在渭北啊,对不对?”
“公主,馥儿姑娘的心性,实在是个小孩子。她若是嫁到渭北,一则定然不会让渭北候满意。二则若是发脾气惹恼了渭北候,岂不是有损两国和亲本意?”青鸢急切地劝着。
但赵浅羽似乎主意已定,只是淡淡笑道:“她惦记身在大誉的睢王和睢王妃,又怎么会胡乱发小孩子脾气呢?再说,你觉得以我的性格到了渭北,难道就能保证不惹恼渭北候了吗?”
青鸢还想再说什么,但赵浅羽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而是自顾自道:“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林馥儿实在是个绝佳的人选啊。她是王府嫡出的女儿,皇弟再加以封号,身份便更贵重了。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渭北候与睢王又是有旧的,这样一来渭北候也不会亏待林馥儿。而睢王也能放心地让自家女儿嫁过去,绝妙,绝妙。”
青鸢的身子动了动,赵浅羽敏锐地转过头来,笑道:“林馥儿不知礼数,从前顶撞过我好几次,我知道你对她也早有不满了。这一回的亲事,就当她弥补从前对我犯下的过错吧,也当替你出气了,是不是?”
“我……”青鸢欲言又止,只觉得满心复杂,浑然不知该说什么。
但赵浅羽却并未放在心上,反而拉
着她的手笑道:“这件事忙完,我就做主把你嫁出去,也全了你我这么多年的情意。今儿还得劳烦你再跑一回,就跟母后说,我已经答允婚事。请母后做主安排家宴,不需太多人,就请母后柔太妃还有皇弟皇后在就好。对了,把孟夫人也请来吧,她一向得母后青眼,对我也十分关切呢。”
“那馥儿姑娘那……”
“你不是不喜欢她吗?”赵浅羽笑笑:“她那的事你就别管了,我自会让别人安排的。”
青鸢听得心里一咯噔,明白公主这是对自己起了防备之心了,一时心头苦笑,却也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于是点点头也未多言,只假装领了情。
花容浴堂的请帖并不难买,毕竟高达二十两银子一张。不少贵人都会将请帖买回来作为礼物送人,一时颇为风行。
林桂儿是忍着肉痛才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下一张的,不过一想到这请帖能给自家妹妹换来一门好姻缘,她觉得还是很值的。
张姑姑坐在旁边的小绣墩上替林桂儿缝制香囊,眼前的绣线筐里还搁着四五枚已经绣好的,料子皆不贵重,胜在绣纹别致好看。
拿虎口蹭掉眼角多余的泪水,张姑姑启声问道:“夫人呐,二姑娘嫁到渭北,您能有什么好处?这般下血本做什么。”
林桂儿笑笑,一身雾蓝色的衣裳衬得脸色温柔却又精明。“馥儿嫁到渭北,自有天家帮忙安排嫁妆。王妃的银子再多,也是用不上。到时候誉州城里只剩我一个女儿,所谓见面三分情,我多尽尽孝,自然王妃对我也更大方,姨娘的日子也自然能更好过。”
张姑姑垂着头佯装注视针脚,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眼前的夫人是自己奶大的,可馥儿姑娘何尝不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呢?这样的一门婚事,终究是白瞎二姑娘了。
她微微叹气,握着手里的香囊道:“这香囊的绣线还是二姑娘送的呢。”
林桂儿觑了一眼,只见那香囊此刻用的绣线是一整套的,皆出自蜀丝阁,算不上贵重,但也不算便宜了。她捡过一枚绣好的香囊,细细抚摸了一遍,不无嘲讽笑道:“就因为我没生在王妃的肚子里,所以这样的好东西只有她给我的份儿。从前她脾气不好,我便一味要强,想给自己争些美名儿,争些人情。可姑姑你看,到头来这些有什么用,我还不是比不上她。嫁得不够好,做买卖也不尽如人意……”
张姑姑闻言也心疼,一时叹气道:“正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姑娘若是时不时去那北市看看贫苦人家的光景,便不会这么想了。”
第48章
“若真生在那样的人家, 我倒是也认命了。偏偏我娘命好,救了父亲,让我成了王府里的女儿。既然都是同样的爹生的, 我做什么要比林馥儿差呢?还有顾轻幼, 姑姑怎么不说她命好?一个小小的村女, 如今过得都是神仙般的日子。”
“姑姑你也知道, 我娘这些年过得不容易。虽说王爷对她不错,可她到底也要日日看王妃的脸色不是?”林桂儿亲自替张姑姑倒了一盏明目的茶, 又继续道:“所以我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娘亲。我手里的银子多, 将来才能好好给她养老。姑姑也是一样的, 就冲您替我做了这么多枚香囊, 我也要好好给你养老啊。”
张姑姑闻言心里一热, 忍不住点了点头, 一时便把林馥儿的事抛在了脑后。
太后不便挪动, 宴席便设在了长安宫内。许是从柔太妃那学到了, 太后跟前的平姑姑特意命人将冰块碾碎铺在宫中的理石路上,以作纳凉。难得的是, 一向不喜欢用冰的太后虽然嘟囔了两句表示不满, 但终究也没反对。
正殿檀木为梁,左右珊瑚长窗大开,正好能瞧见窗外的花树。殿内的气息也非寻常老人爱用的檀香,而是选了西洋香水,以果香为先, 细细再闻, 又有花香在里头。
太后坐在皇帝跟前,着蜜合色银菊纹比甲, 里头是内外两层颜色各有深浅的绛色锦衣。只是再好的颜色也衬不出好气色,她的唇白得如纸,一张脸也有些灰暗。幸而眼眸是亮的,瞧着总算有些精气神。“我就说羽儿会想明白的。”
“是。”赵裕胤心情亦是不错,圆圆的脸庞上颇有激赏之意。“皇姐一向明事理,如今国难当前,她自然不会退缩。何况那渭北之患三个月后必除,皇姐最多也只受三个月的苦罢了。而待她回来,便是国之功臣,民之供奉,到时候自然有享不尽的福气。”
“是。”太后沉沉点头,虽然有些心疼,但也知江山为重。
皇后一向是少言寡语的,此刻也不开口,只适时瞧着茶水点心,绝不让哪个丫鬟怠慢了去。而孟夫人此刻也只赔着笑脸,听着母子二人的对话,绝不多插嘴。
几人坐不多时,外头便有人通传说公主已到。赵裕胤正要命人请,却又听讲说睢王嫡女林馥儿也到了。
“睢王的女儿?可是来给母后问安的?”赵裕胤抬眸问。
“请安都是要提前将拜帖递进宫来的。”皇后轻轻道。
“先叫人进来吧。外头怪热的。”太后咽了一口眼前的红枣川贝汤,又咳了几声道。
很快,殿内一前一后走近两位女子。前头的女子极尽娇艳,一身石榴红的苏缎,赤金头面,连护甲亦闪着清冷的金光。后头的女子稚气未脱,脸颊圆润可爱,鼻尖小巧,嘴唇粉嫩,一袭蔷薇色的长裙,腰间坠着水晶流苏。
皇后体贴,不知何时命人加了座位,此刻二人便一左一右坐下,正对着桌案上刚摆好的菜色。一道玉米松仁,一道红油青瓜,一道什锦凉菜,一道奶油酥卷……道道精致又有食欲,让人食指大动。
孟夫人最擅长热场,此刻见大伙都不开口,便率先笑道:“我最馋太后娘娘宫中的饭食了,分明也没用多金贵的东西,可吃起来的味道极好,大约是陛下把最好的厨子都送到太后娘娘宫里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笑,赵浅羽也颔首应道:“说起孝顺来,有皇弟为表率,大誉儿女自然会群起效仿之。”
话音才刚落下,皇帝便已面露微笑。可不等上首的几位开口,赵浅羽很快扭头看向林馥儿道:“馥儿姑娘自然也是孝顺的,要不然也不会被母后和皇弟看重。”
瞧着林馥儿被说得云里雾里一脸茫然,赵浅羽轻轻靠在玫瑰椅背上,慢悠悠道:“之前就听闻渭北侯与睢王的交情匪浅。如今渭北生事,这睢王到底知不知情呢?”
“皇姐!”赵裕胤蹙蹙眉,显然不愿意她搅合进这些政事当中。
赵浅羽不乐意地嗯了一声,看着有些慌张的林馥儿道:“想必馥儿姑娘也听说了,如今咱们大誉想与渭北侯和亲。今日这场宴席,正是为了定下去渭北和亲之人。太后娘娘与陛下仁德,自然是想从皇室中寻一位合适的人选。但我却又另有一个念头,馥儿姑娘,其实说起和亲的人选来,有谁比你更合适呢?”
孟夫人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她来得早,适才就听太后念叨过,今日的宴席是给即将和亲长公主所设。谁能想到,这长公主竟然突然变卦,将馥儿姑娘扯了进来。
想起馥儿姑娘之前规劝轩儿的事,孟夫人多少有些不忍,此刻便轻声出言劝道:“馥儿姑娘年岁到底小了些吧。”
“年岁是小,可睢王与渭北侯情谊却深啊。馥儿姑娘嫁过去,一则不会受委屈,二则也能证明睢王的清白。不然,谁知道渭北侯与睢王是否仍暗中勾连着呢?”赵浅羽的声音虽稳,但手心里却已经全是汗。
可有时候,不赌一把,谁又知道命运的走向如何呢?赵浅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上首的太后道:“说起和亲来,其实我也未尝不可。只是母后到底年迈,我若不能侍奉膝下,只怕将来我们母女二人都会后悔……”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一双眼更是隐隐有泪花闪动。
瞧着上首的母后不吭声,赵浅羽心头一喜,只觉事情有门。于是她的底气更足,抬眸看向从小跟着自己身后长大的弟弟,将长长的护甲竖在唇边,做出一个嘘的动作。